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凡一行五人出到东山观集市入口处,並不由东边直接下山,而是队伍折而向南。
换了张三在前领路,郭凡紧随,其余三人押后,兜转到东山观之南面,找到了一条在槐树枝叶掩映下的小路路口。
这是一条土路,狭窄曲折,时而穿林而出,时而绕石而前,五人一路不停,到达了东山脚下,落脚之处已是广川府城城南厢的某个地方。
郭凡环视四周,近前是几块耕耘过的水田。走过水田,是一道长满了杂草灌木的矮矮土丘,土丘上面散落着几间破破烂烂的茅草屋,看似无人居住。一条羊肠小道从土丘上面下来,由左转向,一直绕到土丘后面去。快到小路的尽头,挨着土丘边缘,独立着一棵高高大大、枝繁叶茂的银杏树,十分显眼。
郭凡皱眉问张三道:“张三哥,刘大人安排在这里移交周立吗?”
张三道:“不是的,你看见前面那棵银杏树了吗?我们到树下发信号,法曹公房的肖司书就在附近,他看到信号之后,会过来与我们汇合,带我们去移交人犯。”
郭凡道:“周四哥、小六哥,你俩上土丘上去看看方位动静。”
周四、江六闻令,迈开脚步,踩着条条细窄的田埂,如风般穿过水田,冲上了土丘。
郭凡肩扛周立沿田埂飞跑向前,转眼间来到了银杏树下。他把周立放在地上,手中直刀挂回腰间。张三和风五随之也到了跟前。
风五瞅一眼草地上仍在昏晕之中的周立,讥笑道:“这狗贼,倒是好睡,吵闹颠簸都不醒。”
张三笑道:“是你们不懂得怜香惜玉,下手太重,你叫他如何醒来?”
风五道:“我倒是想下手,赶不及班头脚快,这狗贼又高又胖,身躯蠢大,怕是有二百斤,难为班头费力扛下来。”
周四和江六在土丘上,绕了一圈,仔细搜索了一回,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周四高举双臂,向银杏树下的郭凡比划了一个安全的手势。
郭凡瞧见周四的动作,对张三说道:“张三哥,发信号吧。”
张三将直刀插在地上,从腰间布囊中取出火石和火折子,再拿出一个数寸长拇指粗的纸制圆筒,带着引线,是一只冲天炮。
他敲打火石,点燃了火折子,把冲天炮轻轻插在泥土里,用火折子点燃了引线,引线嗤嗤嗤冒出一溜火星子,须臾燃尽。嘭地一声,冲天炮闪电般地蹿上天去,啪地一声,在半空中炸开,散出一片黑烟,无数纸屑纷纷乱乱,飘飘而落。
周四和江六从土丘上面走了下来,各自把直刀挂在腰间。
风五走上前去问二人道:“对面是个什么情形,能看到内城墙吗?”
周四答道:“内城墙就在前面,对面是一些住户人家,夹杂着些菜地水田,应该是南便门偏左这一块地方。”
江六抬头看着半空中的黑烟散尽,收回目光,对周四和风五说道:“二位哥哥,法曹公房对咱们移交人犯安排得如此神秘曲折,不知是何用意?”
周四道:“这个不好说,周立是钦犯,在咱们已经公告宣明的情况下,东山观的观主道士们拼了命似的要阻止咱们离开,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人抢回去,完全不把官府衙门放在眼里,当咱们不存在似的,在之前,咱们谁能想到?谁又遇到过?今儿发生的事,让我不得不这样想,是不是法曹公房也知道这东山观的观主道爷们势力大,确实惹不起,惹上了后,会有大麻烦,惹不起但躲得起嘛,大人们不想让咱们直接到法曹公房去交差,而是选在这么个僻静地方,以暗度陈仓的方式来移交,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拘在哪里,以什么方式,只要向法曹公房交了人犯,咱们就完了差事,管他呢!”
