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护着爷回到杭州卢府,这是灵隐山西源峰脚下的一处庄园,它背靠灵隐山,前面有处池塘,引了钱源水入内,更给庄园设了一道天然屏障。这样背山靠水的风水格局,可见庄园主人的讲究之处。
夜雾中庄园格外宁静,只听得庄园外旷野上的阵阵蛙鸣。卢爷落了轿,一等下人早已过来伺候,晨风后面跟着,见爷入了房间,这才转身往西偏房楼上走去。刚进屋没多久,就有小厮来敲门:“晨风少爷,道先生求见。”
“这么晚了?”晨风隐隐不悦,“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是。”小厮刚要走开,晨风想了想还是说道:“等等,还是让他过来吧。”
小厮应了声便下楼了,不一会儿,有人敲门进来,这人正是那天茶楼里的道先生。道先生进房先给晨风行了个礼,晨风点头回应道:“事情都交代好了?”
“是,都交代好了。”
“陆清没什么说的?”
“他说人手可能会有问题,希望我们可以派些人协助一下。”道先生小心翼翼地答道。
晨风没有说话,道先生也不敢吭声,一旁默默等着。过了好一会儿,晨风才回道:“你去安排吧,但我们的人不要出手。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道先生心领神会。
“副线那边怎么样了?”
“已经让他试了试水,他也上了道,替我们干了些脏活。过些日子可以启用了。”道先生答道。
“嗯,”晨风满意地点点头,“用人还是要谨慎,规矩不能乱。”
道先生听到些话,想到他对万全计的手下留情,开始紧张起来,生怕晨风知道这件事情,自己不好交代,于是把头埋得更低了,恭恭敬敬地回了句:“是。”
晨风不再说话,道先生知趣地慢慢往门外退去,心里再狠狠骂了万全计这个不靠谱的一遍。
次日清晨,卢府上下一片忙碌,卢爷起床后,出恭、洗脸、涮口、沏茶、用膳,所有的流程都有一众佣人紧张有序地伺候着,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轻步疾速地行动着。这样的紧张情绪,一直要到卢爷出了屋子练拳才稍微平复下来。
晨风一早已经守在园子里了,卢爷练拳时他都会在一旁守着,十几年如此了。当年他还只是路边乞讨的一个小乞丐,卢爷随手扔了个饼,他便一路跟着回了府。卢爷见他禀性尚可,便留在府里听差,后来府里的拳师见他有些悟性,又培养他习武,十年下来练得一番好身手。他平时话不多,性子冷淡,但对卢爷却是忠心耿耿,有次出门遇到歹匪,晨风拼死护主,赢得卢爷赏识,收为义子。这也算是由奴变主了,换作别人也算是得赏平生所愿,但晨风依然还是那个冷冷淡淡的样子,瞧不出一点高兴样子。有人闲话他说不识抬举、不知感恩,但卢爷却非常欣赏他这一点,说“宠辱不惊,为大事者”,更将他视为心腹了。
卢爷打完拳,接过手帕擦了擦汗,示意晨风过来,“给京里送个信,过了下个月交货,就可以弄点响动了。”
“这么早?”晨风不解问。
“不早了,京里弄点响动,等传到江浙这边,也得有一两个月了。我们该割的收成也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把网撒开一点了,”卢爷笑笑道,“我们做的可不是一时的买卖。”
“是。”
“下次交易你亲自带队去,不能任由台湾那帮人牵着鼻子走,太过嚣张。”卢爷继续交代道。
“是,爷。”晨风简明扼要地回道。
卢爷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回书房了。晨风沿着边廊往外走,迎面碰上前来奉茶的两个侍女,侍女见是晨风少爷,便停下脚步侧身站到一旁,让晨风先走,晨风缓缓走过她们,稍稍停顿,微微侧了脸回望一眼,余光里瞥见走在后面的那个侍女偷偷扭头对晨风微笑了一下,晨风收回侧过的脸,继而快步离去。
会宾客栈里,淮秀同吴邦交流着这些日的信息,李承也在场,因而她没有提家老说的那些事情。吴邦听说淮秀和李承要面会陆清,提出他也要去,而淮秀觉得不妥,“我们还不知道陆清这人是什么来路,冒冒然这么多人去见,不妥。”
吴邦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再出面容易引人怀疑。
“接下来我们还是分头行动,吴邦你这几日联络看看这边的盐商,看看还能打听些什么消息不。对他们也不必说我来了,只说是淮南盐道出事,你过来查看一下。”淮秀吩咐道,“我和李承在客栈等消息,到时候无论见不见得到陆清,过两日也要回苏州了。”
“也好,那我这些日子走动一下,”吴邦顿了顿说:“钱觉仕那边要去查一下吗?”
淮秀答道:“会一面,摸摸底。”
几人正在谋划中,听得客栈外一阵马车,连带还有女子的喧闹声。李承站窗边一望,转头说道:“陆小小来了。”淮秀听罢跟吴邦点了点头,让他在屋里先呆着,转而跟李承一起下楼,迎上正上楼的陆小小。
“陆姑娘,你这是……”李承问道。
“李公子,我来接你们呀!”陆小小一脸兴奋。
“接我们?你哥答应了?”
