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雨潇潇，万籁俱寂，一阵冷风袭来，将细密的雨丝吹入行人的脖领，让人情不自禁打个寒战。
陆湛紧紧身上的蓑衣，看着眼前一片黑漆漆的景色，不由得有些后悔没在那个小山村留宿。原本按照他的估算，是来得及赶回去的，可谁知下起雨来，天黑得早，便耽搁在了半路上。
他现在又冷又饿，还在雨夜里迷失了方向，如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可怎么办？
远远的几声狼嗥传来，吓了陆湛一跳，也不管东南西北了，撒腿就跑。
没头没脑地瞎跑一通，没一会儿陆湛便气喘吁吁，双腿发软，“扑通”一下摔了个大马趴。
“呸，呸！”他狼狈地爬起来，啐着嘴里溅进来的泥，一抬头却愣住了。
只见头顶一盏红灯笼在细雨中飘摇，照亮了一间店铺的门楣，上面挂着一个木招牌，写着“胭脂”二字。
胭脂店？为什么觉得这幅场景莫名熟悉呢？
陆湛正在犹疑，迎面风雨带来的寒意渗透进了身体，他打了个喷嚏，全身冷得发抖，胭脂店那温暖的灯光便显得格外吸引人。
“哪怕进去讨一杯热水喝也是好的。”陆湛这么想着，便上前推开了店门。
屋子里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携带着隐隐的花香，仿佛一瞬间置身于春日百花丛中。
“咦？”正在灯下看书的女子看到有人进来，似是吃了一惊，诧异地睁大眼睛打量着陆湛。
陆湛忙作揖道：“贸然打扰，请主人多多包涵，可否让鄙人在此处避一下雨？鄙人感激不尽。”
璃若饶有趣味地看着胭脂店有史以来第一位身为男子的客人，眼中波光一转，指着对面的椅子说道：“无妨，客人请坐。”
陆湛道过谢，脱下身上的蓑衣挂到门后，搓着冰凉的双手拘谨地坐下。他刚才已经看清对方是个美貌动人的女子，此时不敢再看，规规矩矩地将目光落在桌上。
一只素手将一杯热茶轻轻送入他的视线，只听女子柔和的声音说道：“先生喝杯茶吧，今日阴雨绵绵，难得有客到……看先生的模样，应该是个文人吧，不知在哪里高就？”
陆湛忙接了茶，惭愧道：“鄙人确实是个读书人，但可惜才疏学浅，未考中半点功名，如今不过是个落魄书生，靠写一些民间话本糊口罢了。”
“噢？敢问先生都写的什么样的话本？”璃若感兴趣地问道。
“嗯……都是一些乡野间流传的奇闻怪志，我一一搜集来再改编整理一下。”
陆湛敲敲脑袋，从怀里掏出一叠文稿来，递给璃若道：“对了，我今日便是去一个山村听老人们讲故事来着，因为太入迷误了回家的时辰。这是我记录下的一部分故事，姑娘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璃若接过，随手翻阅，果然都是一些鬼狐精怪的民间传说，其中不乏各种夸大和离奇的说法。
“胭脂鬼店，踪迹飘忽，进店者皆女子，受店主迷惑，以精血交换胭脂，涂之可貌美惊人，但却命不久矣……”璃若带着笑意读出这段话，一时间啼笑皆非。
没想到她的胭脂店竟流传成了鬼店，而她这个店主则成了吸人精血的恶鬼。
陆湛初一听没感觉到什么，等他喝了两口茶水，混沌的脑子忽然一个激灵，知道刚才为什么觉得熟悉了，他现在可不就在一家奇怪的胭脂店里？
刚才他进门之前好像没看到附近有其他房子，也就是说这家胭脂店是开在荒郊野外的……
陆湛瞪大了眼睛，也不顾礼节不礼节了，目光直直地在璃若身上扫视，仿佛这样就能看穿她是人是鬼一般。
璃若一脸淡定地喝着茶，冷不丁地抬起眼睛撞上陆湛的视线，然后红唇一勾，露出一抹诡异笑容来。
陆湛果然被吓住了，“噌”的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璃若微微失望，还以为这个人能进胭脂店，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呢，现在看来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您……您不会就是……就是传说中的那个……胭脂店主吧？”这时陆湛突然开口，声音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结结巴巴的。
