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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家破茫茫归无际 十二载余终别离

晨光微熹,山间无暇的碧色中弥漫着浅浅淡淡的雾,若有若无,宛如蒙上了一层仙女的袅袅薄纱。

山畔有水,聚而成池。池水如镜,氤氲在云雾里,朦胧倒映着湛蓝天空的影子。偶有微风拂过,镜面乍破,便是一层层微微然的波光荡漾开来。

水畔之上,拥簇着清雅入画的芬芳花儿。翩翩间淡香萦绕,不似胭脂粉黛的落俗,亦非糖汁蜜浆的甜腻,芳菲烂漫粉妆玉砌,沁人肺腑。花团锦簇的中央,坐落了一幢古朴的木屋。木墙上点点斑驳,似是诉说了历经岁月洗礼的沧桑。依稀可见那一圈圈凸显的年轮,宛若盛满了经年馥郁的佳酿。

云雾缭绕间,一缕微然日光至清至浅,悠悠流淌时隐约了一位气宇轩昂的老者与一位姿度卓然的少年。

那老者须发皆白,宛如严冬初雪落地,又仿若秋日的第一道霜,半遮半掩间若隐若现。长若流水的发丝未绾未束,微风浮动间洋洋洒洒,如浪腾舞。英朗瘦削的面庞宛若刀刻,棱角分明。岁月无情,斑驳了道道沧桑的皱纹,似是书写着一波三折的往事。

白眉悠悠,柳垂而下。墨色眼眸宛如黑曜石,澄亮无匹,瞳孔却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洞,流淌着望不见底的幽然深邃。隐约间浮动了一抹凛然的英锐之气,更是平添许多说不尽的风采。

他的身影挺拔如树,巍峨如山,笼罩在一件古朴的灰色长衫里。在这浅浅日光下,他负手而立,飘渺如云中仙,悠然自得间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严。

挺拔立于他面前的少年,儒雅身影负手而立,宛若临风袅袅。如浪腾舞的微卷青丝仿佛倾奔而下的山间飞瀑,唯一与山泉的不同之处在于锦缎般的绚目墨色。刀刻般的线条勾勒出他英朗而瘦削的脸庞,轮廓似是精雕细琢,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茕茕孑立间,自勾勒着珠玉于瓦石中脱颖而出的风流。

双眉若剑,斜飞入鬓,眉峰间仿佛郁结着万年不化的冰霜。眉下的狭长凤眸,自眼角至眼尾,宛若工笔白描的墨线般柔韧婉转,似是能够望穿前世今生的所有哀愁。瑰丽的瞳孔宛若天山之巅的池水,氤氲着诗意的光泽与星河灿烂的璀璨。又彷非一片海般湛蓝,倘若能迷倒千世浮华。长而微卷的眼睫在眼眸下打出一片阴影,仿佛自画中而来。光亮至美,风流韵致。

棱角凸显的鼻梁宛如刀裁,秀挺却也柔和。唇色绯然如春晓之花,尚余孤雪霜姿。那是怎样清秀而淡漠的容貌,宛若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怕是再也没有任何男子能比他更优雅入画了。

一袭玄色的云纹锦缎鹤氅几乎曳地,却不染一丝纤尘。里衬的白衫上描着一朵朵银边白云,衣领高高的遮住了修长的雪颈,自内而外迷离着说不尽的空灵剔透。面若中秋之月,神若梨花漫天,眉如墨画,眸如冰山。他漠然的神色,宛若神明降世,竟是没有丝毫的瑕疵。他的肌肤隐隐有光泽流动,缭绕着一千种琉璃的光芒。

自修长而秀美的指间所执折扇,玄色扇骨折射了不世出的华彩,却亦极尽深邃内敛。素色扇面以墨笔勾勒了龙游天下的无上盛景,栩栩如生间氤氲了铺天盖地的强势威压。宛若囚龙困囿于剑刃之中,墨眉无锋间锐不可当,精雕细琢却亦大巧不工。

于是乎,遥若星河,遗世独立。

老者望着少年而默默不语,眸光深邃不见底,仿佛蕴着无际的夜空。而少年的瞳孔间,此刻亦是淡漠如水,沉寂着浅浅的光华,流动了不可捉摸的色彩。

良久,少年缓缓抱拳,微微颔首:“师父,徒儿这便走了。”

微哑声线仿若穿透了黑夜帷幕而再临大地的日光,清澈见底,神韵如茶。

老者泰然自若,音如洪钟,仿佛亘古间的回响般荡气回肠:“从你五岁起,至今已十二年整。如今你年方十七,不过数年便将弱冠,也是时候去选择你自己的道路了。”

“徒儿亦愿随师父左右尽孝,可父母生育之恩徒儿不敢忘。”

老者轻捋长髯,唇角勾勒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笑意:“百善孝为先,为师这些年来不是一直如此教导你吗?”

