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内,两人将方巾缚在面上,以遮蔽着那种尸体特有的臭气,所谓人死如灯灭,一室皆凄凉。
死了已有十多日的前苏州刺史李静河,此时就静静躺在那一张床上,如今尚未入冬,他的尸首经过这几日,早已经肿胀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四肢增粗,胸腹隆起,口唇外翻,实在难以辨认其形容。
文徽行对此种现象亦有所耳闻,春秋两季死去的人,其尸身会在大约八九天后形成如此状况,而冬季该种情形则会拖延至十五天后出现,夏季则更早,大约三两天后,尸体就会肿胀不堪。
李静河死亡时间早已经超过了十天,能维持到当下这个模样已经实属不错了。
她叹了口气,静静看着李静河的尸首,这个人是曾是苏州城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也是轩辕临口中的惯于钻营的地方官吏,是坊间怪谈里不顾女童性命的无德之官,也是陆元彻口中的还算温和的一个不错的人,在一切尚未查明之前,文徽行不会偏信任何一个人的说法,于是李静河在她眼里就是这样一个矛盾而复杂的存在。
但无论他曾经如何,如今他都已经是这般惨淡收场,当真令人叹息。
但是,即便是陆元彻这样常常跑义庄的人,看到这副场景还是是心下觉得不适。他强忍住恶心,指着李静河的尸首道,
“李刺史刚死的时候,仵作已经验过尸首了。”
文徽行站在一旁也没靠近,只是声音在这个地窖中显得格外清冷,“他死于哮病。”
陆元彻讶异,“你怎么知道的,你还懂仵作验尸那一套,一看就知道?”
文徽行唇角一勾,举起手中一本泛黄的书卷,“我不精通啊,不过我知道义庄收入尸身的时候,通常会记载尸体情况。虽然李刺史是暂放在这儿,但我猜大约也会有所记载吧,所以就从刚才拐角的柜子里顺走了这个簿子。”
陆元彻大吃一惊,“你顺东西的水平还真是高啊,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文徽行略有得意,这可是她最拿的出手的本领。偷东西讲究的,就是一个稳字,要做到面不红心不跳,顺走东西之时如入无人之境,就算是出师了。有的人太过正义,有的人或有提防,都干不好这一行,必须要厚脸皮。
她将卷轴摊开,“死者李静河,男,滁州人士,验,身长五尺七寸,口鼻处有少量异物,面部出现紫绀,初步判别系哮喘而死。双眼流血系哮喘发病之时,决眦欲裂所致。仵作,蒋山。”
陆元彻道,“的确,我要说的也是这些,初次验尸的是苏州城资历最老的仵作,蒋山。他很确定李大人是死于哮症的。”
他皱眉道,“若只是突发哮症死了也就罢了,可当时那案前书卷上分明写着一个盲字,血淋淋的实在瘆人啊。”
文徽行问道,“可确定那字当真是血字?”
陆元彻连忙否认,“不,只是看着像血字罢了,我后来一验,那字并非血字,就是拿朱砂写的。”
他略一思忖,“而且,据刺史府的下人所说,李大人那日晚膳过后就独自呆在书房里了,并无人进出,这字只可能是李刺史自己写的。”
“不过,李刺史为什么写这样的一个字呢,他怎么会预料到自己会有那样的死状呢?或是有什么武功高强之人,可以悄悄进入书房之内,而不被他人察觉?”
文徽行深觉此事要比想像中的蹊跷,她点一点头问道,“这确实是一个疑点,那个写着“盲”字的卷轴现在何处?”
陆元彻正拿着文徽行那只炭笔,像模像样地将这一点记录下来,听到她问自己,便答道,“如今还在李刺史的书房内,我派人日夜守着的,书房里的东西也都在。”
文徽行用手摸着下巴,看着陆元彻那一双看起来养尊处优的手正拿着笔纸奋笔疾书记着,只觉得自己手里空空的,有些别扭。
“那我们等下去那看一下吧。”
她边说,边又一次打量着面前的尸体,尸体穿着绯红锦衣,因为肿胀,衣襟也几乎崩开,她凑近尸体看了看,目光落在李静河腰带上的系的一个荷包上。
她伸手取下来,然后将荷包打开。只见里边装着几味香料。
陆元彻道,“这香包怎么了?”
文徽行答,“李刺史既有哮喘之症,日常生活中定然会十分注意的,而如今也并非春夏花粉飘飞之时,怎么轻易犯病呢?”
“你怀疑这个香包?”
