铛——铛——,晚钟声响,李朔思一行到达金陵城下时,已是暮色西沉,群鸟还巢之际。遥见西天霞辉千里,赤晕万丈,东流未歇,盈盈洒入紫金山巅。戍楼上碧瓦琉璃,一派鳞光熠熠,照映着女墙间片片王麾,在夕阳下猎猎飞舞。
千载王都,盛衰百迭,点点光阴,仿佛便融在了这一砖一瓦之间。而古往今来,它也不知见证了多少兴亡成败。只是无论岁月几何,天道不改,今日的金陵城下,依然车水马龙,人烟辐辏。放眼又是一片炊烟袅袅,从四郊八野间,静静地升腾而起。
风中时或传来秦淮河畔的歌管琴箫,虽也几经更易,依旧唱罢不歇。
李朔思循着歌声,缓缓走下船来。只见青石板路上行人络绎,四方华盖往来云集,不断涌入城中,而码头上徭卒络绎,垒石叠木,也是一派繁忙景象。
众人循着官道准备入城,李朔思望着高高的城墙,不禁感慨道:“唉,较当年初访此地时,又不知过了凡几?究竟我也未曾想着还能再来这里呢!”柴允陵不禁跟着点了点头,众人随即入城。一道夕辉从前方反照回来,柴允陵抬头一瞧,霎时面露惊诧,指着前方道:“哇,先生你看那边,好壮丽诶?”
李朔思当即抬眼瞧去,便见道路尽处飞拱架椽,砌石搭梁,一座宏伟的宫殿正在起造之中,气象雄浑,已然威棱初显。
李朔思怔了一下,回头向乔未晞望去,却见她眼中也是充满疑惑。这时恰有一个监造模样的人手拿矩尺从道旁走过,柴允陵当即上前作了一揖,道:“敢问先生,前面这座庞然大物,是给哪位贵人建的呀?”那监造官白了他一眼,道:“这是尔等庶民该管的事么,就来问我?”说罢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去了。柴允陵不明所以,挠了挠头,旁边一个卖东西的小贩急忙拉住他道:“你这小哥忒也莽撞,怎么逮着谁就问,万一冒犯了上边官家,可不是好玩的!”
柴允陵道:“哪位官家呀?哦,你定然知道前面这大屋是给谁修的了?”小贩心中无语,翻了翻白眼,道:“你这人还真是个死心眼呢?抓着话就问个不停,我真是……罢了罢了,你也不想想,如今这方还有谁能有这么大权势,想不出来罢——那当然是咱们卫公卫相辅喽!”柴允陵哦的一声,登时恍然,想了一下,却又摇头道:“不对呀,卫公自己没地住么,定要在这里再建一座新的?”小贩道:“谁告诉你这是新的了?”压低声音道,“这只是把以前广陵王的旧宫翻新了一下而已,若果然要造个新的来,那就不是十天半月能成得了的了!”
柴允陵道:“哦,原来是这样啊!可你还是没告诉我卫公为什么要重修旧城呀?”小贩见他不依不饶,不由恼道:“你!你还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了,过来过来!”将他拽到墙角,“这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外人讲啊!”说着左右瞧了瞧。柴允陵道:“好啊,我只告诉我家先生。”小贩点了点头,道:“你是不晓得呀,自从卫公肃清了乱党以后,便兢兢业业勤于政事,可每天还在旧殿之前咨政,总不免教人心追先君、神伤不已,难以专于一务。所以细想之下,卫公便决定将议政之所迁至金陵,如此一来,既可以专心处理政事,又可以近察北方民情,不也是一举两得了么?听懂了罢?”
柴允陵道:“嗯,我听懂了。”转身便将原话告诉了李朔思。李朔思听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道:“嗯,我已知道得差不多了,与你说的也大致相仿。”柴允陵奇道:“诶?先生何时知道的?”李朔思道:“就在刚刚,”说着指了指街对面的告示牌,“那里都明明白白贴着呢。”
柴允陵诧异道:“啊!”扭头瞪了那小贩一眼,道,“你不是说自己是道听途说的吗?”小贩摊了摊手,道:“对啊,咱又不识字,所以就叫别人念给我听啦!”