少年只将面容埋得更深了些:“徒儿时刻谨记,从不敢忘师父教诲。”

“你的母亲在你五岁时便见背于贼匪,你的父亲亦在戎马生涯中不幸身残,后半生都与拐杖为伴。你的身世不算显赫,却坎坷无比。如今你已有了护至亲之人周全的能力,自然是要速速回到你父亲身边尽孝才是。”

“…是,徒儿明白。”

老者望着他半分悲郁的神色,枯瘦掌中蓦然一道凛冽杀意弥漫开来:“在这临别之际,为师也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这柄剑,就当做是为师对你十二年来天赋异禀却亦勤勤恳恳的褒奖吧。”

那是一柄肃杀长剑阖于鞘中,收敛锋芒间却亦几近杀人无形。

漆黑如墨的剑柄恣意腾舞着赤金龙雕之案,与墨色剑鞘遥相呼应,极尽雍容却亦内敛。镌刻其上的龙纹斗转星移,流动了深邃的华光,宛若清流漫过池塘般从容而舒缓。

当老者拔剑出鞘,倏忽间竟别有洞天。一团光华绽放开来,宛若出水芙蓉般雍容而清冽。刃如霜雪,又似壁立千仞的断崖般高耸巍峨。俯视剑身,竟仿若登高山而下望深渊,飘渺深邃宛如巨龙盤卧。

翩若游龙,宛若惊鸿!

老者轻抚剑刃,耀眼的寒芒几乎要刺破这漫天的雾气缭绕:“此剑,乃是为师挚友——铸剑大师秦淮子的上上佳作。当年他历经九九八十一天,依山水汲日月,终铸成此绝世宝剑,是为‘名剑·七里笙’。为师已将其珍藏五十年有余,今日便赠与你。”

“…师父万万不可。此剑如此贵重,徒儿断断不敢收下。”

“言儿,”老者望着少年蓦然变色的俊秀面容,缓缓收剑入鞘,“不管你身在何方,都是为师的牵挂。若你身边没有一件能助你化险为夷的神兵利器,又让为师如何放心得下?”

少年闻言绯唇嗡动,似是欲言又止。踌躇良久,他却终是吐了一声轻叹:“…徒儿谨遵师命。”

老者望着他郑重其事接过宝剑,眉峰骤然凌厉无比:“言儿,以后的路上再没有为师护你周全,你要好生照看自己…莫要选错了路。”

少年颔首,言语间却蓦然泛起丝缕入微的杀意:“徒儿定不负师父厚望…吾此生定为母亲报仇,亦要为师父雪恨。”

老者深邃瞳孔有什么东西一闪而没,仿若包罗万象的大海翻涌了一丝波涛:“...言儿,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内心。如此这般,冤冤相报何时了?”

“锵!”

少年蓦然拔剑出鞘,立于面前,剑刃没入大地足足尺余。

“徒儿苏谨言以此剑立誓,定讨贼破虏,为母亲与师父报仇雪恨。如若不然,定遭天谴,灰飞烟灭!”

老者的眸光蕴着无法言说的深意,然而终究是又覆了无尽的深邃:“...言儿,你既已坚定至此,为师亦不好再多说什么。弑亲之仇不共戴天,为师能理解你的苦楚。但万事皆要以自身为重,不可越界强求,你可记住了?”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你且去吧。”

老者悠悠然转过身去,微风拂动间锦缎银发宛若瀑布倾泻而下,洋洋洒洒,抖擞着说不尽的不可一世。苏谨言望着老者宛若森木般挺拔的背影,郑重其事深深躬身:“徒儿走了...徒儿日后定会回来看师父。”

