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停眉本是听小丫鬟说今晚园里唱戏,就想着远远地来看一看,谁知道好巧不巧就能遇见这付二少爷。她有点怕,用手搓着衣角,语气里透着紧张:“付二爷,我……”
付蹊环顾四周,皱眉道:“出来。”说着,率先向外走去。
停眉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天知道,她手心都在冒汗,想着要怎么解释自己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付蹊走到亮处,回过身冷冷问道:“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他本就是疑心极重的人,何况现在遇见的还是她这个成天找太太不痛快的惹事精,如何叫他不疑。
“我……我没做什么。”停眉嗫嚅道。
付蹊看着她,冷笑一声,“没做什么?是吗?”
停眉抿抿嘴,低下头:“我就是……听说园里开戏,我看一眼。”也不知他信不信。
那厢默了一下,接着听见付蹊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人么,还到处乱跑。黑灯瞎火躲在草丛里,不怕丢了你做小姐的脸?”
停眉顺口嘟囔道:“我算哪门子的小姐,丢的哪门子脸。”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下噤了声,又不由自主偷偷去瞄付蹊的脸色。
付蹊把她的动作都收在眼底,他冷笑一声:“寇姑娘,我劝你还是老实些,最好还是回去好好待着,不要没来由生事。”付蹊本不欲多说,说完这话,也不再看她,径自转身去了。
停眉看他离开,咬了咬唇,松了一口气之间,只觉得一阵委屈,只是这委屈还没生出形来,就叫她自己生生打了回去。真可笑,在这个府里、这些人面前,她又有什么资格委屈呢?她叹了一口气,原本她是很爱看戏的,记得小时候父亲还在时,家里请了戏班子,她就坐在一边父亲怀里由着父亲扇着折扇,一边吃着糖糕半懂不懂地看戏台上的嬉笑怒骂,后来父亲去世了,母亲也曾在家请过几次戏班子,母亲对她一向不喜,她怕母亲嫌她,便不敢出席,但也是偷偷地去看,记得一次为了看戏看得清楚,爬上了家里的那棵大枣树,结果看着看着忘了情,从上边摔下来,摔得她躺在草地里半天不能动。过去的那些事,无论艰难与否,还总算是一种心里有盼头的生活,不像现在……停眉想着以前,总算把方才被那罗刹撞见的惊慌淡了些去,只是这厢看戏的心自然也早已消弭殆尽了,她提起裙角,默默折身离去。
停眉回了暖云居,房里只有一盏灯将灭未灭地燃着亮,虚弱地照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停眉在已经残了漆的桌前坐下,拿起绣绷绣那没绣完的海棠花儿,这是要拿去做荷包的。她正专心绣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的丫鬟篆玉走了进来。
“回来了?”停眉道。
篆玉点点头:“是。”说着,“呀”一声:“我的姑娘,怎么不多点一盏灯,屋里这样暗,把眼睛熬坏了可怎么好!”说着就要去点灯。
停眉拉住她:“不用了,我这就绣好了,本就不宽裕,到时多要了蜡烛,他们又要阴阳怪气。”
篆玉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好坐下,也拿起绣绷绣起来。
停眉侧头看她一眼:“怎么了,又受她们的气了?”
篆玉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没有,篆玉都习惯了。”
停眉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拿了篆玉手里的绣绷,笑道:”你去睡吧,明天还有活儿要做,不用陪我了。”
篆玉不乐意,刚要说话,停眉瞪她一眼:“快去。别跟我犟。”
篆玉这才怏怏地去了。
停眉看着她离开,苦笑了一下。多亏还有这个篆玉,从小一直跟着她,对她一直这样关怀备至,让她在这偌大的付家,不至于孤立无援到只剩一个人。
只是跟着她,也只有受苦罢了。
她难道就是这样的命了吗。还要连累身边的人。
停眉又绣了一会儿那花儿,昏暗的烛光打在那鲜艳细腻的针脚上,一晃一晃的,她绣着绣着,便走了神。
“停眉,你试一试,这衣裳可合身么?”