璃若有点看不懂了，陆湛脸上浮现出的分明是狂喜的表情，便疑惑道：“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高兴？”
陆湛如获至宝，两眼直放光，手舞足蹈道：“没想到竟是真的……哈哈……我陆湛写了这么久的志怪本子，终于让我亲身经历一次了！”
璃若无语，原来她没看错，能进胭脂店的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不怕我吸你精血？”璃若轻飘飘一句话，成功打断了兴奋中的陆湛。
他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其实鄙人一直对胭脂店的传说很感兴趣，姑娘手上这张不过是其中一种说法，并不可信，鄙人更倾向于自己的判断——胭脂店并非鬼店，而是一个能够扭转女子命运的神奇地方。”
璃若闻言忍不住深深看了陆湛一眼，含笑道：“哦？先生为何如此肯定？”
陆湛正色道：“鄙人曾遇到过几位来过胭脂店的女子，虽然她们不愿多说自己的遭遇，但提起您这位胭脂店主，她们都是带着感激的，仅凭这一点便可知，您绝对不是坏人。”
璃若托着腮看了陆湛半晌，突然展颜一笑，犹如云破日出，“先生请坐，璃若今日竟有种得遇知己的感觉，值得换好茶相待。”
说着，她将袖子一拂，桌子上的茶具顿时换了一套更加精美别致的，里面的茶水清香碧透，冒着袅袅热气。
陆湛看着璃若的目光更加崇拜，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后，便迫不及待地向璃若请教一些心中的疑问。
璃若不紧不慢地答着，窗外雨声淅沥，屋中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中时间流逝。说着说着，陆湛只觉一阵困意袭来，竟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2
桌上的油灯爆了个灯花，惊醒了伏案而睡的人，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半梦半醒之间不知身在何处。
夜已深，微凉的夜风从窗口吹进来，翻动他手边的一叠纸张，哗然作响。
陆湛意识逐渐清醒，心中却升起一抹惆怅，原来又是一场梦，他拿起未写完的文稿，上面正是一个关于胭脂店的故事。
这大概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回想起梦中情景，感觉有些模糊又有些真实，胭脂店主的一颦一笑仿佛还在眼前，但再仔细追寻，却连她的具体相貌也记不起来了。
陆湛一番嗟叹之后，又提起笔，继续将这个故事写下去。
“先生，吃点宵夜吧。”一名梳着斜月髻的清丽女子在门口唤了一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粥走了进来。
陆湛怔了怔，脑中恍惚了一阵，才想起她是谁，便摇头笑道：“梦笙……是了，你是梦笙，我真是睡糊涂了，刚才一瞬间竟然没认出你。”
梦笙微微一笑，见怪不怪道：“先生一写起话本来，便会时常犯糊涂，如今天色不早了，先生不如早些歇息。”
陆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捧着那碗莲子粥慢慢喝着，梦笙则趁这个工夫，手脚麻利地把凌乱的书桌收拾干净，并将陆湛写的稿子仔细规整好，然后向陆湛行了礼，拿着空碗退下了。
鼻端似乎残留着某种香气，陆湛嗅了嗅，却又捕捉不到了，大概是梦笙身上的胭脂的香味吧。
想到梦笙，陆湛的脑中又一阵迷糊，她是他的侍女，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按说是一个很熟悉的人，可为何他想不起梦笙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但又觉得梦笙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算了，一定是最近太沉迷于写话本了，明天还是出去散散心比较好。