老者悠悠然向山间木屋挪步,苏谨言纵身掠影往山林之外飞跃。师徒二人不知何时能再相会,却亦如此背对着背,头也不回,渐行渐远。

溪水潺潺,鸟语莞莞。恣意的欢唱间,清脆悦耳的旋律直教人心旷神怡,宛若谱写了一曲瑰丽唯美的诗歌。

一缕和煦暖日洋洋洒洒,一望无垠的田野草原在微风拂动里荡漾了层层的碧波。天空蔚蓝如洗,空气中亦弥漫着花草的清甜。斑斓的蝶儿婀娜,与嗡然的蜂儿在丛中交织飞舞。不再袅袅山林的层峦叠嶂,却尽绵绵原野的恬淡辽阔。在这漫卷的日光里,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宁静而撩人心弦。

苏谨言一袭锦衣,漫步于溪边花草隙间慢摇龙墨折扇,好不悠哉快活。

此行千里之外,始于明月峡,终于云岘乡。明月峡地处南虞王朝东南部的鹿门山中,是苏谨言与师父柴米油盐十二年的地方。经此地出发,途径沧州、渚州、泊州三州地界,跨越分割南虞王朝东西的长安河,最终到达隶属于南虞王朝西部军事重镇郢月城的云岘乡。苏谨言的父亲,此刻就在云岘乡中,与他的两个弟弟相依为命。

他的父亲苏耀十八岁随军征战,十五年戎马生涯血海浮沉。当生涯最终一战来临,淬毒的流矢射穿其左腿的刹那,苏耀为免贻误战机,毅然决然徒手拔箭,目眦欲裂间再度挥剑杀敌,奋勇当先。最终致使毒发,不得不断肢以保性命无恙。

然而祸不单行,苏耀本以为,功成身退的他可以和结发之妻与三个孩子共度乡村田野春耕秋收的悠逸日子。却不想彼时猖獗的南虞匪帮之首皇鼋寨为打击郢月城,夜袭云岘乡。苏谨言的母亲殷依,便在那时为护三个孩子的周全而洒血。

后来,师父飘然若仙临了家门前。苏谨言只记得,师父与父亲低语了些什么,而父亲亦微微点头,浑浊的瞳孔中没有一丝色彩。然后他就被师父带到了明月峡,留了父亲一人孤苦伶仃,与尚不知世故的两个弟弟相依为命。

此时在这鹿门山外,郇阳城郊,良辰美景独往,锦瑟流光唯慕。苏谨言漫行于远山田野中抬眸眺望,视野所及皆是一望无际的绿色,仿若置身天蓝草绿的襁褓中。仅仅须臾间,便将他胸中酸涩思绪统统冲刷,置于九霄云外。

当他望向无穷碧色接天连地之处时,他轻阖折扇于掌心,似是喃喃自语。

“…看来,要天黑时才走得到郇阳城了。”

仿若游山玩水般,他行至潺潺溪边,俯身饮了一捧甘冽清泉。

“…”

他蓦然停下了动作,因为他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似乎…

有什么正在接近!

与此同时,嘈杂的马蹄声渐入耳际,纷乱中依稀可闻兵甲嗡鸣。苏谨言却挺直而立,修长素手轻掂折扇龙骨,仿佛无事发生,可双眸间寒意愈发凛冽。

不多时,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腰间挎着森然弯刀的人便将他团团围住。这些人清一色的装束——黑色斗笠仿佛令阳光都黯淡了几分,投下的影子亦遮蔽了其面容。深邃的黑色夜行衣外,罩着一件朴素无华的褐色麻布长袍。人停马嘶间,抖擞了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

其间为首一人将马缰绳盘绕于腕上,气势汹汹策扬马鞭指向苏谨言。然而声线却如老鸦聒噪,几乎不堪入耳:“呦,好生俊俏的少年郎。你可知这是谁的地盘?”

苏谨言唇角隐约勾勒一抹若有若无的戏谑笑意,玩味着不可捉摸的深意,却并未答应。然而对方亦不追问,只自顾自地报起家门:“此地乃是我烈风寨的地盘!你可听说过我郇阳马匪烈风寨的名号?”

苏谨言依然不作声。

马匪两次吃瘪似是有些愠怒,故而便连挑衅时的音调都升高了三分:“本大爷在问你话。你这般不作声,怕不是个哑巴?”

苏谨言轻展折扇,眉眼间尽是云淡风轻:“阁下谈吐如此不凡,不知是烈风寨哪路头领?”

寥寥字句间的讥讽已显而易见,可马匪头领却似乎并未会意,反而竟在马背上挺直了身躯:“算你识相…我乃烈风寨八头领刘栋是也。你若想活命,就将你身上值钱的玩意儿通通都给我都掏出来!”

