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山间气候湿润。轻雾初开,朝露未干,清风在微寒中挟带着草木的幽芳。
鸣儿又拿起米袋和棍杖出发了。
鸣儿居住之地名叫“百墓山“,因遍地是墓葬而得名,村子方圆十余里,门户稀少,鸣儿从头走到尾加起来也没凑齐一百家,最多不过四五十户的样子,要讨满这百家米,还得一路向东走出百墓山,才有可能完的成。
沿山路向东而行,一路之上人烟更是稀少,若是遇到山间单家独戶,鸣儿也上去讨上半碗米。除了人家,再有就是稀稀落落撞见一座座坟墓,有些立有碑石,大多是荒草凄凄的小土包,都是些无主的孤坟。
行走这小半日,已是走出村头有十多里,现在米袋也快满,算一算也差不多讨了七八十户了。
此时差不多正午,日头正当旺,加上一路急行,鸣儿热的头顶热气腾腾,拭汗不停,满身衣服湿透。
肚子也有些咕咕作响,便从口袋拿出一个早上出门时备好的薯饼啃了起来。
他边吃边想:
“现在正热的紧,这一百家之数也快满了,下午时间足够,无须急着赶这点功夫,若不然中了热瘴反倒麻烦,不如找个荫凉路径,避过日头的好。”
鸣儿想到此处,也就尽量避开烈日,找有树荫遮挡的地方行走,这下果然要凉快了许多。
这一路在山林间穿行,倒是凉爽,就是路越走越生,也再没遇着几户人家。
背上背着一袋米也越来越沉,鸣儿开始有些吃不消了,于是在荫凉处找了一个大石头,将米袋往地上一放,坐在大石上,一边用衣袖擦汗,一边休息。
“嘤嘤……爹爹,我饿……”
鸣儿屁股刚落地,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鸣儿起身望去,前方几丈外隔着一小丛蒿草,也有一处树荫,一女童跌坐在地,身边蹲着一位汉子。刚才的声音正是那女童所发。
“萍儿乖,爹爹一会儿给你找吃的。”汉子扶起女童,安慰道。
“嗯,萍儿听爹爹的话,萍儿不饿了……”
鸣儿闻声快步走近前去。待得走近才看分明,这女童约莫六七岁,满面尘土焦灰,像是从火堆里扒出来的,头上的小辫子也已蓬松杂乱,花斑着的脸上依然还是能分辨出清秀的五官。
女童右脚似乎受了伤。一双明亮的眼睛透着机灵,正盯着鸣儿看。
那汉子也是衣破阑珊,蓬头垢脸,须发遮住面容看不出年纪来,他扶着女童往背上一背,正欲往前行走。
“大叔且慢!这位小妹妹的脚伤可否让我看看?”鸣儿忙呼道。
那汉子疑惑的看了一眼这个突然出现在山野间的少年,手上还拄着根竹杖,露出诧异的询问之色。
鸣儿不待他发问,便从口袋里掏出那随身携带的针灸包,说道:
“我是邻村百墓山的郎……郎中,家中老人过世,今日来讨百家米,也是恰好路经此处……”
这还是鸣儿第一次对外称自己是郎中。大汉神色稍松,正犹豫间,背上的女童轻声道:
“爹爹,萍儿脚疼……”说完双眼怯生生望着这位小哥哥,又是紧张,又是好奇。
大汉见女儿喊疼,于是转身冲着鸣儿道一声:
“那就有劳小郎中了!”
随即在路边找了一块岩石,将女儿放坐在上面。
鸣儿见大汉应允,欣喜的走到大石旁蹲了下来,示意要查看女童的伤势。
大汉卷起女童裤脚,褪去袜子,露出一双娇巧的小脚,脚背肿的跟馒头似的,皮肤上几处瘀紫和破伤,已经开始溃烂。
碰触之下女孩儿也不见喊疼,显是已伤有多日没治疗,已经麻木了,只怕再过得几日这只秀脚就废了。
鸣儿看的心一惊,道:
“大叔,你稍等,我去附近采几株药,千万莫走开!”
说完不等那汉子回应就径直往附近山坡跑去。
约莫一刻钟,鸣儿在山坡上快速寻得几株消肿化瘀、活血通络的草药,又回到这对父女所在的大石旁。
那女孩儿正缠着汉子在那里哼哼唧唧,汉子转身见鸣儿这么快回来,手里拿着几株草药,顿时面露喜色,恭身让出位置来给他施治。
野外既无热水,又无擦洗之类的用具,十分不便。若再行得二三里,多半能寻到一二户人家落脚,再诊治自是好办的多,但那汉子坚持不肯,也没说个原由。
无法之下,鸣儿也只得因地制宜,在大石头上替女童诊治起来。
这两年来,鸣儿在村子里行医问诊,又勤思好学,常常将书中所学与实情相互印证,把一般常见伤寒咳嗽,跌打损伤整治得十分顺手。
这下又按《素问十三篇》的方子对症施治,操作起来显得无比自信。
先捣碎了一味消肿的草药,分作两份,一份用来轻拭肿疼伤口处,一份与另一味通络之药混合一起,留着包扎外敷。
清完伤处,又掏出针具,在丘墟、商丘、太溪等穴位按辩证之法下了几针。
那汉子见一鸣年纪虽小,这一路施治手法,有章有法,像模像样,心中的疑虑和担忧倒是去了八九分。
那女孩儿刚开始下针时,还吓的不敢看,后来见鸣儿下针轻巧,引出了脚伤处的瘀血,却不疼不痒,也是欢愉活泼了起来,瞅着空跟这位小郎中哥哥搭起了话,显得极为开心。
“我们身上脏,爹爹不让去别人家添麻烦………郎中哥哥,你怎么不嫌我们脏呀……”
“萍儿,休得胡说!”