“那当然,我出面他能不答应吗?我哥说今晚设宴,谢谢他妹妹的救命恩人。”陆小小有点小傲娇地说道,“我特意过来接你们的,走吧。”
“现在就去?”李承觉得这也太快了些。
“嗯,现在过去正好赶晚饭啊,怎么,你们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李承一边回答一边转头看淮秀。
“没想到陆小姐这么快就约上了,我们原本晚上想约几个朋友的,竟然如此,陆小姐可否稍微等一下,我这边吩咐一下便去。”淮秀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哦,好好,那我跟李公子在车上等你,不急,不急。”陆小小一听巴不得,说罢便拽着李承下了楼,李承虽百般不愿意,但也知道淮秀还需要时间去跟吴邦交代一番,只能随着陆小小上了马车。
李承刚一坐下,陆小小便凑过来挨着坐,李承好阵不自在,“陆姑娘,你不如坐对面,这样好说话。”
陆小小说:“不急,一会儿你姐来了我再坐过去,这会儿我先陪你坐会儿。”说罢只望着李承两眼含笑,虽说陆小小长得也伶俐可爱,但这般无遮无拦地直视,还是把李承看得心里发毛,心里一个劲地祈祷淮秀赶紧下来。“你家就你跟你哥吗?”李承这么尴尬坐着也不是个事,于是找点话聊聊。
“嗯,我自小就父母双亡,我哥一手把我带大的。”说到这里,陆小小倒是收起了笑容。
“你哥他除了绸庄还做别的吗?”李承见陆小小一脸迷惑地看着她,忙又补充道:“那天我听你们那个掌柜的说,年头绸庄生意不好时,好像你哥还做别的营生补了亏空。我是想替我姐那朋友打听一下。”
“没有啊,自打我记事起,我哥就经营绸庄了。偶尔帮人带带货也算不得别的营生,你说年头那事,我隐约知道点,好像是万全计张罗的吧,哦,就是我家管事,具体是啥事我哥没告诉你,等一下你见着我哥直接问他就好啦!”
两人正聊着,这边淮秀跟吴邦交代完事也下了楼,坐上车,一行人便朝陆府驶去。一路上陆小小活泼好动,缠着李承聊天,淮秀只笑笑一边看着,也不多话。
约摸小两个小时辰的时间,马车便等在了陆府门口,陆小小先下车,让门口的家丁快去通知陆清,自己便带着淮秀两人往里走。陆府算不得太大,比起李府大概只有一半的规模,但建筑布局却更精致些,想必做丝绸生意的人这些总归要讲究些。一行人刚进了二进门,陆清便迎了上来:“贵客驾到,陆某有失远迎了。”
陆小小亲昵地上前挽住了陆清的胳膊,一一介绍道:“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李承公子,那晚是他救了我。这位是李公子的姐姐,李淮秀。”
陆清拱手揖礼道:“多谢李公子义举,救我舍妹一难,请受陆某人一拜。”
“不敢不敢,陆先生客气了。”李承急忙上前佯扶道。
“陆老板言重了,令妹有难,李承岂有见死不救之理,也是他们有缘,否则我们还难见陆老板一面呢。”淮秀在一旁说道。
陆清笑道:“听舍妹说起李公子的家姐风姿卓越、气质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你兄妹二人真是人中龙凤呀!”
“哪里哪里,陆老板过誉了。”
“来,里边请。”双方寒喧片刻,陆清便将淮秀引入正厅,一落座便有家仆奉茶上点,井井有序。陆小小乖巧地站在陆清身边,一边把玩着头发一边时不时地瞧上李承一眼。陆清第一眼见李承就觉得他气宇轩昂、精神抖擞、言谈有礼,很是满意,再看着妹妹这副模样,心中更是欢喜。待两位坐定饮罢第一口茶,陆清开口问道:“不知李小姐李公子是哪里人氏?”
“祖籍苏州。”淮秀答道,这个时候李承不敢吭声,生怕自己说错话带来麻烦,只默默坐着点头陪笑。
“苏州,好地方啊,人杰地灵啊。不知道在苏州做什么营生?”
“不才,祖上有几间铺子,平日里做点小买卖,也就糊口度日,不比得陆老板您这绸庄生意了。”淮秀答道。
“哪里哪里,我这绸庄也就够我们府里上上下下吃口饱饭,实在不值一提了。”陆清知道淮秀说的场面话,单看淮秀这举止言谈,料定必是大户出身了。“倒是我极少见女子掌管家族生意的,李姑娘真乃女中豪杰了。”
“客气客气。”淮秀笑应道。
“对了,不知道李公子今年年方几何啊?”陆清一心想着给陆小小找门婆家,如今交谈下来,知道对方家世不凡,就不知道李承的情况怎样了。
“我今年二十三。”李承见问到他,便回了一句。
“正是花样年华啊,不知道李公子是否婚配啊?”