柴允陵无言以对。小贩见状,随即上前作了一揖,道:“几位客人是打别处来的罢?不知是否择好了住处呀?”柴允陵疑道:“你不是卖东西的么,却又问这作甚?”小贩道:“我是卖东西的不假,可我姑妈是开客栈的呀?怎么样,不知大官人是否有此意愿?”说着转身朝向李朔思。
李朔思摇头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带路罢。”小贩大喜,当即收拾了摊子,领着众人前往。少时来到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前,一个妇人正好走了出来,一见那小贩,便即斥道:“你这小兔崽子,不好好卖你的东西,又来老娘这里蹭饭么!”小贩忙道:“姑妈息怒,我不过偶尔来吃你一顿,为了感谢您老,我今天这不是给您带客人来了么!”妇人当即转怒为喜,道:“唷,是吗,那几位客官快里边请!”李朔思微微一笑,当即便赏了那小贩半个碎银,小贩连忙称谢,领了银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众人入内就座,点了些小菜,这客栈看着虽然简陋了些,饭菜倒是颇为可口。众人饱食之后,心满意足,结了账正要离开,柴允陵忽道:“小生已叨扰诸位多日,是时候该告辞了。”李朔思想了一下,颔首道:“那好罢,你自己要多保重,别再像之前那样冒冒失失了。”柴允陵道:“谢先生教诲,有劳诸位这几日的照顾。”夏麑等人还礼。李朔思道:“那你身上的盘缠够么?我再给你一些罢。”柴允陵连忙谢过,道:“先生不必再给,已经够用了。”李朔思道:“我等或还要逗留一阵,你若有甚需要,尽可来找我。”一行人随即告辞,柴允陵又送出一阵,这才转身回返,当夜就在这间客栈住下了。
这厢众人返回船中后,乔未晞又替花灵儿的阿爸换了次药,大家才各自回房安歇。
次晨醒来,李朔思梳洗完毕,却不见夏麑和花灵儿,一问侍从,才知是柴允陵一早便将两人带出去玩了,也没留个去处。李朔思闻说如此,不禁摇头一笑,道:“哎,到底是小孩心性,一时半会儿还舍不得分开呢!”乔未晞秀眉微挑,道:“需要小妹派人去找他们么?”李朔思道:“无妨,就让他们多相处一阵子罢。”
那边厢柴允陵引着夏麑、灵儿两人却是逍遥自在,免不了四处逛耍,将东街西市的美味都吃了个遍。饱食之后,柴允陵侧头想了想,道:“听说钟山风景甚佳,无论诗人将帅,皆所钟爱,我们不如也登上山去瞧瞧?”夏麑啊的一声,道:“可我们已经走了很久了。”柴允陵道:“你怕走不动那么远了么?没关系,到时候我还可以背你的嘛!”说罢央着二人又往城外而去。
奈何因他一时兴起,不辨道路,前后转了两圈,先倒把自己给绕晕了,明明看得见山峰,却找不着山门。又走了一圈,忽见前面水波荡漾,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小湖边。柴允陵挠了挠头,正准备原路返回,蓦闻水面曲音悠悠,一缕箫声穿透金风,拨散枯絮,飘飘飏飏,传入三人耳中。
秋音律意,朝兴暮败,白云苍狗,聚散无常,令人顿生天地苍茫之感。箫声幽远,漫诉人情,不知的箫韵动人,抑或是人悲箫意。
三人循着箫声,侧头凝望,便见湖边不远处有一小洲,一道石桥斜架两端,洲上有一凉亭,亭中竹帘半卷,两道身影投在帘上,似是一男一女,正相对而坐,朦胧中目光交融,缱绻不离。轻风掀起竹帘一边,得以觌见内中人影,男子乌发垂肩,丰神如玉,正手按玉箫,就唇吹奏,仪态隽雅,气度不凡;女子青丝漫系,绰约生姿,正单手支颐,倚着桌案,凝神倾听,一似在品鉴音律,又似在欣赏眼前之人,当曲音转到奇妙处时,亦不禁靥生双颊。
一曲既终,三人方才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已来到桥边。待得惊回之时,欲要退避,亭中人已然察觉。
柴允陵以为唐突之际,亭中男女已敛衣起身,相迎出亭。夏麑见状,也便近前一步,一揖到地,道:“先生曲音高雅,妙解秋思,令人闻而忘神,不知所往。冒渎之处,万望见谅,我等三人谨此谢过。”
男子微微一笑,伸手扶起,道:“不妨事,碧水孤亭,难得更遇知音之人,公子无需客气。只是辱蒙激赏,未敢请教公子姓名?”