文徽行点了点头,“很有可能是有人在香包里动了手脚,所以才导致刺史病发。我不通香料,你看看。”
陆元彻接过香包,看了看,只看到平常香囊中的常放的艾草,檀香等物。他又将香囊凑到鼻子下边,
“闻了半晌这尸臭,鼻子也不灵了,先带回去,我再研究研究。”他说着将香囊重新系好,放进自己的袖袋中。
陆元彻又道,“当时我对李刺史发病的原因也是有所怀疑的,于是亦曾派人去打听了李刺史那一日的行程,想查查是否接触过什么会引起哮喘的事物。”
“可有什么?”文徽行目光探寻道。
陆元彻摇头,“那一日李刺史一直在衙门忙于各种事务,并未接触过什么人,或是发生什么异常之事。”
文徽行心中一沉,这个李刺史若是突发疾病而暴死的话,那个“盲”字又着实说不通,她还是像当初与轩辕临谈及此案时想的那般,认为这是一桩谋杀,而且为的是一个“仇”字。
她沉声道,“我们还是先从香包和其他贴身物品上着手调查吧,李刺史那一日的行程还要再查,要细致入微。”
陆元彻看了看四周,地室深冷,又放置了数个冰盆,他们在里边有一阵了,身上都凉透了。
他于是在胳膊上摩挲了几下,打了个寒颤,道,“邢兄弟,我会差人去办的,这屋子待久了实在是冷,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文徽行被他这么一说才发觉地室确实冷,于是也叹了口气,同意道,“也好。”
她最后又看了一次李静河的尸首,依旧是肿胀非常,不堪入目。这就是一州刺史,如今的模样。
两人走出地室之时,都是长出一口气。室外没了那种阴冷和腐朽的气息,通透了许多。
文徽行正准备将她顺出来的卷轴放回柜子中时,目光却又落在了柜子中另外几册卷轴上,她忽然想起,那日祭河大典枉死的那个女童,女童的尸首是在平江河下游的岸滩上发现的,那也就是说,这女童的尸首当时也是先送来义庄的吧。
她放一想到,立刻就伸手在柜子里翻找起来,果然在上两月的记录册里找到了这样一页记载。
“验,无名女尸,年约八九,身长四尺三寸。溺毙,手脚处均有勒痕,成微红色,略有红肿。”
陆元彻看着文徽行在那里沉思,于是便凑上来,“哎?这就是你才说的那个溺毙的小童?看出什么了吗?”
文徽行并未答话,只是沉思半晌,另一旁在外边看庄子的刘老头不知何时已经踱步过来了,他一咳嗽,引得二人回头看。
“刘老丈?”陆元彻讶异,“你怎么进来了。”
刘老头探脖一瞅,“外边来了个人说是要找陆小公子,我这不是进来叫你吗?”
陆元彻吃惊,张大嘴巴,“找我?”他一皱眉,“是不是一个穿绿衣裳的圆脸小少年。”
文徽行到来了兴趣,“你认得?”
陆元彻叹口气,“自然认得。是我的小厮,六子。哎,我平时最讨厌有人跟着我了,他怎么找到我的?”
文徽行这才注意到,这位陆小公子今日出门果然身边一个人都没带,一看就是个不服家里管的叛逆性子,她一笑只觉得心口微微有些钝痛,曾经她也是这样,自己跑出去玩,还不许花菱跟着自己,只是如今再无那样的机会了。
她这边还在睹事思人,那边刘老头嘿嘿一笑,老脸上都是褶子,“没错,就是个圆圆脸的,在外边等着呢。”
他眼珠滴溜溜一转,又落到文徽行手上拿着的书卷。
文徽行见他看自己,便也直爽道,“老丈,您这卷上记录的可都属实。”
刘老头当即收敛了笑容,认真起来,“那自然是属实的,我这儿虽然庙小,可每一个送进来的尸首,通通都有记载,比衙门都不差什么。”
文徽行便笑着将那书卷放了回去,道了谢,没再说什么。
跟着陆元彻出了义庄,果然见院外那棵大银杏树下,站着一个穿水绿色衣裳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生着一张圆脸,挺秀气的,就是面色不太好。
陆元彻喊他,“六子。”
那少年闻声跑过来,叫道,“二少爷。”边说边打量着陆元彻身后的文徽行。
陆元彻看他的样子,于是便一拍文徽行的肩膀,“这位是我的小兄弟,叫邢闻,是京城来的神探。”
叫六子的小少年向文徽行行了一礼,文徽行也还了礼。
陆元彻揽上六子的肩膀,“你找本少爷什么事啊?”
六子却好像碰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赶忙躲开,“侯爷命我来寻你的,你不是没事就来逛义庄吗?我就过来了。”他盯着陆元彻的手,小声问了一句,谨慎中带有些许恐惧,
“少爷你刚才没碰尸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