陆湛打了个呵欠，吹熄了油灯上床安歇了。
院子里，一个纤细的身影静静看着灯光熄灭的窗户，然后一晃便如一缕轻烟消失了。
与此同时，璃若正在胭脂店里翻阅着一叠文稿，她的对面摆放着一个茶杯，里面还有一些残茶，证明确实曾有客人来过。
“把东西还给我。”梦笙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胭脂店，看向璃若的眼神充满戒备和敌意。
璃若波澜不惊地瞥了她一眼，扬了扬手中的文稿道：“你说这个？”
梦笙板着脸点点头，直直地伸出一只手。
璃若靠在椅背上，轻笑道：“你先告诉我，你把刚才那个人弄哪儿去了？那可是我的客人。”
梦笙冷哼一声道：“不用你管，你这个闯入者，快点离开这里。”
璃若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掸了一下稿纸，悠然道：“这明明是我的胭脂店，到底谁是闯入者？嗯？”
梦笙气道：“当然是你！你和这个破店闯进了我的‘离魂梦境’！”
“离魂梦境？”璃若恍然，“原来这里是一个梦境，我说怎么看着与寻常幻境不太一样呢。”
梦笙脸色很不好看，按理说，这个“离魂梦境”是她的地盘，呼风唤雨，瞬移千里，都不成问题。刚才她察觉到有人闯入，而且被陆湛接触到了，便立即将他所处的梦境进行了强制修改，所以陆湛才会有短时间的记忆混乱，以为遇到胭脂店只是一场梦。
但璃若却丝毫不受梦境的制约，无奈之下她只好亲自过来驱逐闯入者，没想到这个女人还真是个麻烦人物。
“不必这么看着我，我并无恶意。”璃若将手中的文稿整了整，递还给了梦笙，解释道，“我的胭脂店本身就是一个缩小的幻境空间，在三界来去自如，这次是偶然撞上了你的梦境空间，所以我才出现在这里。”
梦笙的神色缓和了些，她接过那叠稿纸，爱若珍宝地收到随身的袋子里。
“不管怎么说，我这里不欢迎外来者，请你马上离开。”
璃若却面露为难道：“可是，陆先生既然进了我的胭脂店，那他便是我的客人，除非他亲口说不买我的胭脂，否则我可不想坏了规矩。”
“你……”梦笙气结，这是什么破规矩？哪有这样做买卖的，合着进了你的店就是上了贼船了？
“姑娘，我的胭脂可不是普通的胭脂，可以帮一个人完成心愿哦，你最好考虑一下要不要让陆先生过来。”
璃若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令人心动的蛊惑之意。
梦笙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下，拂袖离开。
3
季疏明皱着眉头，握着胭脂盒又试了一次，幻虚兽蹲在他脚边，眼巴巴看着他。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却一丝变化都没有。
季疏明的额头上悄悄冒出一层冷汗，他的心不停地在往下坠落，紧抿的嘴角掩饰不住他内心的焦急。
为什么进不去胭脂店了？以前只要拿着璃若给他的胭脂盒，寻一处僻静的场所，心念电转间便进入了胭脂店的后院。
而今天不管他试多少次都没有变化，甚至连幻虚兽也找不到胭脂店的所在了，就好像璃若与胭脂店一起蒸发掉了一样。
难道是因为上次的事，所以璃若生他的气，不理他了？
不对啊，明明过后她还请他去店里喝茶来着，甚至还会对着他嫣然浅笑，让他仿佛看到了全世界的花都开了。
季疏明觉得自己刚刚看到一丝希望，还没来得及欢欣鼓舞，便因为找不到璃若破灭了。
璃若不会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吧？季疏明一转念，又开始担心起来。
“喵？”白猫突然跑过来，在季疏明面前急刹车，歪着脑袋迷惑地叫了一声，一双鸳鸯眼里透出一抹失望。
它的身后，一只金眼乌鸦拍着翅膀飞过来，落到白猫身边，同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它们因为贪玩，晚了几天才回胭脂店，结果发现回不去了。
即使它们身上有璃若留下的神识烙印，隐隐感应到璃若似乎在另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可却无法到达。
