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田村的村民都知道,在村子北边的大会山脚下有一个道观,道观里面有一老一小两个道士,平时上香祈福,驱邪叫魂都挺灵验,从来也不问村民要钱,总之口碑是一等一的好。平日里村民从外面回来进村,路过道观,都会在门口放些蔬菜果子。
这道观名叫“安星宫”,只是名字虽大气,也不过一大一小两座宫殿而已,大殿名“星河”供人上香求道,小殿名“忘川”乃是两个道士清静修炼之处,平日也无人进去。
刚入夜的道观早早闭了门,只有些许昏黄的烛光透出,后院的屋子里白须白眉却满头乌发的老道士,正满脸愁容地看着趴在塌上的小道士。只见那小道士的后背有一道长长的伤口,几乎从右肩斩到了左腰,十分触目惊心。
“哎……”长叹一口气,老道士拿起一旁桌上已经捣好的草药,低声说道,“忍着点。”
小道士上身赤裸地趴在床塌上,脸色惨白,身上已因为疼痛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清醒着还是昏迷着。
墨绿色的草药一点一点盖住伤口,细碎的呻吟声不断从小道士的口中传出。仿佛是悠悠转醒般,小道士侧过头看见老道士的额头已渗出了点点细密的汗水,用有些稚嫩的声音颤抖着说道:“师父,徒儿没事。”
床榻上的小道士名李三生,从小便被遗弃在道观外,只有一块红玉藏在襁褓之内,上面刻了一个李字。正巧老道士也姓李,见他可怜便捡回来养到如今。老道士将他视如己出,含辛茹苦至今也过了十多年了。
把草药上好,李老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总算松了一口气,又去准备热毛巾给小道士擦身子,边擦边说:“师父虽算到你有此一劫,却也是道行不够,没有算出来这一劫来得竟如此凶险,是师父的不是。”
小道士听了连忙睁大眼睛说道:“徒儿出门前师父已经提醒过,是徒儿自己不够谨慎,才有此血光之灾,跟师父无关,是大师伯的不是。”
小道士口中的大师伯正是李老道的大师兄,如今大东朝的国师,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前几天忽然派人到这穷乡僻壤传来口谕,要李老道即日铸造一把镇国符剑,以镇压国运之用。
今日正是符剑铸成之日,李老道派小道士去村子里的铁匠铺去取剑,去之前已推算出国师必然派人抢夺此剑,以绝李老道邀功扬名之机,叮嘱了小道士路上小心,早去早回。只是没料到国师派来的人竟然痛下杀手,直取小道士性命。
“师父,师伯跟你关系不好吗?”小道士忍不住问道。
李老道轻轻摇头:“不曾交恶。他是你师祖的入室大弟子,为师是最晚入门的小师弟。不论是修为道行还是才情处世,为师都比不上你大师伯。你师祖也对他给予厚望,直将他捧到了大国师的位子才驾鹤西去。为师也不知为何与他十几年没见,你师伯竟如此恨我,以致牵连于你。”
“那师伯比师父厉害很多吗?”
李老道点头道:“不错。从祖师爷开始,本门便修习长生功,此玄功乃祖师爷奇遇所得,神妙无比。修习之人年逾百岁鹤发童颜。你且看为师这个年纪,须眉虽白,却也未见顶上白发。而你师伯年纪比为师还大,却是须眉发三者皆黑,容颜怕是只有半百模样,其修为吾不及也。怕是……”李老道在心里将他的这位天才大师兄和自己的师父作对比,又想起他师父的修为深不可测,定了定神不再去想。
小道士听后不解的问道:“那为何师伯还要师父来铸剑?师伯在京都有最好的铁匠,最好的鼎炉,什么天材地宝都不缺。”
“许是看上了为师手里的灾星铁和万家水。镇国符剑对铸剑手法、鼎炉、火候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这材料,非此二者不可。这两样宝物乃是你师祖传给为师的,从祖师爷开始就一代一代传下来,非灭国之运不可出世,如今国泰民安,为师也不知为何你师伯忽然要开始准备镇国符剑这种东西。”
小道士听了气呼呼地说道:“师祖真偏心,什么都给了师伯,还让师伯做国师!只留了两样东西给师父,如今也算是一并都给师伯了。”说完他似乎想起什么来,又开心地说道,“还好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儿,不会偏心。”
李老道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把被子盖在小道士的腰上,然后起身说道:“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伤口应该没那么疼了吧。你早点休息,明日一早师父再来给你上药。”
只是李老道的草药虽然好,但小道士后背的伤口毕竟又深有长,他半夜里又被疼醒几次,无奈便不打算睡了,趴在床上睁着眼睛胡思乱想起来。想起师父总是教他自然无为,便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师祖什么都不给师父留下,也明白为什么这么大个道观除了两间屋子还有师父和他两个人以外,其他什么好东西都没有。
“自然无为。”
大约到了天亮时分,不远处村子里的公鸡都开始争相打鸣。村民们纷纷出门,或打猎、或采摘、或下田。此处民风淳朴,老百姓踏实肯干,平日里便是如此朴实之景。
李老道此时正在星河殿大殿打坐入定,只是眉眼处似乎略显疲惫之色。
“哎……”只听得一声长叹,李老道从入定中醒来,睁眼看着大殿正中央暗金色的的太清道祖,忽然神念一动,连忙重新闭上双目,细细掐指算来。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过了不到一刻钟,李老道睁开双眼,那眼中竟然似有星河流转,又有春去秋来,包容万象之景,玄妙之极。他自言自语道:“大师兄啊大师兄,师弟虽一无所长,却也不能让你事事得意,你要断我一脉传承,可问过师父?问过几位师兄?问过祖师爷了吗?”