“啊,婚配?我……”李承一下子给问懵了,陆小小一听这话便猜到陆清的心意,也扭捏不好意思起来,想要阻止陆清问却又满心想打听。
“家中高堂早逝,只有我和舍弟,想着舍弟年纪还小,我也希望他再磨练些日子,等接手家里生意再说,所以尚末婚配。”淮秀帮李承解了围。“对,年纪还小,年纪还小。”李承赶紧强调。
一听未曾婚配,陆家兄妹倒是上了心,陆小小按捺不住的小激动。
“二十三也不小啦,所谓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也是可以的呀。不知道可有中意的姑娘?”陆清不依不饶。
“没有,没有。”李承矢口否认,想着这人怎么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八卦,打探他隐私,这也太过直接了。赶紧转移话题:“姐,你不是今天有事想跟陆老板打听的吗?”
“哦,有事请讲。”陆清一听有正事要谈,便也收起了八卦的心思,倒是陆小小微微有些失望。
“陆老板,是这样,我有一朋友最近准备上手丝绸生意,我家虽然经商多年,但丝绸却未曾碰过,一直想找个行内人打听一下,那日去绸庄便是去请教的。”淮秀心领神会。
“哦,敢问你朋友是准备在哪里开绸庄生意呢?”陆清问道。
“自然不是在陆老板的生意范围内了,他准备在苏州开。”
“苏州,苏州丝绸生意好做也不好做。”陆清说道。
“哦,怎么讲?”
“江宁的元缎有贡缎之名,苏绣更是天下驰名,苏州又是南北交通要道,天下客来往苏州必要采购苏绣回乡,因此好做,但苏州绸庄比比皆是,老字号也不少,竞争激烈,怕也难做呀!”
“说的也是,淮秀冒昧,敢问陆老板如今除了江宁的元缎,还有哪处的丝绸最为出名?”
“说起丝绸,天下有名的有五处,江宁的元缎有贡缎加持,自不必说,除此之外,南至广州有广缎,西至巴蜀有巴缎,以及福建漳州的漳缎,这几种丝绸无论是质量还是产量,都是上乘之作啊!”陆清从业十余年,对这一行还是极为清楚。
“那若开绸庄,这几种绸缎何种最好销呢?”
“这个要看当地的豪绅口袋有多厚实了,若论品级江宁贡缎自然是最高一品,但价格也是第一品,广缎漳缎次之,巴缎再次之,可若以我绸庄为例,巴缎反而销得最好,因为价格便宜,这边毕竟不比苏杭啊。若你朋友家底殷实,人脉通达,苏州那个地方,还是以江宁贡缎为主吧!”陆清说罢喝了口茶,又补充道:“李小姐也是经商之家,你我都懂,这做生意,门道都在店面之外、桌面之下了。”
淮秀听罢也笑了,“陆老板说得再实在不过了。”
“对了,陆老板,”淮秀接着问道,“听说最近这淮南商道上不太平?陆老板可曾有耳闻?”
陆清看了淮秀一眼,说道:“是有这么一说,主要是劫盐的。”
“这是山贼吗?”
“也许是吧,官府也没个说法。”
“陆老板送货可曾碰见过这伙山贼?”淮秀追问道。
“我做丝绸生意,也不贩盐,哪里会碰到,万幸万幸啊!”
“哦,我还以为陆老板有可靠的人手帮忙押货,想跟陆老板讨要一下呢。失礼了。”淮秀打了个马虎眼。
这时陆小小抽了句话:“李小姐如果有需要,万全计可以帮忙啊。”
陆清制止她说:“万全计就一家丁,能帮什么忙,别误了人家的正事。”
“谁说的,我亲眼见着那日万全计带着一队人在那里练刀棍呢,个个都膘肥体壮的,只要不是运盐,日常押货肯定可以帮忙啊!”陆小小不服气地说。
“原来陆老板自己养了人手以防万一,真是未雨绸缪啊!”淮秀听罢不动声色地圆着场。
“哪里哪里,只是日常的家丁而已,别的她小孩子瞎说。”陆清转头瞪了陆小小一眼,示意她闭嘴,陆小小发脾气走开,坐到李承边上。
李承悄悄转过头问她说:“那个万全计就是你马车上跟我提的那人么?给你哥介绍生意的?”
“嗯,就是这人。”陆小小瞅了一眼陆清,继续偷偷对李承说道:“你啥也别问我哥了,他不会跟你说的了,回头我带你直接去找万全计。”
李承笑了笑,点点头。陆小小见他一笑,早把陆清训她的事忘记了,又自个儿开心起来。
陆清远远瞧着,看这俩人似乎情投意合,很是登对,虽有意搓合,却不知李家是何意,而且初次见面也没摸清李家的底细,还是不然太过仓促了。正想着,下面家丁来传话,说饭菜已备好。于是一行人便起身往饭厅走去,淮秀见陆清为人十分谨慎,怕是也问不出来什么,再多打听恐他生疑,于是也不再多言,饭桌上只客套应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