“小白？你的主人现在在哪里？她怎么样了？”季疏明蹲下身急切地问道。
白猫刚才嗅到了璃若的气息，还以为是璃若回来了，谁知道是这个冰块脸身上的胭脂盒误导了它。
于是猫大爷的心情很不好，它才不要告诉冰块脸璃若现在的情况，让他干着急去吧！
白猫尾巴一甩，高傲地转身留给季疏明一个屁股，一弓身便跑掉了，金眼乌鸦“嘎嘎”叫着，对着季疏明和幻虚兽挥挥翅膀，屁颠屁颠地去追白猫。
幻虚兽同情地看着季疏明，刚才它与白猫有过短暂的眼神交流，大概了解到璃若只是暂时联系不上了，并没什么大事。
但它觉得季疏明着急的样子挺难得一见的，不如就多欣赏一段时间吧，于是它保持了沉默。
4
待在“离魂梦境”的璃若才不管外面是如何鸡飞狗跳，她享受着久违的清静，每天照看照看韶颜花，调一调胭脂，或者出去走一走，研究一下这里与现实世界有什么不同。
当初胭脂店误入“离魂梦境”的时候，璃若原本是可以立刻离开的，只是她发现这个地方似乎特别有趣，便起了好奇心想要看看是何人所设。
一开始陆湛走进来时，她以为他是此间的主人，可很快她便知道自己错了。
这个人并不知道自己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在他眼里，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以为自己仍然生活在原来那个世界，是一个落魄的文人，靠写话本为生，然后因为一次迷路，遇到了向往已久的胭脂店。
或许陆湛的一部分记忆是真的，他真的是一个落魄文人，也真的对胭脂店很感兴趣，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困在了“离魂梦境”而不自知。
是因为那个叫作“梦笙”的女子吗？能创造出如此一个庞大的梦境，总觉得她很不简单呢，只是璃若也看不出梦笙是什么来头。
不过璃若依照梦笙对陆湛的紧张程度，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测，她觉得梦笙的这个“离魂梦境”，好像就是为陆湛而设的。
为了证实她这个猜测，璃若无视梦笙对她的排斥和愤恨，赖在“离魂梦境”不走，并在暗中观察着陆湛的一举一动。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警告你离先生远一点！”梦笙忍无可忍地再次找上璃若。
璃若敏锐的目光扫过梦笙的脸庞，轻而易举地便发现了她隐藏在强势外表下的紧张和不安。
“你在害怕什么？怕我会惊醒了陆先生，让他发现一切不过是场梦境？”
梦笙气急败坏喊道：“你敢！我绝不允许你这么做！”
喊完想到她好像拿璃若没有办法，梦笙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憋屈来，她忍了又忍，放缓了语气又道：“请胭脂店主高抬贵手，先生不能离开离魂梦境，他一向痴迷胭脂店的传说，并对店主你十分景仰，可否看在他这份心意上，放过他一次，让他在这场梦里安然生活下去，好吗？”
璃若不为所动，眼神微冷道：“看来你知道我是谁，我说过，陆先生是我的客人，除非他亲口说出不买我的胭脂，否则我们的交易就不算终止。还有，梦里面再好也只是一场梦，你无权让一个人无知无觉地生活在被他人操控的梦中。”
梦笙忍不住反驳道：“不用你多管闲事，你可知道先生的躯壳已经变成了活死人，如果梦境破灭，他便真的要死了！”
璃若眼睛一眯，低声道：“你到底是何人，与陆先生又是什么关系？如果不说清楚，就别怪我不肯罢休了。”
梦笙遇上璃若这么一个不讲理的人，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走，只好长叹一声，将事情和盘托出。
5
陆湛自小是个爱幻想的孩子，脑子里总是天马行空，连做的梦都是奇形怪状，他有时候会自言自语，有时候会对着一朵花、一棵草说半天的话。
大人们都以为他是个怪孩子，同龄的孩子们也不喜欢跟他玩，但小陆湛并不在意，他有属于自己的玩伴，在他的世界里，他并不孤独。