“哎呀,这可真是不巧得很。”苏谨言面色霎时间便化为深切惋惜,然而瞳孔间的戏谑却毫不掩饰,“在下出门走得急,并未随身携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呀。”

“呵呵呵…本大爷刀下亡魂无数,见过无数货色,岂会被你三言两语便蒙骗过去?”刘栋蓦然拔出腰间弯刀,刀刃折射的日光无比地刺人眼眸,“小的们,给我上,定要从这小子身上搜出值钱的东西来!”

话音未落,五六马匪已纵马上前,就要将苏谨言捉于马下。然而下一刻,面前的景象令刘栋不禁瞳孔一阵收缩。

苏谨言的飘袅身影,就那么在原地生生消失不见!

马匪们也完全没有料到,仓促之间撞了个人仰马翻。刘栋骇然间发觉,苏谨言不知何时已腾挪到了他身后数尺之远。

“我这个人素来不喜麻烦…你们若速速离去,刚才的事我便当没发生过。”

刘栋望着苏谨言仿若无事发生的轻松神色,骤然怒火中烧。他拨转马头,径直冲向苏谨言,手中弯刀闪烁着冰冷的光芒,迎头斩下!

然而,苏谨言的身影虚晃着道道幻影,就这样再度辗转不见!

刘栋怒不可遏。转过头来,果不其然,苏谨言依然在他身后数尺处佁然不动,飘飘若仙。

“野小子,还有两下子!”刘栋怒极反笑,苏谨言隐约见得他几颗口中秽齿,“不过我刘栋也不是吃素的!”

“啧,不想阁下竟如此倔强。你若再不收手,休怪在下无情了。”

“哈哈哈…你无情?”刘栋仰天大笑,令人作呕的笑声里夹杂了几分难以辨闻的恶意,“看来你当真不知我郇阳马匪烈风寨的手段!”

苏谨言双眸依然古井不波。

“我们马匪人多势众,抓不了你一个,还怕抄不了你一家吗?”

苏谨言闻听此话,瞳孔间蓦然覆了一层肃杀血色。

“野小子,如若你今日不将金银财宝拿出来孝敬本大爷,那本大爷定要擒你全家老小。男丁充作我寨苦奴,女人嘛...你这般俊秀,想必你的娘亲也定是倾国倾城。到时我刘栋之妻的位子...可就便宜了你娘亲了!哈哈哈...”

刘栋放肆大笑,一众马匪也附和了嘈杂的笑声。然而谁也没看到,苏谨言的眼底,终是爆发了一剑剜心的磅礴杀意。而刘栋此时也不知,这竟是他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锵!”

七里笙剑刃出鞘一刹,刘栋的头颅已横飞出十尺之外!

黑色斗笠倒摔而出,露出了一具肮脏而猥琐的面容。那扭曲的五官,亦凝固在了他死前的仰天一笑中。

“八…八头领被杀了!”

不知是谁惊恐地狂吼出声,马匪们皆陷入了慌乱之中。他们惊惧失措,作鸟兽状四散奔逃。苏谨言眸中层层寒霜,手中七里笙剑刃嗡鸣。许久未见血的剑锋,此刻宛如饥肠辘辘的猛兽见了垂涎已久的猎物。蓦然,他修长身影腾空暴起,宛若鹰击长空,裹挟着铺天盖地的血腥杀气,直逼流窜的马匪而来!

“唰——”

剑芒一闪,又是一个马匪从马上跌落而下。那马匪的脖颈上,一道寸长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淌着鲜血。不多时,马匪们便接二连三地,在无边无际的惊慌和恐惧中摔下马来。他们每个人的身上只有一道伤口,皆是一击毙命。此刻,苏谨言的瞳孔间没有泛起丝毫的涟漪,斩断这些人的性命在他看来,就像是倒掉馊饭剩菜一样,非但不值得怜悯,反而厌恶有加。

萧萧然的剑刃没有染上丝毫的鲜血,依然绽放着冰雪般的光华。当眸中杀意渐渐褪去,他傲立于碧草之间,收剑入鞘,端的是说不尽的潇洒神韵:“...吐出如此污言秽语,还妄想安然无恙吗?”

