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赖衍,字归泉,与荆鹏是姑堂兄弟,荆鹏的祖母赖氏与赖衍的祖父乃是同胞,赖衍的父亲赖松亦是荆鹏的叔父,赖衍十六岁时便搬进荆州城荆王宫少府与荆鹏同住,因此两人关系甚密。是以,没有外人时,赖衍便唤荆鹏为“小公子”。
两人打闹了会儿,待荆鹏注意到了张洪与徐静、王南三人,方歇止了。
赖衍立刻将冯川所遇之事细细禀报给荆鹏,尽管说得婉转,可荆鹏听得还是火气上涌,咬牙切齿。
当说到青阳县陵阳乡春耕种粮被夺之事时,荆鹏一双俊朗黑亮的眼神便转向了张洪,张洪登时面颊发烫,不敢对视,将冯川所教礼仪尽数忘却了。
荆鹏对农户庶民一向宽容,并不在意,见张洪额头戴孝,心生可怜,走到他身旁道:“小兄弟莫忧,你的家仇乡恨本公子自当为你做主。”
为父报仇之恩堪比天大,张洪感动得跪下就要叩头,荆鹏手掌轻伸托住张洪,张洪只感一股强硬的力量托着自己,自己竟跪不下去。
荆鹏道:“小兄弟不必行此大礼。为民荡寇,乃吾之归宿,义不容辞!”说完,已转身跟赖衍商议讨贼之策,不再理会张洪。
赖衍以为,应火速派人前往江水大营面见大将军公孙察,并调遣“饮龙髓”邹洋大哥的五千“荡寇军”,但荆鹏摇头:“来回调遣,耽误许多工夫。区区永安山小贼、乌合之众,纵有千数又有何惧?我手下将士英勇忠义、以一当十,三百勇士足以!”
赖衍知荆鹏苦练“荆氏剑法”,武艺与统帅之能均很高强,只是荆鹏终究是一国公子,虽未立储,但天下人皆知荆鹏就是未来的荆王。赖衍身负保护荆鹏的万斤重责,怎敢松懈?赖衍劝道:“公子,咱们身处爰陵县,好歹让爰陵县发兵相助,二来也正好试探爰陵县扈邑令是否当真与永安山贼寇私通。”
荆鹏点点头,取出“金鹏令牌”交付一名亲随近侍,命他去爰陵县府勒令扈邑令发军支援;又命所有军卒起身奔往永安山;只留四名军卒在此等冯川回来。
赖衍在向赖鹏汇报种种时,并未提及金鹏酒袋丢失之事,只说冯川只顾擒贼忘记打酒,现下又去打酒了。荆鹏并未察觉赖衍脸上的异常,只道:“冯儿哥也有马虎的时候。”
荆鹏军往永安山开去,徐静和王南由军卒绑了,张洪差点也被军卒误当贼寇绑了,幸好赖衍及时喝止。赖衍让张洪回乡去,可张洪仍悄悄跟随荆鹏军一同前往永安山行去。
因为荆鹏军与那永安山都在爰陵县境内,因此不出一个半时辰,便到了永安山下。
荆鹏见永安山的山路踩得光滑,但永安山脚下既无农户人家,也无耕田果园。抬眼望山,只见山上草房木屋甚多,山腰间飘着灶火黑烟,荆鹏心中“哼”了一声:“且让你们吃完这顿晚饭。”
赖衍见荆鹏志气满满,冲他眨眼道:“小公子,咱们二番讨伐永安山,定能让此山‘永安’!”
荆鹏哈哈大笑:“是矣,衍儿哥深知我意!”
荆鹏令三百军卒安营扎寨,寨营高挂“荆”、“荡寇公子”、“断龙爪”、“削龙翅”四令旗号,又令击鼓官纵声擂鼓。
击鼓官下令请出两面军鼓,每面顿围着四个击鼓军卒。一声令下,鼓声滔天,震得永安山鸟惊兽散。
赖衍笑道:“小公子,今晚这永安山贼寇想必不能安睡了。”
果然,荆鹏扎寨后,永安山上的贼寇皆不敢下山,有回山的贼寇远远饶着后山的险路而行。
晚上造饭时,前去爰陵县府宣令的亲随近侍归来,疾步走进营寨将营,禀道:“公子,那扈邑令不肯出兵,反让公子撤军,他的书信在此。”
荆鹏诧怒,夺过竹简,见竹简上书道——
“爰陵县邑令扈不清敬呈荆公子足下:治贼须先理民生,民生不善则贼寇不止。今公子人马未齐,小县乡勇不够,臣担忧公子急于剿贼恐怕有失,万望公子珍重万金之躯,切勿草率行事。——扈不清再拜”
荆鹏越看越气,阅罢,怒摔竹简,骂道:“好个扈无癖,这厮不但不援兵相助也,还竟敢以师教我?难道打仗之事还要听这个文弱儒生的吗?我先荡永安山,再扫爰陵县府!”