他的那些玩伴只有他能看见，有长着翅膀的小花精，有只有小狗大的独角兽，还有会在陆地上跑来跑去的奇怪金鱼……
其中长得最正常的，便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长得苍白羸弱，总是怯怯地跟在他身边。
陆湛很喜欢她，经常与她聊天，跟她讲自己做的乱七八糟的梦。虽然小女孩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他也不嫌弃，还给她取名为“梦笙”。
后来陆湛长大，慢慢懂事之后，便再也没见过梦笙和其他小伙伴，他变得和别的孩子一般，整日寒窗苦读，只为以后能功能名就。
幼时的记忆变得模糊，被他当作一场梦渐渐淡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有过很神奇的一段经历。
“其实我们没有消失，只是先生看不到我们了。”梦笙淡淡苦笑道，“或许店主已经猜到了，先生拥有很强大的造梦能力，我们都是被他的力量感召而来的。
“我们来自异界，那里是由梦组成的世界，与这里的世界完全不同，光怪陆离，变幻莫测，里面的万物都是因梦而生。我诞生时十分弱小，好多次差点被别的生物吞食掉，幸好后来遇到了先生，他无意中打开了梦世界的大门，我才得以来到他身边，靠吸收他的造梦能力成长。”
梦笙提到陆湛时，目中露出柔和的光芒，没有陆湛就没有梦笙，他便是她心中唯一的太阳。
“梦之界？听起来挺新鲜的，后来呢，陆先生发生了什么事？”璃若问道。
梦笙沉浸在过往的记忆里，脸上忽悲忽喜，“自从先生看不见我们之后，其他小伙伴都回梦之界了，只有我留了下来，默默陪在他身边，随着他一步步长大成人，看着他成为了一个才华横溢、远近闻名的才子。我本以为我会一直这么看着先生考中科举，然后娶妻生子，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的……”
她的眉间忽然扬起一抹愤怒，恨声道：“没想到人心险恶，先生被人所害，命悬一线，若不是我及时将先生的魂魄收入梦境，他大概真的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忽听门口有人颤声道：“梦笙，你说谁死了？”
梦笙一惊，转头看到陆湛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眼中写满震惊。
“先生……我……不不，不是这样的。”梦笙慌乱地摆着手，方寸大乱，她怒视璃若质问道：“是你故意让先生听到的？”
璃若觉得自己好无辜，她刚才也没发现陆湛来了，不过要细追究的话，她好像也脱不了干系，因为陆湛之所以能找到这里，正是因为那晚在胭脂店喝下的一杯茶。
那茶可不是普通茶，是能够刺激人的神智，帮助人清醒的，只不过效力缓慢，不易察觉。
璃若本以为陆湛是被困在梦境，所以才想要暗中帮他一把，没想到似乎好心办了坏事。
6
陆湛严肃地看着梦笙，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会记忆恍惚，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而现在他才明白，哪里有什么现实，他根本自始至终都在梦里。
梦笙可以随意修改他的梦境，连他遇到了胭脂店主的事都可以欺瞒过去，如此这般，他与那被人操纵的傀儡有何区别？
“梦笙，你为何要这么做？你告诉我，我其实已经死了对不对？”陆湛压抑着声音说道，指甲深深地陷进手心里，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他如今得知真相，梦境已经骗不了他了。
梦笙眼眶一红，哽咽道：“先生，你相信我，我都是为你好……”
一旁的璃若实在看不下去这种悲切的气氛了，她叹口气，对陆湛说道：“先生，你先冷静一下，听梦笙说完可好？璃若虽非通天彻地之人，可也有几分薄力，既然插手了先生的事，便会尽力相帮到底的。”
梦笙眼睛一亮，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她怎么没有想到璃若也许有办法帮他们呢？想到这里，梦笙看向璃若的目光变得友好多了。