凉风瑟瑟,那清秀而修长的身影就这样在这惊惧之息尚平的大地上渐行渐远,直至地平线的边缘消失不见。

日上三竿。

盛夏的午后烈日炎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热浪裹挟着令人不安的燥动扑面而来,所有的一切都被这漫天的炽热压得抬不起头。

然而毒辣的日光却无法摧残苏谨言的闲趣半分。此时此刻,他依然轻摇折扇,眸光四顾无际碧色,恣意漫步在无垠田野之间。

蓦然,远远地依稀了一座村落映入眼帘。苏谨言抬头望了望天色,思忖片刻后决定前往小憩,避一避这灼人的日头,顺便打探一下附近的消息——他对于之前亡命于七里笙剑下的一众马匪还是有些芥蒂。毕竟,他不是杀人如麻的恶魔。

不多时,他已悠悠站立于村口。然而,映入眼帘的荒无人烟之景却让他迟疑在了原地,眉峰郁结间叠了折扇,修长手指缓缓抚摩着玄色扇骨。

面前寥寥坐落的草屋杂乱无章。灰暗的土墙已然伤痕累累,脱落了许多渣滓。屋顶胡乱铺摊着枯萎的杂草,此刻亦是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屋檐之上。放眼望去空空如也,一片萧条破败之景令人唏嘘。

在这贼匪纵横的地界,没有谁的日子是好过的。

苏谨言寻思着,缓步挪到了一座草屋前。斑驳的木门几近破碎,他抬手敲了敲,竟是震落了些许尘土,似是许久无人动过这扇门了。

“…既如此,怕是早已人去楼空了罢。”

眼眸中一丝惘然淡淡拂过,他转身就要离开。

“吱呀——”

伴着令人牙酸的门轴声响,木门竟是缓缓地开了一道缝。

他转身望向门内,与一对森然而浑浊的眼眸四目相对。

“你有事吗?”

言语间亦是辨不出男女老少的死气,仿佛失了心的傀儡。他蓦然看到,屋内之人的手中,分明闪烁着冰冷的刀光。

“冒昧打扰,在下是去往郇阳城的旅人。日当正午行至此处,不知可否借贵地小憩片刻,当感激不尽。”

“贵地…你看我这里像是贵地吗?”

“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少做戏了,滚!”

木门被重重地关上了,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秽物震落。

苏谨言面容沉凝如水,尽管他没有想到会是如此情形。此刻他的心中并无被拒之门外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尽的无奈和怜悯。不知是怎样的灾祸和磨难,才能把好端端的一个人逼成了这般模样。

然而悲哀不止于此。他一连叩了几座草屋的门,得到的回应皆是如此。更有甚者,竟是连门都不敢开一道缝。这让他惊骇不已,村中小路荒无人烟,草屋门前烟尘滚滚不予打理,各户人家对过往之人恶言相向。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冷血而孤独的地方?

不知不觉,他已经站在了村里最后一座草屋的门前。此刻他的心中有些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他回首望向一座座破败的草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马匪刘栋的跋扈之态。萧条的村落宛如吃人的牢狱,悄无声息地吞噬了人性,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皮囊。

“...也罢,想必这最后一户人家也一定同他们一样了。”

他自言自语着,转身便要离去。与其在这里观尽世态炎凉,不如早些时候到郇阳城心安些。然而,他还没有踏出一步,身后的木门却吱呀轻启,伴随着一道风烛残年的虚弱声音:“这位少年,请留步。”

他回身望去,不禁瞳孔间微微一怔。木门并没有如预想中只开了一道缝,而是毫不避讳地敞开,门前佝偻了一位老婆婆。宛如屋顶黄草,老婆婆稀疏的苍苍白发蒙了一层微然尘土,微风拂动下无力地摇摆着。褐色的眼眸深陷在眼窝里,隐约间竟是闪烁着与众不同的光彩。饱经风霜的面容布满了渔网般的皱褶,仿佛凛冬摧残下的松树皮,粗糙而干枯。她的手中此刻拄着一根斑驳的手杖,厚重的黑色斗篷紧紧地裹在身上,颤颤巍巍地站在了门前。

苏谨言转过身来,微微颔首:“婆婆,您有什么事吗?”