那一日晌午,日光柔媚,她坐在案前看书的时候,他兴冲冲地进来,递来他用外出买来的精细布料偷偷叫人为她裁的时新衣裳。
很奇怪的,过去这么久了,停眉再想起薄予安,自己从前的丈夫,先想起来的,总是些两人间无限柔情的话语,每每叫她想要落泪。
她本该恨他的。
她其实很怕回忆这样的画面,因为每次回忆,她都痛彻心扉。
十六岁那一年八月初六,蒲州城里木芙蓉开得醉艳,日光也好得不像话,她那一乘花轿在一层淡红的花瓣上一路抬过来,抬着她嫁进了薄家。他是薄家的长子,长她两岁,幼有殊才,聪慧过人,同她成婚才一年,便经解试中了亚元,年后,便可以去参加省试了。
他其实是个对人对事有些冷淡的人,但她觉得他是有君子之风。但他对她一向很好,从来都很温柔,真的,父亲之后,便再没有人这样对她了。他记得她的生辰,每年必陪她一起过生日宴,他也记得她种种喜好,知她嗜甜,每每外出,总会带些她爱吃的糕点,她若有时耍了小脾气,他虽不乐意,却也总是他先来哄她……
那一年多的日子,她过得是真好。她其实是父亲抱养的女孩儿,从小,只有父亲疼爱她,母亲对她向来冷淡严厉,从来不怎么关心,也不多笑脸,那顽劣的哥哥就更不必提了。而父亲向来忙碌,也不可能时时陪伴在她身边,更何况十岁那年父亲便在奉旨前往江南赈灾的路上溺水而亡,家中光景从此一日不如一日,从长安移去了蒲州老家。自那时起,她几乎是自己一个人养活自己,难过的日子多了去。而能嫁到薄家,她觉得简直是她撞了大运,好得不能再好了。那是她过得最幸福的日子。她本来傻傻地以为,从前的不开心就都这么化作了好运气,自己可以一辈子都这样过下去……可是谁能想到呢,这样的日子,自己并没能过上多久……
自己又走神了,停眉摇摇头,努力把那些记忆走,低下头又绣起来。明天还要托丹儿出去卖这些东西,今天得把这花样儿绣好了才是。她现在,还有什么胡思乱想的资格呢。也不能想,一想,心就刀绞一般痛。
就这样过吧,心如死灰地过吧。
“二爷,歇了吧,这都一更天了。”书房里,顾三听见打更声,对还理着公文的付蹊说道。”
付蹊把手里的公文一扔,伸手去拿茶盏,茶盏却是已经空了。他皱眉看了顾三一眼:“怎么这么没眼色,去换盏酽茶来。这些弄不完,我哪能睡。”
顾三心里大骂自己头叫驴踢了,连茶都忘了叫人换,口上忙一叠声应着去换了茶。
待顾三换了茶回来,付蹊喝了一口,冷不丁道:“暖云居那位,倒许久没什么动静了。”
顾三叫他这话弄得一愣,心想他怎么想起这茬来,忙接话道:“哟,那位能有什么动静啊,太太不找她的事就不错了,她还不得夹起尾巴做……”正说着,忽然想起这是在付蹊跟前,说得不大妥,忙止住话:“小的该死,小的造次了。”
付蹊把茶放下:“无碍。”
他抬起有些酸胀的眼睛往窗外看去,月光透过窗纸稀薄地照进来,很凄凉的样子。他顿了顿,有几句话想问顾三,到了嘴边,自己却觉得有点莫名,便按了按眼角,又低下头去看那些墨点子去了。
“寇姑娘,东西可都弄好了不曾?”翌日晌午,丫鬟丹儿进了屋,明日把这些天她做的各式各样的荷包、手帕并着些扇坠、佩玉绦子交给她,她不禁笑道:“哎呀,这回的花样儿更好,定能卖个好价钱。”
停眉一笑:“是吗。”
丹儿倒先心虚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跟你说,我帮你把这些东西带出去卖可是冒着大险的,也就亏得是我这样心软的人,见你可怜,才肯帮你一把,这上上下下都要打点,每回给你的钱已是不能再多了……”
正说着,外边有人叫道:“丹儿姑娘,有人找!”丹儿这才止住话头,哼了一声,扭身去了。
篆玉白她一眼:“什么玩意儿,说瞎话不带眨眼的,不怕闪了舌头。”说着回身安慰停眉:“姑娘,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停眉摇摇头,笑了一下:“没什么,我没在意。”犯大忌的事,这丹儿肯偷偷帮她拿出去卖就是好的了,就是克扣,她又有什么挑的余地?没有利,这些人谁肯起早啊。
今日是卫国公府小世子的周岁宴,卫国公一向看重付蹊,给了请帖,付蹊自然要去,那小世子已取了名字,唤作傅伯棠,长得倒当真是分外周正,抓周又抓了卫国公兴起放的一把牛角弓,虽说周岁的小孩子根本抓不住弓,但那孩子倒也有趣,围着那弓不走了,把卫国公喜得见眉不见眼,一时宴上人人恭维。好容易散了,付蹊倦得了不得,想着回家歇下,不想才一进家门,小厮赵成便上前道:“二爷,后院出了点事,暖云居那位……太太发了好大的火,二爷去看看吧。”
付蹊皱眉,抬步往里走去,心中暗骂,真是个贱货,就是不让人省心,才想着她安静了几天,这就又闹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