陆湛对着璃若点头致意，真诚道：“让店主见笑了，陆湛虽然是在梦中，可那晚说的话却无半分掺假，在此先谢过店主的相助之恩。”
璃若微微一笑，转向梦笙道：“梦笙姑娘，请继续说下去。”
梦笙看了看陆湛平静下来的神色，心中却掠过一丝酸涩，看来与她猜想的一般，先生痴迷胭脂店的传说，不如说是痴迷胭脂店主，如今看到真人，自然对她言听计从……
梦笙的心中哀怨婉转，不知道脑补了多少情节，但脸上却没表现出半分，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将陆湛的遭遇说了出来。
陆湛虽然满腹才华，性格却有点孤僻，不善于与人交际，也没有什么知心朋友。
他第一次进京参加科举的时候，在下榻的客栈遇到了一个穿着华贵的公子，当时那人猛地从拐角出来，撞到了陆湛，害他书箱里面的书本文稿散了一地。
那位公子原本满脸不耐烦，但他随行的一位老者无意中捡起陆湛的一篇文章看过之后，目中顿时起了变化，并对公子使了一个眼色。
于是那位公子对陆湛忽然之间便热络起来，他自称姓潘，同是来赶考的考生。
从那天以后，潘公子便时常来找陆湛，两人一起备考，一起探讨文章，猜测今年的考题会是什么，两人慢慢熟悉，成了好友。
陆湛从不知道，原来跟朋友在一起的感觉竟是这样的轻松自在，他十分珍惜和信任这份友情。
就在考试前几日，潘公子忽然拿来一份考题，声称是某位大儒所出，可以当作考前练笔用。
陆湛不疑有他，拿过考题认真答卷，他才思敏捷，论点独到，洋洋洒洒写得酣畅淋漓。
潘公子迫不及待地拿起他刚刚完成的文章，越读眼睛越亮，然后以回去详细拜读为由，将那篇文章拿走了。
这一走直到考试那天都没露面，陆湛怀着心中疑惑进了科举的考场，可当试卷发下来时，他只看了一眼便犹如晴天霹雳。
试卷上的考题，分明与潘公子那天交给他的那份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考题提前泄露了。
陆湛在一瞬间冷汗便下来了，他嘴唇发白，手脚冰凉，因为他猜到潘公子想要做什么，他的那篇文章，竟成为了他人作弊之物。
这原本神圣公平的科举，竟也是如此藏污纳垢，由此可知未来的官场是如何黑暗了。
陆湛在被朋友欺骗和对科举失望的双重打击下，心灰意冷，直接放弃了考试，连夜便离开了。
从那以后，陆湛隐姓埋名，做了一名专写话本的先生，他自小便对那些离奇的传说感兴趣，尤其是关于那个神秘胭脂店，趁此机会去往各地走访搜集。
可他没有想到，科举考题泄露一案被人捅了出来，那个潘公子本来依靠陆湛的文章顺利进榜，还混了个肥差，怕事情败露，竟暗中买通杀手来追杀陆湛灭口。
陆湛在逃命之时滚落山崖，撞伤了脑袋，虽然最后捡回一条命，却陷入了永久昏迷。
7
璃若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那你呢，不是一直跟在先生身边吗？难道连托梦预警的能力都没有？”
梦笙用奇怪的眼光看了璃若一眼，低落道：“我无能为力，只能干巴巴看着，我说过，先生的能力特殊，他的梦我根本进不去，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他对我一无所知。”
“但我能看到他的梦，他梦到最多的，便是有关胭脂店的事，先生他，对你真的很上心。”梦笙不无苦涩地说道。
璃若眨了下眼睛，感觉事情好像在往什么奇怪的方向发展……
这时陆湛忍无可忍道：“梦笙，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对胭脂店只是兴趣所致，对店主更是只有景仰之情，并无半点非分之想！”
璃若揉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摆手道：“停，扯远了，梦笙你既然说无法进入先生的梦，那现在是怎么回事？先生的身体又在何处？”
梦笙看看陆湛，再看看璃若，两人都是一脸坦然，她意识到好像真的是自己误会了，她红了脸，忙解答璃若的疑问，“是这样的，先生因为重伤昏迷，能力慢慢消散，我便拼命将这些力量吸收起来，建造了‘离魂梦境’，然后将先生虚弱的魂魄引进来休养。先生的身体在他的家中，由他的父母照料……已经三年了，情况不太乐观。”