夏麑忙道:“先生谦虚了。”当下说了自己名姓。柴允陵与花灵儿也忙上前见礼,各道了姓名。
男子一一还礼,道:“几位多礼了。鄙人纪泠风,身旁这位是我的……”说着看向身后女郎。女子瞄了他一眼,倒要看他怎么介绍自己。纪泠风登时耳后一红,又改口道:“这位姑娘姓阮,双名心荷,是我的好朋友。”女郎心中叹息,面上神色如旧。
柴允陵见她不言,近前一揖,道:“这位姊姊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小可这厢有礼了!”阮心荷微微一愕,看了纪泠风一眼,掩唇笑道:“这位柴弟弟的嘴巴,可是比你甜多了!”语声轻柔。纪泠风听了,仍是不为所动。
阮心荷不再睬他,看着面前三人道:“你们三个打从哪里来,听声音不像本地人,是到这方玩耍的么?”柴允陵道:“呃,姊姊这话倒把我问住了,我从小便是孤儿,跟着老师居无定所。与身旁这两位也是初识未久,还是因为在江上遇难,被夏公子的叔父所救,才有幸结交的。此来无它,便是想登上钟山看看,不意半道迷失了方位,没有找到上山的路,反而还打搅到两位!”夏麑与他相处数日,倒还没听他提过自己的身世。
阮心荷见说,只道:“这样啊?若是要登山的话,从左边这条道走,或许能近一些。只是看这天色似会下雨,你们还是改日再去的好?”柴允陵道:“欸!是么?”抬头看了看天空,道,“嗯……我怎么看不出来呢?”夏麑道:“这位姊姊没来由的,会骗你作甚?反正柴兄又不急着走,我们择日再来也不差的。”柴允陵瞥了他一眼,嘴里念叨道:“什么改日择日,我看你就是偷懒不愿去罢?”夏麑双颊一红,道:“哪……哪有?”
阮心荷听了,微微一笑,看着柴允陵道:“好了好了,一点小事罢了,你又何必难为人家呢?”柴允陵奇道:“我哪有难为他呀?”阮心荷道:“你看你呀,说得人家脸都红了,还说没难为人呢?”柴允陵侧头一瞧,道:“姊姊说你脸红了,是真的么?”夏麑不答,只想立马封了他的嘴巴。
几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忽闻水上有人叫道:“庄主,庄主,我们在这里!”众人抬头瞧去,只见一艘朱舫正从湖面驶来,船头立着一名绿衣小鬟,彩环云鬓,正朝着阮心荷招手。
柴允陵道:“咦?那人是在叫阮姊姊么?”阮心荷微微一笑,道:“是啊,她叫栾蓿儿,是我一个朋友收养的丫鬟。”朱舫驶到桥边停下,又有两男一女迎了出来,而那名唤栾蓿儿小鬟已当先跃下船来,见有三个不认识的,奇道:“庄主你在和谁说话,他们是谁啊?”阮心荷道:“蓿儿不得无礼,他们是三个刚认识的小朋友。”说着便将柴允陵三人引见给众人。船上三人也相继登岸,上前见礼,阮心荷也即一一介绍,三人也均是她的朋友。当先一位女郎名唤尤小茶,清灵秀丽,着一身素雅黄衫,面带娇羞,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腰佩长剑的青年,名叫凌剑一,虽也长得十分俊秀,却似乎不苟言笑。而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名叫孙禺男子却是衣着随便,不修边幅,腰间别了一把长刀,举止散漫无拘。
待双方斯见毕,纪泠风看了看船中,奇道:“蓿儿,怎么只见你四人,却不见蔚兄呢?”栾蓿儿登时面露不屑,道:“哦,你说那个人啊?他生病啦,暂时是来不了了。”阮心荷道:“好好一个大夫,怎么倒把自己折腾病了?”栾蓿儿道:“谁知道呢?反正他爱来不来!”尤小茶笑道:“蓿儿不是说了不会生气的么?怎么听着不太像啊?”栾蓿儿道:“我才没有生气!”孙禺斜睨了她一眼,笑道:“啧啧。还说没有,我怎么看你眼珠都快瞪到鼻子上了?”栾蓿儿恼道:“臭大叔,你说谁眼珠瞪到鼻子上了?”
阮心荷忙安抚道:“好啦好啦,才没说两句,你俩又要吵起来么?”栾蓿儿道:“当然不是,我才懒得和这个人说话。对啦,庄主,你看我已经把船顾好了,我们这就去游湖罢!你可是答允过我的。”阮心荷笑道:“你倒是没忘了这个!”转身看了看柴允陵三人,道,“难得偶遇在此,三位意欲同来么?”