风五道:“东山观的观主道爷们敢于收留,故意窝藏一个朝廷通缉了十年之久的钦犯,这事儿,左看右看,都不寻常,窝藏钦犯,这得是多大的罪名呀!一般的人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这东山观呀,肯定隐藏了让法曹公房的大人们都非常忌惮的力量,这些日子为追踪周立,摸到了一些东山观的情况,虽是皮毛,那也是吓人得很,像今天似的,东山观的道士们再干出些什么胆大包天、骇人听闻的事来,我丝毫不奇怪。”
周四点头道:“人犯没有移交之前,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安排谨慎些也好。”
江六摇摇头,似有什么不解,奇道:“二位哥哥,那周立兵变之时职在都尉,手下只有五百府兵,自己本事稀松平常,又被官府追了十年之久,好似丧家之犬,纵然手下还跟随着一些变兵,这么多年过去,应该所剩无已,这东山观的观主道士们顶着天大的罪名,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收留窝藏他,这其中肯定有不可知的大秘密,不然,奇哉之极,怪哉之极,让兄弟无法理解。”
风五道:“小六弟所言极是,今天我已做好了厮杀一场,流血拼命的准备,谁知道那个什么邓都管一来,说了没几句话,竟然让咱们带着钦犯毫发无损地离开,他难道不怕周立暴露,说出与他们之间的秘密勾连,更不怕坐实了窝藏钦犯的罪名,而被治罪砍了头,还是有什么依仗,后手,是咱们不知道的,总之想不明白。”
风五此言一出,周四和江六一齐摇头。
他们都是偏远地区,山沟沟里的小捕快,平时干的多是捕盗擒凶之事,与平民百姓打交道多,纵有见识,依然有限。今日他们在东山观的经历,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已有的认识,如何能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三人沉默下来,各自散开,左右溜达,四处观察,留意四周的动静。
张三摁熄了火折子,与火石一起收回布囊,拨出直刀,挂回腰间,见郭凡坐在草地上,嘴里咬着一根草茎,怔怔的出神,走到他身旁坐下。
他说道:“班头,你说这个邓都管放我们下山,是真的要与我们打官司吗?还是有别的想法和安排。”
郭凡道:“在山上时,我没空想,从适才的发生情形和这个邓都管当时的表现来看,他是个心机深沉之人,很有可能是东山观真正做主的人,东山观能窝藏周立这么长时间,他肯定对东山观这些道爷们而言有大用,否则黄观主邓都管他们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在集市上,黄观主带了一大班人阻扰我们下山,喊打喊杀企图抢人,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了,马上要掉脑袋了,他仍不退缩,可见周立对他们有多么重要,而这个邓都管却轻易地放我们带人离开,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的用意是什么,我琢磨不透,不知为何,我这心里总是感觉有些不安。”
张三一双吊梢眉竖了起来,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郭凡,不相信这不安两个字会出自他的口。
他们在一起搭班办差三年,无论碰到多么棘手的案子和狡猾的嫌犯,还是面对恃势嚣张、目无法纪的官绅老爷,郭凡总是自信从容,不惮辛苦,不畏艰难,最终破了一桩桩的奇案疑案悬案,在秀山地界上闯下赫赫的威名,而现在他们抓到了在逃已久的钦犯,将要移交衙门,交差完案之际,这位总给人信任放心的年轻捕快班头却不安忐忑了。
张三皱起了眉头,想问一问郭凡心里不安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周四忽然叫了起来:“兄弟们,有车来了!”
张三闻声转头,朝周四手指的方向望去。小路尽头出现了一辆黑色车蓬的马车,驾马矫健,赶车之人连连挥鞭,马车行驶甚速,正向银杏树下迤逦驶来。
郭凡和张三一起站起身。
张三拍拍身上的草叶,说道:“应该是法曹公房的肖司书到了。”
转眼之间,马车已到了银杏树跟前。驾车之人是个年轻瘦小汉子,穿戴干净利落,他口中“吁、吁”连声,喝止驾下褐色挽马,手中缰绳连勒几下,马车稳稳停住。他跳下马车,掀开车厢的黑布帘子,一位戴着方巾的绿饱官员钻了出来。
这位官员的官袍缀着练鹊的补子,乃无品杂职。他长有一张年轻干净的圆脸,胲下无须,两眼也是圆的,十分灵动。
张三躬身拜揖,说道:“见过肖司书肖大人。”
肖司书拱手笑道:“张捕头客气。”
他转动着圆圆的眼睛,目光专注,将郭凡和江六仔细打量了一回。他趋前半步,向郭凡拱手道:“这位定是年轻有为,大名鼎鼎的秀山郭捕快,郭班头了,郭班头果然了得,一出手便马到成功,正平佩服!佩服!”