陆湛虽然因为性格问题与父母不甚亲近，可在他出事之后，对他不离不弃的还是他的双亲。
陆湛的心又酸又涩，他一直以为父母并不喜欢他这个古怪的孩子，平时与他们总是保持着客气疏远的距离。
“我要回去，请店主助我。”陆湛对着璃若坚定道，他相信璃若一定有办法。
璃若笑了，这人还真是对她无条件崇拜和信任啊，既然如此，她怎么能让他失望呢？
“梦笙，告诉我先生的家在哪里。”
得到确切答案后，璃若打开一盒珍藏的胭脂，用手指拈了少许闪烁着点点光芒的绯色粉末，在空中虚画出了一个蝴蝶，那蝴蝶一经画出，便扑扇着翅膀落在璃若的指尖上。
璃若对着蝴蝶嘀嘀咕咕了几句，手一送，蝴蝶翩翩起飞，眨眼间便消失在空气里，只余零星光芒寥落。
她暂时不能离开，所以只能再次麻烦老道了。
8
在小镇的一个角落，寒酸破旧的房子里坐着两位愁眉苦脸的老人，他们正是陆湛的父母。这些年为了救儿子，老两口变卖了家产田地，到处寻访名医，可儿子依旧昏迷不醒，像一个活死人。
“湛儿的身体怕是拖不过这个冬天了，我们该怎么办？”陆母偷偷拭泪。
陆父长叹一声，安慰妻子道：“一切都是命，我们尽力了。”
就在屋子里充满压抑气氛的时候，门被人敲响了。
“我说，屋子里有人没有？”吊儿郎当的语气带着些不耐烦。
两位老人脸色一变，以为是追债的人上门了，顿时吓得不敢出声。
“喂！快点开门，不然我踹门了啊……哎呦……”门外那人嚣张的语气被一声痛呼打断。
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骂道：“笨蛋，我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打劫的，说话客气一点能死啊？”
接着门被轻轻敲响，那个声音温和道：“两位老人家请开门，不然令郎的命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陆父陆母面面相觑，有点搞不清门外是什么人。
长青不服气地偷偷睨了无常道人一眼，还说他呢，明明师父说的也没客气到哪儿去，跟绑匪似的。
最终老两口心惊胆战地打开了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个懒懒散散的老道和一个没啥正形的碧衣公子。
两人大喇喇往里就走，等老两口回过神，那俩怪人已经进了里屋看陆湛去了。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陆母扑了进去，却看到那个老道正将一张奇怪的黄符贴在儿子头上，顿时便要急眼。
“长青。”无常道人懒洋洋地唤了一声，他受璃若之托而来，不多的耐心即将耗尽，没时间多做纠缠与解释。
长青会意，直接出手将两位老人制住，好端端送去椅子上坐着，让他们能看能听却不能动不能说。
无常道人鼓捣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对着虚空说了一句：“好了。”
随着这两个字出口，一只绯色蝴蝶在空中飞快地一闪而没。
而在离魂梦境里，梦笙脸色凝重，面前浮动着一颗银白色的光球，那是梦境的枢纽。
璃若很快收到了蝴蝶带回来的老道回信，对梦笙点头示意，梦笙深深地看了陆湛一眼，闭着眼睛按在了光球之上。
霎时间，天地摇晃，画面分崩离析，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陆湛只觉得自己似乎脱离了什么桎梏，然后被一道黄光牵引着，飞进无边的刺目白光之中。
待白光散去，他的视线才一点点恢复，映入眼帘的便是父母惊喜的面孔。
9
梦笙按下光球那一刻，是抱着必死决心的，她的力量全部拿来维持离魂梦境，如今梦境崩塌，先生也得救了，那么她即使死去也没有遗憾了。
可当周围的震动稳定下来，她却发现自己身在胭脂店里，璃若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为什么在这里？你还能看见我？”梦笙惊讶道。
璃若看白痴似的看着她，“我说过我的胭脂店也算是一个幻境，跟梦境的性质差不多，自然可以看到你。”
