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蹊原是昨晚在汝欢房中同汝欢别扭了几句,他本就疲惫,耐着性子才好歹地在她房中睡下了,本想着今日休沐,好好歇歇,不曾想这一大清早起来,汝欢还是句句带刺不依不饶,当真叫他心烦。从汝欢房中出来,他一路走着,也不知怎么,循着海棠香,竟走到暖云居来。
这府邸乃是付家在京城的老宅了,自付蹊祖父起便在此居住。暖云居本是蔷薇最好,只是这时节蔷薇花期未到,倒是这里的西府海棠,一株一株开得明艳,人说海棠无香,唯有西府海棠既香且艳,无怪乎苏子要夜烧高烛,唯恐其睡去了。
付蹊看着大片海棠掩映着的暖云居,不禁便想起小时候,自己最爱跑到这里来玩,海棠旁那几棵桑树,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结出桑葚来,他常是爬上树去摘了来吃,酸甜可口。祖母生前也常常爱携了一家人一并来此赏这海棠春景。现在一想,自祖母去后,自己已是许久不曾来过这里了。
那时节那寇停眉是什么样儿的呢?似乎只是个侍奉在祖母身边低眉顺眼柔声细语的小女人,恬恬静静的,跟现在时时生事叫太太大动肝火的样子完全联系不到一处去,他们说话时,她几乎不插嘴,若不是祖母时不时与她说笑两句,都很难让人注意到她。
这么想着,付蹊鬼使神差似的,便走了进去。
满地落红。
院子里静悄悄的,花木在四下里旁逸斜出,一个丫鬟的影子也没有。这暖云居本就是有些偏的,因清净老太太才让寇停眉住,因她那时正值伤心之时。老太太在时送东西不断到不显荒凉,如今东西都叫人搬空了,也没什么人来,再一看,倒真是荒凉,不像居所。不过迎面廊下的一片金银花倒开得正好,风一吹,满院清香。
正堂的门开着,前厅无人,他拾阶而上,进了前厅,转过回廊,里间的门也并没有关,听得见说话的声音。
原来是那丫鬟在同寇停眉抱怨着。
他也不回避,颇有兴味地听起来。
他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祖母竟会这么喜欢这个女人,何况还是个下堂妇。两年前老太太从泽州探亲回来,因为大雨阻道,耽搁了些时日,等到了京城城郊,好巧不巧就遇见这女人,据说她那时节已被休回娘家,也就是她那在京城的哥哥家。她哥哥要将她再嫁,她倒是烈性,抵死不从,从家里偷偷跑了出来。这才是无巧不成书,偏偏老太太年轻受穷时做过寇家的乳母,奶的正是寇停眉的父亲寇野臣。这女人在茶棚和老太太一攀谈,倒是认上了亲。老太太这个人平生最为心善,就是付蹊,也再没见过比老太太更慈善的老人了,老太太一听说了寇停眉的事,当时就带着她回了付家,要认她为干孙女。老太太是家里的老祖宗,她的话,自是无人敢驳的。老太太又叫人去寇家传信,说自己年纪大了寂寞,很喜欢寇停眉,想要寇停眉留在身边。这是老太太想护寇停眉周全的意思,不叫她那母兄将她当个结交贵人的筹码似的嫁出去。彼时付蹊已经是圣上面前的红人,付老太太说话自然有分量,那寇停眉的哥哥寇文轩,只是京兆府一个小小的司户参军,纵然想卖家里女儿,但更加是巴不得攀上付家这门亲,故而这付家老太太一发话,又哪里会说一个不字。这寇停眉便这么留在了付家。
但他付蹊与老太太不同,自然存了疑心,着人去查,毕竟他是在皇帝身边做官,不能不防。查来查去也并没有什么,寇停眉那父亲寇野臣,倒曾是在朝为官,做过工部侍郎,倒也清白,没听说有什么党附,往上两代也曾显赫过一时,只是自打寇野臣那时起便开始没落了。寇野臣赈灾途中溺亡,皇帝还曾发文彰表吊唁,不过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想来也与他无干。寇停眉的长兄寇凭轩,似乎不与她亲近,听说是个没甚进取的,因做了京兆府的司户参军搬来京城,才没有多少时日,就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斗鸡走马饮酒狎妓无所不为。她那之前的夫家,也就是个普通读书人家,男人似乎书读得不错,中了进士,但也不过是个尚未涉世的读书人罢了,公公做过个县令,后辞官居于蒲州老家,闲来无事施施茶布布道,实在没什么可查的。既然祖母喜欢,他也便不管了。只是太太一直厌她是下堂妇,私下里也不知抱怨过多少次了。
这样想来,老太太去后,没人护着,这女人日子定然是不大好过的。有些下人拜高踩低也是有的。
卖些东西,虽是错,或许有隐情也未可知。
若不是老太太去后那些时日,她三天两头弄出动静,闹得那样叫人不省心,把府里搞得鸡犬不宁,兴许她现在还能稍微好过些。
听说之前还拿着搓衣板把个丫鬟当头打了,别说太太生气烦她了,他听了都觉得荒唐。
不过这会细想来,自祖母一去,她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叫人生厌。从前也听说没这样不安分,倒是有些奇怪。若是在老太太面前是装的,装这么久,本事也太好了些。
付蹊正自个儿想着,那丫鬟倒先看见了自己,似乎是知道自己方才的话不该说,这会儿吓得噤若寒蝉。既看见了,付蹊便淡淡地走了进来:“看来是我扰了你们说话?”