郭凡见肖正平肖司书一眼便认出了自己,言语举止爽利干脆,没有一般文人的酸气和小官吏的傲气,觉得对了自己的脾气,心里欢喜,笑着回礼道:“在下正是郭凡,见过肖大人。”
周四、风五和江六一起走了过来,三人均向肖正平司书自报姓名,拱手行礼。肖正平笑容满面,一一向他们回礼。
肖正平道:“郭班头,刘大人吩咐,你们随我去城南估衣巷薛家楼,向张左司吏大人移交人犯。”
周四、风五和江六均心起疑惑,心有同感,互相对视了一眼。
郭凡问道:“人犯不送去府狱大牢关押吗?”
肖正平道:“是的,刘大人说他要在薛家楼审讯钦犯,钦犯是重犯,关押在府狱大牢多有不便。”
捕快的职责是受官令而抓捕嫌犯,至于嫌犯关押在哪里,不在捕快的职权范围。郭凡他们本次出差是奉府署法曹公房的官令,嫌犯关押之处当然是法曹公房说了算。
郭凡摆摆手,招呼众人道:“兄弟们,咱们去薛家楼。”
风五伸手抓起草地上的周立,咕咚塞进马车。
肖正平见周立任人折腾,毫无动静,疑道:“他怎么啦!没死吧?”
风五道:“昏厥了,放心,死不了!”
周四腾地蹿上马车,叫道:“我来赶车!”
肖正平点头道:“也好,周捕头赶车。”
车夫将马鞭子递给周四。周四接鞭在手,啪地甩了一个鞭花,挽马奋蹄,啼声嘚嘚,在周四的吆喝声中起步,转向来路,向前驶去。郭凡一行人众跟在马车后面步行。
小路虽然崎岖不平,但周四赶车技术了得,马车行驶甚是平稳。
绕过土丘,便是城南厢区,房舍道路俨然,夹杂着一些零星的水田菜土,居民出出入入,鸡飞狗吠,声气相闻。高大的内城墙横亘在眼前,宛如一条巨蟒似的蜿蜒向东,直到视线的尽处。一条宽阔的沙石土路由城门处向南直伸出去。
郭凡一行人马穿街过巷,上了南便门大道,入广川府南便门,便是城南大街。
广川府城南居民坊区因为府署所在,四方内城中数这一片最为繁华热闹。整个城区,三街六坊六十八巷里,广泛分布着银楼、钱庄、当铺、酒楼、茶楼、布庄、绸缎庄、南北货店,邸店、客栈,当然其中少不了胭脂青楼、绣坊花店。城中官宦富贾、豪门大户居住于此者甚多,高楼大宅,精致园林比比皆是。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穿绸着缎,衣着华丽,骑马乘轿者占了几乎一半。一路上的富贵繁华,豪奢绮丽,张三等人是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观之不尽。
将到估衣巷口,众人忽听身后大街上马蹄声急,密如骤雨,行人惊慌喊叫,让路不迭。郭凡他们无一不讶异,心中均想:是惊马发疯,还是有人急驰纵马,大街之上,伤了到人如何是好?纷纷回头瞧去。
只见一匹枣红大马如飞驰过,马上骑坐着一位黑衣汉子,身形高大,神情剽悍,目光冷峻,不看行人,只管打马如飞,一骑绝尘而去。
江六惊道:“这不是邓都管的那位亲随,邓杰吗?”
风五怒气上冲,斥道:“呸!道观都管的一位亲随竟如此放肆嚣张,下次撞见老子,决不轻饶!”