“我方才在屋里听得,小伙子想找个落脚的地儿歇息,却都被拒之门外。此时的日头这般毒,若是你不嫌弃,就在我老婆子这里休息片刻吧。”

苏谨言匆匆抱拳施礼:“承蒙好意,在下岂敢嫌弃。只是叨扰老人家了。”

老婆婆侧过身,颤颤巍巍抬手作了个“请”的手势:“无妨,请吧。”

屋子里空旷到能听到脚步的回声,仅有的几件陈设亦都十分老旧,然而却打理得整洁无比,毫无凌乱之感。苏谨言四顾打量着,倏忽淡然一笑:“婆婆,您一定是个生活细致之人吧。”

“嗨,这种条件谈何细致?无非是拾掇干净些,打发打发时间,也让自己活得舒心些。”

老婆婆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苏谨言坐下了。没有板凳,只有铺摊得厚厚实实的草垫。

苏谨言不动声色地将一杯热水递向老婆婆:“婆婆,请问此地乃是何处?”

“此处是郇阳城郊的西关村。你若是从此地赶去郇阳城,至多两个时辰的路程便到了。”

苏谨言点点头,转身打量着草屋里陈旧不已的器设,折扇于掌中轻掂着:“婆婆,您家中陈设所余无多,可是因强盗四起所致吗?”

“唉...小伙子所言甚是。这里贼匪猖獗,我能留下这些东西已经很不易了。这村里的许多人家都闹得家破人亡,甚是凄凉。”

“…那些贼匪竟跋扈至此吗?”

老婆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凹陷眼眸中隐约闪烁了一抹厉光:“郇阳城郊这方圆几百里的地界,几乎就是被烈风寨的贼匪统治了。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真是害了许多人。”

“这般祸乱蛮横,官府为何不派兵镇压?”

“唉...郇阳城的城主生性软弱,见烈风寨势大便心生怯意,还哪里敢与贼匪正面冲突?而且他非但不敢镇压烈风寨的暴行,每年还要上供给烈风寨一批金银财宝,以示和意。”

苏谨言瞳孔愈发冰冷:“这里的官府竟如此不作为....那婆婆你为什么不远离这是非之地?”

“...我不能走。”老婆婆的眼角渐渐温润,泛起了几乎枯萎的泪花,“我的儿子还在这里,我不能丢下我的儿子离去。虽然他已经深深地睡去了,但我也要一直陪着他,陪到我也睡去的那一天...”

苏谨言望着愈发悲伤的老婆婆,瞳孔间一丝不忍之色一闪而没:“…婆婆节哀。”

“烈风寨的贼匪,他们抓去了我儿充作苦力。我散尽了家财,借遍了亲朋好友,才终于将他从贼窝里赎出来。可是...我儿早已被凌辱得体无完肤,不多时便深深睡去,再也没醒过来。他们...他们让我儿睡在茅厕,和猪同食,还...还用我儿的肉去喂狗...”

“什么!”

苏谨言听至此处怒火中烧,目眦欲裂。而老婆婆早已哭成了泪人,浑浊的泪珠滚过脸庞沧桑的皱褶,丧子之痛触目惊心:“...我儿回来时已经瞎了眼,连肺腑几乎都被掏了去...只在身子里塞了杂草。几天前我儿还为我吹箫弹琴共享天伦之乐,对我说要带我离开这里,却不想几天之后竟...竟成了稻草人模样...”

“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就应天诛地灭!”

苏谨言雷霆震怒,老婆婆却稍稍平复了悲恸:“...若说恨,我自然对他们恨之入骨。但若说报仇,我一把年纪,当真是有心无力。况且烈风寨人马众多,若真是报了仇,又要白白搭上多少条人命呢?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苏谨言蓦然回首,眸间凛冽杀意震得老婆婆亦是为之一怔:“这等人渣,死不足惜。既是杀成千上万,亦难泄我心头之恨!”

“孩子,谢谢你。实不相瞒,我这个老婆子自知没有几天活头了。我儿离我而去的这几年,我几乎丧心病狂,日日夜夜想着如何报仇。我儿被贼匪折磨至此,与我相守半生之人也在我儿幼年时见背于贼匪刀下,贼匪几乎夺走了我的一切,我又如何能不愤恨?”

苏谨言虽面容古井不波,眼眸间流转的骇然之色却毫不掩藏。老婆婆望了他一眼,浑浊瞳孔渐渐沉寂:“我曾费尽心机杀掉了几个贼匪,但不过是杯水车薪。烈风寨人马众多,失了几个小喽啰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不痛不痒而已。”

“…您曾经真的着手对付过他们?”