后院小屋里,小道士因为伤口时而疼痛,一晚上没睡好,大白天正迷迷糊糊打盹之际,李老道开门走了进来。只见这李老道不同平时的粗布麻衣打扮,竟穿上了八卦仙绶法衣,戴上了紫金羽冠,手持一杆太极拂尘,脚踏流云靴,气派之势不可同日而语,把个小道士看得目瞪口呆。
“师父你……”
李老道转过头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道:“乖徒放心,为师定保你平安。”
原来李老道自国师派人来传口谕之日起,心中便整日惴惴不安。于是从几日前便耗费大法力施展斗转星移之术,终于到了今日晨起时分那一双眼才把过去未来之事看得七七八八,那些施加在他们师徒身上的一切阴谋算计都已了然于胸。
“不觉身在棋局中,翻手已成落子人。”
十九年前,李老道的师父元一仙师还在世,元一仙师为了将自己的大弟子捧上国师之位,与大东皇帝做了一个交易。国师虽然在大东境内能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作为交换有生之年不可收徒,不可育子,不可立派,不可传功,更是去了他的命脉,以保无虞。此事由元一、皇帝、国师三人共同约定,自是无话可说。
可国师自从拿到了权力,却不时会想到自己会无后而终,孤苦终老,死不得其所,便一日一日心生怨恨。只是有言出法随之道束缚,这事是万万反悔不得的。于是便将满腔的怨气发泄到了自己师门一脉身上。
自己无徒无子,怎能不眼红他人。
李老道是元一仙师最小的徒弟,天资聪慧,虽谈不上门中第一,却一直勤勉有加,心善人忠。最终得到了元一的传承,成为了长生一脉的正统传人。
李老道主张自然无为之道,不欲沾染红尘生子,也没有将师门发扬光大开枝散叶的打算。如果没有意外,这个小道士便是他这一生的唯一的弟子,也会成为长生门的下任掌教。
因此国师第一个要出手解决的人就是这个还未长大的小道士。
只是不料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小道士身上竟有一块通灵宝玉护身,大难不死。
李老道思虑再三,深觉不能做板上鱼肉,任人宰割,须得着手反制,反客为主。
当下李老道从下巴上取下一段须子,用嘴轻轻一吹,那须子便飘飘然落在了小道士背后的草药上,随即消失不见。
床榻上原本躺着的小道士忽然龇牙咧嘴起来,喊道:“师父,我背后好痒啊。”
“无妨,你且起来。”李老道袖袍一挥,小道士背后的草药顿时了然无踪。原本背上那猩红狰狞的伤口也随之消失得干干净净。整个后背干净如初,与一般小儿无恙,丝毫看不出来有受过伤的痕迹。
小道士惊得说不出话,蹦蹦跳跳一次次地摸着自己的后背,头一遭觉得自己的背摸起来这么光滑舒服。
李老道满意的摸了摸胡须,点头道:“此不过小道,徒儿且听为师说来。”
小道士看李老道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连忙乖乖盘坐在床榻之上,不敢乱跑。
“你大师伯当初道号归去道人,如今乃是大东朝正一大法师。此乃国师尊号,历代传承,尊贵无比,乃我道门至尊。为师虽是他的师弟,却也不会借着同门之名与他过分亲近,更无怨妒之心。只是你大师伯如今迷了心智,见不得你在我门下,更是欺师灭祖想断了我长生一脉,为师虽不及你师伯修为高深,却怎么说也要保你周全。”李老道顿了顿,接着说道,“为师算到今日便是你大师伯派人来杀你灭门之日,今日过后,你且带我一物,去你八个师伯之处,取师祖赐下的八样法宝,到时候为师自会出现,以大法力破去你大师伯道行。”
小道士郑重的点点头,问道:“八个师伯如今都在何处?”