赖衍慌忙捡起竹简,忙看起信来,却不敢劝荆鹏。
正值荆鹏恼怒之时,忽然有人再外面胆胆怯怯地喊:“小人……小人求……求见荆公子!”
一军卒禀报道:“公子,外面是永安山派来的使者,他还绑来了两个小贼,公子要不要见?”
荆鹏道:“呸,贼人也配有使者?押他进来!对了,把永安山四大王和那高胖伙计也带进来!”
“喏!”那军卒挥手一呼,有几名军卒押着五个贼汉走了将营。这五个贼汉有两个是冯川擒住的四大王徐静和高胖伙计王南,另外三个是客店的小二徐春、打酒伙计还有永安山上派下来的贼使。那小二徐春与打酒伙计鼻青脸肿、奄奄一息,想必是被山上贼寇打得。
荆鹏喝道:“你家大王两年前就被本公子打得抱头鼠窜,侥幸赚了一命还敢再聚山头?说,他差你来做什么!”
那贼使跪倒在地,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干干净净的细娟包裹,结结巴巴地道:“禀……禀告荆公子,我是来求……求和的。我家大……大王说,荆公子所擒的四……四大王任凭公子发落,还差我将这两个得……得罪公子的畜生带来,并差小人此物归……归还与公……公子,望公子恕……恕罪。”
一旁军卒接过细娟包裹,打开一看里面的物什,慌忙呈给荆鹏。
荆鹏见是自己的金鹏酒袋,先是一惊,略一琢磨,又是一惊。
荆鹏一步跨到贼使面前,将此人拽起,恶狠狠地道:“老贼竟捉了我冯兄弟?倘若冯兄弟伤了一根头发,本公子将你们都剁了!”荆鹏误以为永安山贼寇擒了冯川,以此作为要挟筹码。
那贼使吓得乱叫:“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赖衍此时不敢再瞒,急忙安抚荆鹏:“公子莫慌,是我瞒了你,冯二哥与众贼搏斗时不小心遗失了‘荆鹏酒袋’,被他们捡了去,凭冯二哥的武艺他们怎能动得了?”
荆鹏舒了口气,但仍瞪了赖衍一眼,吓得赖衍急忙低头。
那贼使见荆公子是雷霆脾气,更是害怕,哆哆嗦嗦举起一筒竹简:道“禀……禀荆公子,我家大……大王告饶书信在此!”
荆鹏浓眉一扬,气宇轩昂地道:“我身为一国公子岂能阅贼寇之信?你听着,我且寄下你的小命,你将这四个贼的头颅带给回去,告诉你家大王,让他速速下山与我决一雌雄!”
荆鹏话毕,几名军卒冲进来去拖四大王徐静、小二徐春、伙计王南与打酒伙计四贼,这几人立刻嚎叫起来,尤其是那王南那杀猪般的叫得声最响。
赖衍道:“等等,留下那个胖贼。”
王南听自己尚有生机,忙跪在赖衍面前捣蒜般磕头:“多谢爷爷绕我狗命,多谢爷爷饶我狗命!”
赖衍蹲在王南面前,笑嘻嘻地道:“大蠢猪,派你个差事,荆公子攻山时,你愿做个向导如何?”
王南叫道:“愿意愿意,荆公子让我干嘛我干嘛。只要留我狗命,莫说做个向导,就是让我吃屎都成!”
荆鹏鄙夷地望了王南一眼,皱眉道:“这等卑鄙之人,何不杀了干净?难道没有他我还攻不下永安山?”
赖衍禀道:“公子,此贼虽卑鄙,此刻却大有用处。用他作向导,弟兄们攻山时也少些艰难、多些安稳。”
荆鹏无奈,对王南喝道:“你听着,我荆国民生疾苦、人人艰难,而你却独肥,可想你搜刮掠夺过多少庶民百姓。今日看在赖副将的脸上,又见你已残废,就姑且饶你一命。倘若你敢再欺压百姓,本公子就……”
说到这时,军卒已提着三颗血淋淋的头颅回来了。
荆鹏瞅了一眼拿三颗头颅,续道:“本公子就让你的头,也变成这般!”
王南与贼使见到三颗血淋淋的头颅,均吓得屎尿齐流。
赖衍对贼使骂道:“还不快滚回山传荆公子的话,难道想留下两只耳朵吗?”
