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思想取容疏性命,早非一日两日,如今恨意越累越多,终于是将人变得面目可憎,再无一点温情。
她站在自己与楚隐初遇的一棵大榕树下,只手覆上粗糙的树皮,想年少时的梦幻泡影,只觉得人生十分无趣。
不仅无趣,而且尽是恶,自己,容疏,父亲,先皇,都是罪无可赦之人。将来地底相逢,恐都要被挖心掏肺。但她又觉得也无所谓,她留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什么执念,容疏手上沾了血,自己也想尝尝是什么滋味。
也不枉当他两年的妻子。
妻子,长思咬唇,喉头间嗅到一股血腥气,她于是鬼魅般笑了笑。
可这一笑之后,她又莫名有些烦躁。烦容疏不够坏,烦他不是丧尽天良的昏君,烦他对自己总是无度的好。
年近尾声,雪夜里红梅艳烈地绽放,团团的雪做惊鸿舞,美不胜收。很快就是除夕夜,长思习惯性地独自坐在窗边看夜色全部笼罩大地,远处灯火渐起。
轻轻叹一口气,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看见容疏风雪里撑伞走来。前面只带了一个掌灯的宫人,像雪夜独行的年轻富家公子,灯火一照,打上一层薄薄的晕影,削弱锋芒,居然有些熟悉的温柔。
长思锁起眉头,他们不见已有很久,上次已经打定主意,再见就是他死,亦或我亡。此刻见他就这么从容温柔地踱过来,自己竟有些无所适从。
金钗拔下来,手里一顿,又重新插入云鬓。
正踌躇间,容疏已经走进来,手里提着几个精致的花灯,还有一道长卷轴:“长思,原知道你不喜欢同我待在一起。但今日除夕,我做了一些小玩意儿连同这幅画一并送你,若你不想看着我,我这也就走。”
手里被塞进一个圆滚滚的卷轴,长思本能地打开,只见卷面流光溢彩,是用了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名贵颜料,折射出夺人的绚烂,而画上的,正是榕树下窈窕身姿的长思。
淡青的衣裙,冷然清丽的脸,不施花钿金步摇,春光天然去雕饰。
旁边有题词曰: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长思像被蝎子蛰了一下,心头一麻,立刻将画扔出去。容疏连忙接住,靠近了一些:“我知道你怨我,但这幅画我倾心尽力,你好歹收下。”
“你走,”长思突然暴怒,脸上一派阴晴不定,声调有些抖,“你带着你的东西走,我不想看见你。”
容疏眼里的光黯淡下来,但此人固执起来相当固执,更何况,他煎熬了许久才来看长思一眼,而对于爱入骨髓的人而言,看一眼又怎么够呢?一眼之后便有两眼,三眼,想长久地看着她,永远不离开。
他把卷轴放到画架上,宠溺的声音里布满了无奈和纠结:“长思你看看我好不好?从前的事情,有很多身不由……”
“我不听!”长思叫了一声,像是极力忍耐,近乎癫狂,嘴里喃喃道,“走啊,我让你走啊!”
容疏皱眉:“你今日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我就是讨厌你,不想看见你,你不明白吗?”
容疏本想扶住她的身形猛然一顿,拳头捏起来,眼里是长思从来看不见的忧与爱,痛和怖,他后退一步:“你就这么一刻也不能见我?你可知道我因思你念你,日日辗转反侧,从来……”
“那是你不是我!”长思吼道。
屋子里静得出奇,长思吼完这一句,终于似乎看见了一点令人窒息的悲伤,落雪落梅,灯火朦胧,小奴才把头低得不能再低。
容疏不再说话,僵硬地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孤寂至极,离去时甚至伞都没撑,蹭到一颗挂满雪的树,落了一身的雪与花。
长思居然是松了口气,疲惫地望着画架上的卷轴出神。她原本是要杀他的,计划了很久,说好的非你死即我亡呢?为什么人靠过来就是不忍心下手,他灭谭国时可曾心软,逼父母自戕时可有犹豫,冤楚隐盗窃时可有自责?
这个人,他凭什么不死?他的这些拙劣的补偿,假惺惺的温柔,算什么东西?
长思抱住自己的头,绝望地蹲下来,心里恨自己无用,又恨自己不敢直视容疏的温柔。
然而正是此时,窗边风飒,上次那个假面男子重返长宁殿。他一剑横在长思脖颈侧:“木美人?说好的杀了他呢,我可在你身边等很久了,你知道刚才多好的机会吗?我最讨厌你这种背着国仇家恨还能在自己仇人面前苟延残喘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