那汉子打断萍儿的话,朝鸣儿打了个揖手,说道:
“鄙人风慕云,乃是云来山人氏,与小女外出,途中遭遇变故,迷路至此地。前些日小女又不慎受了脚伤,幸得今日公子妙手施治,还望公子告知名号,他日若得脱困,必当重谢!”
鸣儿只知道自己居住之地叫做百墓山,却是不知云来山究竟在何处,也不须去探问。见那汉子说明来历,赶忙起身回了一礼,道:
“风大叔不必客气,小子也是机缘巧遇。行医者,济世为怀,救死扶伤乃是本份,何况举手之劳。只要医的好小妹妹,就是莫大的荣幸,怕的是小子医学不精,误诊了小妹妹的脚伤,那就惭愧了!”
风慕云观他一个乡下少年,问答之间不慌不忙,有礼有节。且年岁不过十四五岁,稚气未脱,却胆大心细,敢于独立施治,更有一番济世救人的胸怀,当真不简单,心中不禁生出些许遐想。
风慕云赞许地点了点头,正欲启问,却见萍儿红着双眼睛,撅着嘴在那里捣鼓些动静。于是按下动念,低下身来抚摸萍儿的头道:
“萍儿乖……是爹爹不对,不该凶你。乖乖听话,一会儿,这位郎中哥哥帮萍儿治好了脚,萍儿就又可以到处玩了。好不好?”
萍儿见爹爹承认错误,这才破涕为笑,摇头晃脑地冲着鸣儿问道:
“郎中哥哥,你真的能治好我的脚吗,萍儿的脚都坏了好久了,一点都不好玩。”
不等鸣儿回答,又问道:
“对了,对了……郎中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郎中哥哥,你有吃的吗?萍儿好饿……”
见女儿连珠炮似的缠着小郎中问,连不见刚才的怯生模样,这几日脚疾和肚饿带来的痛楚也都浑然不觉了。
风慕云无奈的摇了摇头,女儿的欢快也让这位垢面汉子面容舒展开来,复又生出几分豪气,这些日来的忧思与郁结也少了许多。
“有,当然有吃的,肚饿也是病,得治,哈哈……”
被女孩儿这么一问,鸣儿童心大起,也跟着乐呵开了。手里把银针收起,伸手在口袋掏出一块薯饼,递给萍儿。
薯饼虽冷了,掰开却有一股香味,引得萍儿口水直咽,抓起大口大口的往肚里吞,只吃的急了,才两口就噎得喘不过气来。
鸣儿赶忙又拿出水袋给她渡了两口,女孩儿这才咯出声来,小脸噎的通红,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旁边风慕云气的恨不得给她两巴掌,只可惜下不了手,转头还是安抚这个受惊的小可怜。
吃完薯饼,腿也包扎好了,鸣儿又把剩下的药捣成了两小包,分别用纱布糊好,卷起来交给风慕云,道:
“风大叔,这两包药请妥善保管,明天后天分两次给萍儿换上。三天当能消肿见效,待到方便的地方还是得找大夫开汤药方子,这样才好的快。切记不可下地使劲,否则病情反复就要糟糕了。”
又转头对萍儿道:“萍儿妹妹,哥哥要走了,你要乖乖养伤哦,如果脚上伤口痒的话,千万不要去挠哦,乖乖听话,萍儿的伤就会好的快……”
“萍儿知道了……郎中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萍儿要知道你的名字,等萍儿脚好了才能去找你玩。”
“我叫洛一鸣。风大叔,一鸣有事先走一步,这里还有两块薯饼,一并赠与大叔,前行几里路就有人家,祝大叔与萍儿一路安好!”
“原来是洛公子,多谢此番相助,鄙人还有一事要请教公子。不知此处是何方地界,前去又是何地,还望务必告知!“风慕云问道。
“此处方圆十里乃是百墓山,再往东去七八十里地就是未央城了。我们这里乃是小地方,只有这一座城池是热闹繁华之地,我也不曾多去,风大叔不妨边走边打听。”鸣儿给风慕云指了指方向,说道。
“百墓山……未央城……“
风慕云面露茫色,反复默念了数遍,待回过神来,双手一拱,说道:”多谢公子指点!今日幸得公子妙手施治,替小女医了脚疾,我这有一枚犀角制作的小物件,乃是我云来山特产,就赠与公子。也非是什么贵重之物,权当做个信物,他日若有缘相见,风慕云定当再报答公子今日之恩。”
风慕云从腰间拿出一只拇指大小,通体温润如玉的浅黄色鸟形饰件,递了过来。鸣儿正待要推迟,风慕云却是往他手中一塞,顷刻间人已经背起萍儿向东而去了,远远的传来萍儿铃儿般的呼唤声:
“一鸣哥哥,你要记得到云来山找萍儿玩啊,萍儿的名字叫风起萍,你可别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