夏麑不意她忽然相邀,一时未就决定,花灵儿已然摇了摇头,道:“我要回去了,阿爸还要我照顾呢!”柴允陵却还没玩够,道:“你早晨就这么说过了,可你的阿爸不是还有乔姊姊照料么?你还担心什么?走罢走罢!”说罢不管愿意与否,就推着两人上了船去。余人相视一笑,也跟着登船,朱舫随即离岸,缓缓在水中划开了一道素练。
山色蔼蔼,秋高云阔,几人乘舫远渡,碧水苍堤,淡烟疏袅,但闻桨橹轻响,水波涤荡,使人倍感舒畅。
众人就于舫中烧炉煮茶,临风坐叙,无问东西。遥见晚景西垂,萧木幽幽,船行渐深,如笼寒烟之中,蓦闻清音鸣动,一缕幽思传入耳间。柴允陵微微一怔,怪道:“咦,人人皆道江南之好,莫非果真是五里一音,十里一弦?方才似乎又有琴筝拨动,不知是从哪方传来?”正说话间,弦音再响,曲调和美,声声远诉,似寄相思。
纪泠风侧耳聆听,道:“姑闻此响,不似鸾筝,倒像是箜篌之音。”
当即拨转舟头,循音而去。行不多久,只见水雾半笼之下,一座孤洲现于眼前,其上孤峰耸立,一人倚崖独坐,白衣飘飘,手捧半轮明月,指拂弦动,虽仍相隔尚远,却已看得出是箜篌而非瑶筝。
柴允陵道:“先生说得不差,确是晚生听错了。”栾蓿儿道:“那还用说,小小器乐,还难不倒我家先生!”崖上那人听得声响,低头一瞧,见来的只是一群陌生人,不禁大失所望。
柴允陵初也只道有琴伎丽女,在此抚弦。此时相近了些,凝目细看,见其人眉目疏朗,意态潇洒,原来只是个英俊的白衣少年,亦不禁大感失望,登时意兴索然。
崖上少年也无心过问众人,继续弹奏。又过片刻,忽闻水波哗哗,传来曳桨之声,继而便见寒烟分道,一知画舸破雾而至,倚驻岸旁。
但见船头一个少年按剑而立,英姿挺拔,目光寒彻。崖上少年先是一喜,待见来人仍不熟识,双目微蹙,又拉下脸来。正要接着拨弦,船上帷帘掀处,一道倩影步出舱外,淡如云烟,脱俗绝尘,仿佛令人看不真切。
崖间少年手中忽止,顿时双眼发怔,目光远凝,呆呆地望向少女秀致的脸庞,如犯花痴一般。少女似未察觉,径自走向船头,捧起手上的一件风衣,递到了船头少年面前。只见少年微微一惊,连忙回身,见了风衣,讶异道:“这不是公子的外氅么?怎好就与我来穿……反而还劳动姑娘你来送……”
少女话声轻悠,淡若无物,道:“对啊,他说外边天冷,所以要我拿出来的……”少年一愕,赶忙垂首致意,双手接过风衣,抖开来披在了自己肩上,随即又道了声谢谢。
少女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我也奇怪,先是你把外袍给牟姊姊披,接着又是他把外衣给来你披,你们这般转来转去,是要干嘛?”船头少年一愣,忙道:“啊!那个……我把外袍给……给那个……不过只是……”
少女道:“嗯?是什么?”船头少年又忙摇了摇头,道:“没……没什么!”
少女眼神慵懒,道:“嗯……原来没什么。”语气竟还有些失望,说罢转身而去。船头少年一愕,倒也无话可接,只得按剑转身,继续侍立船首。
但见少女侧身移步,一时并未回舱,而是走到舱边,倚着窗栏,抱膝坐下,好似有些许无聊。淡漠的眸光凝视着湖面,空邃而幽窅,一缕青丝为轻风拂乱,遮落在她额前,隐没了那张清丽绝俗的容颜,愈发虚灵渺远。
崖上少年心中惊叹,蓦地想到太白诗云:“美人如花隔云端。”而今见此佳人,无言远敬,恰若此语。仿若天之不可近者,唯有望月长叹。少年想着想着,抬头望向天空,更加浮想联翩。
船首的少年低头看了看一旁的少女,又抬头望了望崖上的少年,思索了一下,朝着他轻轻做了个拨弦的手势,似欲请其能再奏一曲。崖上少年一怔,顿时心领神会,才知少女原来也爱听他的曲子,想来便是被自己的曲音吸引而来的。当下忙收摄心神,打迭起十二分精神,按弦操音,拟要为少女专门弹奏一曲。
风声稍住,弦音拨发,但闻律韵传扬,曲调新为,较之先前竟又大有不同,更多了几分空灵与深邃,既皎皎如明月,亦寂寂如沉渊。风随律动,和乎一心。柴允陵等人相望无言,亦不禁驻船聆听。
一曲既终,崖上少年收拾起身,欲待下崖请少女指点一二,趁机拜识。蓦闻水声激荡,一叶小舟分波溅玉,缓缓驶来。舟头一位墨衣少女娉婷独立,袅袅如烟,姿仪灵秀,似幻非真。崖上少年转过头来,眼望少女,立时又目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