李老道仰头轻叹一口气:“你师祖仙去之前算出我长生门将有大难,便散了门派,要我九人归于各处,非绝命之日不可联系,以保一线生机,总之绝不可断了传承。如今你大师伯心魔大发,便是我长生门大难之时了。为师也不知他们在何处,只是道祖有灵,你去了自能化解一切劫难。”
两人正说着话,不多时,外面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喊叫声,只让人觉得身在沙场征战。
李老道抬眼看去,只见道观外的半空中杀气冲天,竟隐约有结成乌云之相,外面怕是有不下几千名沙场将士已将此处围住。
李老道见状不惧反笑,捻须喝道:“大师兄竟不亲自前来,区区千人,能耐我何。”
他自然知道他现在说的话远在万里之外的大国师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的二人便是彻底撕破了脸,再也不复当日同门师兄弟之情。
“徒儿且看为师法术玄妙。”李老道右手拂尘一扫,小道士一个晃神只觉得周围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可细细看去还是在原来的小屋里,一桌一椅并没有什么变化。
李老道又喝道:“此乃西方佛法,万佛朝宗!师兄你可接好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震天响的钟声从天空之上悠悠传来,千余士兵抬头看去,只见一座金碧辉煌如同大山一般的圆顶大殿在万里高空幻化而出,带着巨大的佛音吟唱之声直直落下。那气势仿佛要把下面的一切压成粉末,下方的几千士兵绝对逃之不及,只消一刻便会身死道消,化成灰灰。
万里之外的大东朝京都,一座异常奢华璀璨的大殿中央。盘坐在二十八盏孔明灯中间的一麻衣道士缓缓睁开双眼,眼中同样星河流转,万物生长,一看便是和李老道师出同门,修炼的是一门功法。
不是大东朝当代国师曾经的归去道人又是谁。
那道人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西方佛法,不过旁门左道尔。”
安星宫外的士兵此刻视死如归,看着从天而降的如山一般的金色大殿脸上毫无惧色。身上的铠甲突然爆发出更加耀眼的金色光芒,把个方圆几里都照得异常明亮,让人睁不开眼。
浓稠的金光仿佛凝结成实质一般顶住了从天而降的巨型佛殿。
他们知道他们大东朝的国师法力无边,一定能护住他们。
“哈哈哈哈!此乃仙术,百鸟朝凤!师兄你又如何接?”李老道手中的拂尘忽然消失不见,接着李老道张嘴大喝一声,只是声音不似平常,竟如同鸟啼,又极其婉转,如流水涓涓,那声音虽大听起来却丝毫没有刺耳的感觉。
只是安星观外的士兵们听到这声凤鸣,突然觉得全身发软,四肢无力,忍不住一个个接二连三地跪倒在地。同时身上的铠甲也全部一块块破裂开来。
没了金光的加持,只一瞬间那天上的大殿便压了下来。连同安星观和油田村及周边几里的地方全部被那座金色佛殿压在了下面。
万里之外,正一大法师周边的孔明灯一下子全部都熄灭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中那柄已经秃了的拂尘,愣了一会儿站起来甩了甩袖子,愤而离去。
安星观内,小道士捂着眼睛的手渐渐地拿开,只见原本应该变成一片废墟的屋子竟然一点儿都没变,甚至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扬起来。只是自己师父的鬓角似乎多了一丝白发。
“师父!”小道士连忙跑过去扶住身形有些晃动的老道士。
“为师没事,”李老道缓缓坐下,深吸一口气,“只是费些力气罢了。”
“那……”
“村子自然也没事,常人又如何能看到这天雷地火之景呢。”
“那些坏人都死了吗?”
“佛法无边,普度众生。你师祖总跟为师说有另一个世界,这万佛朝宗便是送他们去那边修行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