肖正平神色复杂,欲言又止,轻叹一口气,说道:“走吧,前面就是薛家楼了。”
郭凡脸色平静淡然,内心的不安却又扩大了二分,招呼道:“兄弟们,走吧,交差要紧。”
众人悻悻然举步,拐入了估衣巷。
一入估衣巷,竟与先前城南大街上所见大相径庭。这条巷子长不过百丈,宽仅及三丈,薛家楼一圈二人高的围墙,居中而占,灰黑厚重,冷酷压抑,与周围建筑格格不入。巷子里没有店铺,走街串巷的货郎小贩也没见一个,住户十余其五,整条巷子空了一半,大部份人家关门闭户,萧条冷清,毫无生气。
薛家楼曾是广川府里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它占地三亩,亭台楼阁,华丽辉煌,赫赫有名。然而,三年前秋天的一个深夜,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将薛家楼所有的建筑烧得干干净净,薛家楼东主家眷以及掌柜伙计,合共二十三人葬身火海。
大火之后,府城坊区街巷之间,便经常流传薛家楼废墟深夜之时有鬼魂凄凄哭泣的传言,言之凿凿,活灵活现,如同亲见。甚至有人说曾白日见鬼,薛家楼废墟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凶地,吓得巷子里的左邻右舍纷纷搬离,昔日车水马龙、灯火通明、繁华热闹的估衣巷,变成了今日这般冷清萧索的模样。
薛氏家族曾把薛家楼废墟宅地数次公开拍卖,然而偌大个广川府却无人敢卖,直至二年前才由府署法曹公房以极低价格买下。法曹公房接手后,在废墟上面围了一圈高墙,中间建了几长溜通檐平房,由左司吏曹管辖,专设为关押审讯重犯之地。薛家楼名义虽在,内里已经面目全非,变成了江洋大盗、凶寇惯匪们闻风丧胆的真正凶地。
薛家楼两扇厚重的铁门紧闭,人员车马进出,均走旁边侧门。郭凡一行人马在侧门前停下。
门前左右守卫都是年轻高大的汉子,黑衣劲装,左胸上绣了一只半寸长短的红色獬豸图案,腰下挎刀,手持缨枪,面容严肃,眼神警惕。
肖正平走上前,向守卫交验官凭文书、差事驾帖。那门卫认真检看,面无表情,一丝不苟,又掀起车厢帘子查看,里面蜷着一位脚镣手铐,昏晕不醒的胖大道士,与差事驾帖上所记述相同,再对照驾帖点验随行人众,一一相符,便把官凭文书和差事驾帖交还给肖正平,挥手放行。
肖正平在前,领着郭凡一众人车鱼贯进门。
薛家楼里左右两边是二排平房,迎面也是一排平房,其后又是一排平房。每一排通檐平房有房间五六七间不等,每间房门前都站着一位黑衣劲装,挎刀持枪的年轻汉子。
马车和郭凡他们跟着肖正平左拐,在平房的第一间门前停下。肖正平走进了房间,片刻又退了回来,面带懊恼之色,对郭凡说道:“郭班头,不巧得很,张大人被刘大人叫去府署法曹公房办差了,稍后才能回来,你们先在此等等了。”
郭凡道:“不妨事,大人们公务繁忙,咱们便等一会也应该。”
肖正平道:“那好,你们跟我来。”
一行人呼隆隆又来到正面那排平房的第三间房间门口。
肖正平道:“人犯就暂时关押在这间屋子,郭班头,你和兄弟们到隔壁房间休息一下。”
郭凡道:“好。”
周四跳下马车,将马鞭子交还给车夫。肖正平走到门卫跟前,轻声说了几句。那门卫转身进门,叫出来四个孔武有力的黑衣劲装年轻汉子,四人走到马车旁,二人抬腿,一人抬腰,一人抄着双臂,将周立抬下马车,进了房间。
郭凡道:“小六哥,你在这里帮帮这位门卫兄弟守守门、站站岗。”
江六心领神会,向那门卫呲牙一笑,怀抱直刀,在另一边靠墙而站。
那门卫瞅了江六一眼,嘴角微微一抽,没吭声。
肖正平见郭凡如此小心谨慎,微微一笑,心里满意,面现赞赏之色,请郭凡四人走进了隔壁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