老婆婆似是极艰难地点个头,随而轻声叹息:“唉...我虽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是身背几条人命的罪人。沉重的负罪感让我喘不过气,我自知这并非我想要的结局。如今我年事已高,早已力不从心。此刻我只想安安静静陪在我儿的身边,默默走完我命中最后的一段路...所谓仇恨,我并没有放下。只是在我生命中现在的阶段,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要做,仅此而已。”

寥寥几语,却是令苏谨言瞳孔间仿若翻涌了滔天巨浪。于是他呼吸吐纳间停顿片刻,言语便又覆了云淡风轻:“实不相瞒,婆婆...我的至亲之人亦见背于贼匪,所以我对贼匪的恨意丝毫不亚于您。弑亲之仇不共戴天,我怕是无法像婆婆那般超脱了。”

“孩子,婆婆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老婆婆干枯的手轻轻地抚摩着苏谨言的手,“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有谁能在面对迫害至亲之人的仇人时从容不迫呢?”

苏谨言唇角泛起一抹略带苦涩的笑容,不置可否。

老婆婆似乎是坐得累了,便有些吃力地挪了挪身子,遍布皱褶的面容此刻尽是凝重之色:“烈风寨势力庞大,奸淫掳掠无法无天。你一身华服,走在路上可要万万当心。莫要被路上扫荡的贼匪盯上。”

“…恐怕我已经被他们盯上了。”

老婆婆微微一愣,颤颤巍巍放下手中的杯子:“孩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谨言轻抚折扇龙骨,眉眼间尽是不屑一顾的笑意:“婆婆,今日烈风寨马匪与我已有冲突。”

“…莫不是他们伤了你?”

“并非他们伤了我。”苏谨言阖眼淡笑,谈吐间抖擞了说不尽的潇洒神韵,“有一马匪名为刘栋,辱我已逝生母,还妄图劫我未果,反而葬送了性命。”

“嘶——”

老婆婆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苏谨言双眸微眯,掌中折扇倏忽展开,腾龙墨纹栩栩如生:“婆婆,可有什么不妥?”

老婆婆额角细密的皱纹中渐渐沁了豆大的汗珠,声线亦是微微颤抖起来:“孩子,你可知这刘栋是何人?”

“这个我真的不知。”

“那烈风寨当初是十条恶汉叩首结义,共同建立的匪帮。而刘栋,就是十条恶汉中排行在八的八大王。”

“…似乎当时刘栋确是自称为八头领。”苏谨言素手轻掂折扇,似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过即便如此。却又如何?”

“但凭他手下喽啰的一句话,怕是他们会对你死缠烂打纠缠不休了。”

“若是以那刘栋为首的一众马匪无一生还,还会如此吗?”

老婆婆深陷的沧桑眼眸中,流动着分明的难以置信:“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吗?”

苏谨言郑重其事抱拳行礼,微微颔首道:“婆婆,并非我杀人如麻。他们辱我生母,还欲掳我财物。我若是不奋起反击,怕是早已沦为他们的玩物,一命呜呼。”

老婆婆望着他,枯瘦手指不安地拈动着,浑浊瞳孔游离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的复杂神色:“击杀刘栋及一众马匪竟毫发无伤…你身手这般不凡,定是受了哪位高人指点吧。”

“只是些花拳绣腿而已,婆婆说笑了。”

老婆婆皱褶漫布的眼梢晕出了一丝笑容,皲裂枯唇亦泛起了星点血色:“孩子,不必谦虚。你嫉恶如仇还身手不凡,日后定成气候。”

“多谢婆婆抬爱。我天资愚钝,承蒙恩师不弃,方有今日一点点本领。”

“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忘本,你的师父当真是收了一个好徒弟。”老婆婆沉寂许久的苍老面容泛起了一丝欣慰,就连斑驳了不尽风霜的皱褶都仿若愉悦了几分,“如此,即便是那些贼匪找上门来,想必你也定能平安无事。”

苏谨言望着老婆婆仿若历尽岁月磨难,而许久未曾绽放过的笑容,蓦然感到宛如潮汐般涌上心头的酸楚。但不论怎样他却始终明白,离开了自己柴米油盐十二年的怡人山水,这一段崭新旅程便已然起步,无论前方大道坦荡,亦或是刀山火海,都已不能回首。前路漫漫,岁月的笔迹依然奋而疾书,命运的车轮亦是滚滚而前。然而纵使未知的事物千难万险,翩翩少年郎却依然义无反顾。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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