那贼使猛然一惊,忙里忙张地抱起三贼的头颅,踉里踉跄、手脚并用地跑出荆鹏的军寨,爬回永安山去了。
那贼使前脚刚走,冯川后脚就到了。
原来那冯川回到客店时,见客店空无一人,地上仍躺着那五六具贼汉的尸体。冯川翻来覆去找了数遍,也不曾找到金鹏酒袋。他又跑到后院的院落与贼舍搜,足足搜了一个时辰,把墙缝、床铺都拆了,也未见金鹏酒袋,急得冯川头脑发慌、汗流狭背。
冯川正打算爬上房梁搜时,忽听得远处鼓声沉沉,冯川一听便知是荆鹏军的军鼓,似是从永安山方向传来。冯川当下也不顾得寻金鹏酒袋了,立时往此处奔来,果见荆鹏已安营扎寨、高立四面军旗,冯川急忙走进军寨。
冯川没找见金鹏酒袋,又见荆鹏脸色不悦,当下一口大气不敢喘。
赖衍摇着金鹏酒袋道:“冯二哥,你瞧这是什么?金鹏酒袋物归原主、完好无损。”
冯川大喜,脱口叫道:“我的娘啊,金鹏酒袋找到啦?”
赖衍“扑哧”一笑,口中却正经道:“智者千虑总有一失嘛,况且金鹏酒袋已经找回了,公子不会怪你的……”说着,赖衍斜眼偷瞄荆鹏脸色。
荆鹏撅嘴道:“哼,你回来就好。”
赖衍见荆鹏怒气已消,当下雀跃起来,跳到荆鹏身旁,笑道:“哈哈,公子不气恼了!”赖衍又指着冯川的左脸道:“公子你瞧,就因此事,冯二哥恨得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冯儿哥,你不知道方才公子误以为你被贼寇抓了,心中有多担心你呢!”
荆鹏一瞧,冯川的左脸果然有些肿胀,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冯川也摸着自己左颊,挠头傻笑。
三人笑罢,又正色讨论起军事。
赖衍道:“我还是以为,应当去请邹洋大哥。”
冯川附道:“是啊,永安山贼寇终究有两千多人,而且他们山上有一个武艺高强的二大王‘饿死鬼’杜衡。倘若他们作困兽之斗,也不大好办呐。”
荆鹏道:“冯二哥、衍儿哥,邹洋大哥和五千‘荡寇军’纵然不在,难道咱们……”
说到此处,荆鹏举起腰间云纹宝剑,抽出了寒光闪闪的剑身,只见那剑脊上绘着烈焰凤纹的暗格,剑身用鸟篆刻着“吞云”二字。
这“吞云剑”由精钢精铁所锻,乃是齐国少室山铸剑大师卓氏用百名童男鼓橐装炭,又经锻打渗碳制钢而成的稀世宝剑,当世仅齐国公子姬竹的“清风剑”与之齐名。
荆鹏用闪着精光的黑眸凝视着吞云剑,张开丹唇,露出皓齿,缓缓地道:“难道,就凭咱们‘荡寇公子’、‘断龙爪’、‘削龙翅’君臣三人的齐心,再加上我这柄无坚不摧的‘吞云剑’,难道就灭不了一个小小的永安山么?”
此言激得冯川和赖衍热血沸腾、斗志昂扬,两人齐道:“为公子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荆鹏收回吞云剑,道:“你们各自说说,如何灭贼?”
冯川道:“公子,永安山贼寇有地利之便,恐多有陷阱,我们应当先烧山、再攻山。”
赖衍道:“公子,冯二哥所言甚妙。我以为烧山之后应围山而不攻山,并勒令爰陵县供应军粮,与永安山贼寇消耗下去。待贼寇缺粮少水,自会投降。这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
荆鹏翻了个白眼,道:“磨磨蹭蹭的,我岂能跟他耗上数月?那爰陵县扈无癖我也懒得使唤了。冯二哥,咱们今晚子时烧山,你随我领二百‘荡寇军’攻上去。衍儿哥,你率一百‘荡寇军’截断后山,务必擒住永安山大王,莫让老贼像上回那样跑了!”
听到此处,冯川、赖衍齐叫:“公子,二百太少了!”