梦笙心绪复杂道：“谢谢你救了我。”
璃若挥挥手道：“不必谢我，我与陆先生的交易还没有完成，既然他已经得救了，那么不如便由你来代替吧。”
梦笙不解，“可是，你明明救了先生啊……”
璃若摇摇头道：“一码归一码，人是我自愿救的，胭脂也是要卖的。”
梦笙彻底无语，这位胭脂店主是有多热衷卖胭脂啊，卖不出去不罢休啊！
“好吧，可是我不知道要什么，而且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梦笙无奈道。
璃若抚着下巴，目中光芒闪烁，“我想要知道‘离魂梦境’的建造之法，这盒胭脂作为交换，它可以帮助你在现实世界现身。”
梦笙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可以现身的意思，就是先生可以在现实中看到她？
早说嘛，如果知道璃若有这种胭脂，她还弄什么离魂梦境，不就是建造之法吗，尽管拿去！
陆湛昏迷了三年后醒来，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直到有一天他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到一个梳着斜月髻的清丽女子含笑走过来，脑中好像有什么屏障轰然倒塌，无数记忆扑面而来。
10
璃若送走了梦笙，刚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便听到熟悉的猫叫和鸦啼，然后两团影子飞快地冲到她面前，一双鸳鸯猫眼和一双金色鸟眼里，满满地都是激动和惊喜。
璃若吓一跳，不就是几天没见么，这两个家伙至于这么夸张吗？
“璃若，是你回来了吗？”急切的声音传来，一个修长如竹的身影大步走过来，看到安然无恙的璃若，他眼中蕴藏的担忧才顷刻化去。
季疏明感觉直到这一刻，他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了，不由得蹙眉道：“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半分音讯都没有？”
璃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便不以为然地将自己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
听到最后，季疏明的脸都黑了，“你既然可以给无常道长传递讯息，那为什么不给我们报一下平安，你知不知道，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呼吸有些乱了节奏，清冷的双眼紧紧盯着璃若，里面一闪而过的情绪让璃若发起愣来。
他在害怕，这个一向无所畏惧的男人居然因为找不到她了而害怕。
璃若的心仿佛被一只小手扯动了一下，充满了一种她也说不清的陌生感觉。
但越是这样，她越不给季疏明好脸色，扭过头去冷冷道：“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这种招数对我没用的。”
季疏明的神色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沉默了片刻，垂眸道：“你没事就好，如果你不想看到我，那我以后便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便是了。”
璃若硬着心肠不去看他一眼，“不送。”
白猫和金眼乌鸦同情地目送着季疏明落寞的背影，这个人这段时间为找璃若都快急疯了，没想到璃若一回来不仅不领情，还把人赶走了。
唉，谁让他这么倒霉，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最不把情爱放在眼里的璃若。
璃若如果知道这两个家伙在腹诽她，恐怕连它俩都得扔出去，不过现在她顾不上搭理它们，因为她此刻突然有些迷茫和犹豫。
算了，如果下次季疏明再来，她不赶他走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