停眉这才意识到是付蹊来了,抬头看了他半天,有点发愣:“付二爷……你来做什么?”
付蹊撇了一眼她的背,因为背上要上药,她的上襦早被篆玉解了去,只因怕她冷,让她反着套了一件褂子,好暖住胳膊与前胸。此时她的腰背整片裸着,雪白的肌肤上浮着一条条紫红的伤痕,看着很是吓人。
停眉和篆玉几乎是同时惊呼一声,篆玉连忙扯过一旁的被子给她盖了上去。
三个人一时都有些尴尬。
“篆玉,去给付二爷泡盏茶吧。”半晌,停眉开口道。篆玉早就受不了了,都说他们家二爷生得俊俏过人,怎么她看着,这肃着个脸儿,没一丝笑的,跟玉面罗煞似的,叫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这会儿听了停眉这么一句,她忙不迭地应了,便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付二爷突然来这儿,不知道有什么事?”停眉看这位爷不像是走错了地方这就要走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
“怎么,我不能来吗?”付蹊看着停眉皱着眉头看他的样子,分明透了些不耐,显是巴不得他快走,不知怎么有些别扭。她形销骨立,面黄肌瘦的,那一双瑞凤眼却分外清亮,他本来镇定自若的,此时竟有一瞬不知道说什么了。
停眉噎了一下,接着轻笑一声,垂下眼去,点了点头:“这是付二爷您的府第,您怎么会不能来呢。”
付蹊不以为意,面上倒还甚是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原是许久不曾赏这里的西府海棠了,这里的海棠,可是满府里最好的。”
“是吗。”停眉敷衍道。
眼下这付家,除了篆玉,停眉其实对谁都无甚好感,没了老太太,这付家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比她在寇家还不如。若不是她实在无处可去,她定然是一早就走了。他付二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也不是不知道一点,说实话,她是既不想搭理,又有些怕他,只是如今她都这样了,实在无心应付,想着他还能怎么着,也就坦然地不搭理他了。
付蹊天生生得一副好相貌,从小都是女人追捧他,哪里有女人这么跟他说过话,付蹊有些讪讪,一时竟接不上话了。
两人都缄默无声,气氛又尴尬起来。
停眉也不管他,自顾自趴在床上装死。
付蹊好没意思,又不好就这么走了,显得他多没面子,于是只得坐在那里四面看着,等篆玉端茶来。
这是停眉的卧房,暖云居本是极大的,这卧房自然也是不小,只是除了些破旧得都有掉漆的桌椅橱柜和一个小小的卧榻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也就她这绣床,相比之下算是个好物儿。除此之外,不提那灯罩都破了的灯,连他眼下坐的这个绣墩,那花色也旧得好去做抹布了。那帮下人,怕是把什么破的旧的,都扔到这里来了吧。
衬上这么个大屋子,越发显得空荡寒酸。真要强说有什么还好的,也就是还算干净整洁罢了。
“二爷,请用茶。”篆玉端来茶盏,递给付蹊。
付蹊揭开盖喝了一口,不知道是搁了多久的陈茶,一股子的味,压根咽不下去。付蹊估计就是他们家的下人,也没有喝这个茶的。
他把茶放下,问篆玉:“你们屋里的下人都哪儿去了?怎么就你一个?”
篆玉低头道:”谁知道她们到哪里偷闲去了。”
好巧不巧,话还没说完,暖云居两个婆子就骂骂咧咧地回来了,声调大得很,倒是让人听得一清二楚:“当真是晦气,输了这么多!”
“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的,又叫陈喜家那小蹄子赢去这么些。保不准又是她们两个暗摸里比划了,偷汉子的小贼球根子,看看赢了两个钱,给她能的那个样儿……”
一路骂着,一路便走了进来,嚷道:“寇姑娘可好了不曾,想也要快快地好了才是,也不必这样娇贵,这样的地方,哪里有人理会,不过和我们是一样的……”
那婆子进了卧房,抬眼便见付蹊冷着个脸坐在那里,吓得登时半截话堵在了嘴里,傻了。
“太太不是才逮了好些在府里私下聚众赌博的吗,怎么,顶风作案?好胆量。”付蹊摆弄着腰上一块玉佩,凉凉地说道。
两个婆子腿一软,扑通就跪在了地上,一个婆子忙辩解道:“二爷明察,我们老婆子两个不曾在府里聚赌啊,只是方才回家去一趟,同家里人玩了两把而已。”
付蹊冷笑一声:“什么时辰,都能得空回家去玩两把了。当府上的门是给你开的吗?”
“二爷,不是……”
见那两个婆子还要辩解,付蹊把手中玉佩一抛站起来:“行了,这事我不管,找你们二奶奶说去吧。”说着,一甩衣摆向外走去。
篆玉本以为今日这事他会管呢,也能给她们出口恶气,不想眼见着他这就要走了,不禁好生失落。那两个婆子听他这样说,心想这不就相当于不追究了么,晚些时候往二奶奶那儿去,不过随便说说,想怎么还不是她们定,二奶奶必不会如何追究。这么想着,心下便松了一口气。
“怎么,还不走?”付蹊回过身来,看了那两个婆子一眼。
“啊?是……”那两个婆子这回是彻底傻了眼,不曾想这位爷怎么这么着,说着不管,还真认真管上了,这样过去,还有什么周转的余地,岂不是就算二奶奶不想罚也得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