赖衍道:“公子,永安山之贼寇终究有两千余人啊,公子万勿大意,我这一百军卒再拨与你五十。”
冯川道:“公子,我与赖三弟攻山,你来截断后山。”
荆鹏笑道:“冯二哥,你想让衍儿哥夺了我的头功吗?两位哥哥不用担心,一切依我说的做。”
两人拗不过荆鹏,只好称“喏”,并将荆鹏军令传下。
众军卒忙去筹备检查火箭、火镰、火杏等火攻之物,先后分批用了饭。一起妥当后众军卒调整歇息,只待深夜行动。
赖衍昏色之中巡视满营军卒,鼓舞打气,点了点人数,竟少了四个,赖衍顿时想起竹林中还有四名军卒,忙派一个善骑的军卒骑马去竹林唤回。而荆鹏与冯川此刻正在军寨的将营中商量攻山细节。
这时,张洪蹑手蹑脚地走到将营旁,望着营中的冯川,似乎有话要说。
原来那张洪一路跟随荆鹏军,造营扎寨时也想帮忙,奈何不会扎寨之法,只好帮着干些粗略的活儿。
整个军队中,张洪只认得冯川,也不敢与旁人说话,没事做时便缩在营寨角落。军队造饭后,受张洪相帮的军卒也给他端了一碗饭,军庖做饭时用上了荆公子白天所猎的野兔、野猪、野獐,因此此饭甚是美味。张洪用过饭后,心事满满,此刻只想找冯川说话。
赖衍巡营时发现了张洪,讶道:“陵阳乡的小兄弟,你怎么还没走?我给你些盘缠,你今晚赶紧投个店,明天就回乡去吧,此处甚是危险。”
张洪遥指冯川道:“我不要钱,我有话对那个‘大将军’说。”
赖衍看了看他指的冯川,笑道:“什么‘大将军’,他们正在商议攻山荡贼之策,好为你报仇啊,你莫要打搅,懂吗?”
张洪点点头,便又要去营寨角落缩着。
将营中的荆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喊道:“衍儿哥,让他进来吧。”赖衍只好将张洪带入将营。
张洪走进将营,忙向冯川行礼:“大将军,我有话跟你说。”
荆鹏、冯川、赖衍听了此话又是哈哈一笑。
冯川用手掌指着荆鹏笑道:“我家公子才是真正的‘大将军’,小兄弟,你有什么话只管跟他说。”
张洪赶紧弯腰敬拜荆鹏:“荆公子!”
荆鹏笑道:“小兄弟,我又不是不给你报仇,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洪拿出画有粗粗胖胖、一脸横肉的贼首布告,说道:“荆公子,就是这个贼杀了我爹和陈长老,抢走我们陵阳乡的春耕种粮,我要把他的头颅带回去做交代。”
荆鹏点头道:“可以。你先回乡,待我杀了此贼后,令人把他的头颅送到你们乡上。”
张洪听后,沉默不语,荆鹏问道:“怎么了?”
张洪道:“我出门时跟母亲说了,我要给我爹报仇。荆公子,我想亲手报仇,你就让我跟你们一起上山杀贼吧。”
赖衍听后面色不悦,斥责道:“胡闹胡闹,行军打仗岂是儿戏?荆公子此番冒着天大的危险帮你报仇已是大恩,你怎可胡乱要求?乡下小民,蛮不懂理!”
张洪没想这么多,此时听了赖衍的一顿抢白,羞得满脸红涨,眼泪登时在眼眶中打起转来。
冯川道:“小兄弟,我三弟说的也是实情。打起仗来刀剑无眼、飞矢如雨,稍不留神就送了小命。你若跟着上山,误送了性命,岂不是连累了公子的名声吗?”
张洪一低头:“对不起……”可此时眼泪满眶,泪珠直欲滚下,张洪急忙昂头,声音虽不大,但却用满坚韧:“但我不怕死!”
荆鹏自幼身旁的人要么是顶天立地的壮汉、要么是卓尔不群的志士,此时见张洪这副柔柔弱弱、又颇有些倔强的模样甚觉有趣。于是双手支颐,笑吟吟地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张洪答道:“我叫张洪。”
荆鹏问道:“张洪,你想不想投入我‘荡寇军’之下?”
张洪一怔,叫道:“想!”
荆鹏伸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说道:“来,使出你最大的力气掰我这两根手指,倘若你能掰过我,我就准你投入‘荡寇军’。”
张洪被贼首、徐春二贼骗怕了,此刻不禁脱口而问:“你不骗我?”
荆鹏听了不禁失笑,而赖衍却满脸不悦:“瞧这厮说的什么话!”
张洪顿是脸上一红,心道:“他是荆公子,说话定是算数的。我若成为荆公子手下的‘荡寇军’,不仅能亲报父仇,而且日后说给乡亲们听,那也是件大大威风的事。”
张洪跃跃欲试,向前走了一步。可当他见到荆鹏手掌白皙、手指干净,登时想起自己一双污手已数天没洗了,想必指甲里尽是污垢,登时自卑心大起:“他可是荆公子,我怎配碰他……”
荆鹏哪知这等心思,只当张洪勇气不足,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怕什么,你就掰吧,凭你还伤不了我。”
张洪见荆鹏眼神温柔,受到鼓励,点头向前,侧过身把手塞进内衣重重地擦了擦,便然鼓足勇气去抓荆鹏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