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临二十二年,临风穴。
“师父竟然准我们休息一天,真难得。自从我们来到锦山,这是头一次吧?”一个红衣女孩靠在石壁上,慢吞吞地说。她的刘海齐眉,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
“确实,这可真是稀奇了。”一个高个子男孩站在不远处迎合了一声。
在那个男孩身边,站着一个长发及腰、身材单薄的女孩。“我有点想回北冥了。”光看面孔她也只有十四岁的样子,可声音却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清冷和成熟。
红衣女孩点点头:“我也想回东方呢。阿彻真是命好,若我和他一样小个三五岁,也不用来这里受苦!”
“都在说什么傻话。”那男孩顽皮地捏了捏长发女孩的脸又迅速跳开,躲过了她顺势的一个肘击。长发女孩不满地瞪起眼睛看他。
从不远处的穴口走来一个看起来较为年长的大男孩。论相貌与气质,应该在二十岁出头,可他的周身似乎散发着某种夺目的光彩,令人觉得比凭空打量更显年轻朝气。
“侯师兄。”三人纷纷迎上去。那个长发女孩明显比另两人更主动些,直接走到他跟前去,轻轻地拉住了那个“侯师兄”的手臂。
他宠溺地看了长发女孩一眼,继而抬头故作神秘地问道:“知道为何今日师父会放我们休息么?”
三人齐刷刷地摇头。
那侯师兄拿起一封黄纸写的字条,开口念道:“今日为师因私外出,势必晚归,特准诸位闭关暂停一日,好生休息,切莫玩闹生事。忠翰需多照料弟妹。”又笑着道,“瞧师父多放心不下我们啊。”
原来他叫侯忠翰。
这个名字,只要是武林中人,八成都不会陌生。侯忠翰并非四大家族血亲,却因武功过人,在北冥门下同辈的弟子中无人能及其右,因此他被公认为北冥首徒,以头号直系弟子的身份,获得了向锦山上师高樊拜师学艺的殊荣。
“师父有什么私事啊?”红衣女孩撅起嘴傻傻问道。
“这哪是我们该关心的呢!”高个子男孩无奈笑笑,剜她一眼。
“说起来,”侯忠翰像是突然有了什么主意,学着逗孩子一般眼珠一转,“在这山上闷了一年,你们难道不想趁此机会去镇上逛逛?”
三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想!”,而高个子男孩似乎很快意识到了些什么,犹豫道:“我看师父的意思,是让我们乖乖呆在这。”
“没事儿——”长发女孩拖长了声音,“你瞧师父哪个字说了不准下山?再者,反正到时有侯师兄撑着,师父若真要责问,就说是他带我们去的。”
侯忠翰的眼底里划过一道难以察觉的光芒,笑着没说话。
三个小年轻,跟着一个大一些的小年轻,屁颠屁颠地走在锦山城的街道上。
“侯师兄。”长发女孩在背后轻轻叫了一声。
侯忠翰回过头。
长发女孩拉住他的手臂摇晃起来,虽然是在撒娇,声音却凌凌淡淡,半点都没有撒娇的样子:“陪我去吃马蹄糕。”
侯忠翰柔柔地看着她,又看看另外两人:“好,我陪你去吃。”他朝着街道两边望了望,对那个男孩说,“你们俩先去别的地方逛逛吧,等差不多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差不多的时候,你们就去对面那条街上的小食铺子找我们。我们会一直在那儿。”
“嗯。”男孩答应道,目光转向长发女孩,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之后才挪开,然后牵起红衣女孩的手往别处去了。
铺子里人声嘈杂,长发女孩一口一口地夹着马蹄糕吃。
“好吃吗?”侯忠翰看着她,眼神无尽温柔。
“嗯。”女孩起先未说话,待食物咽下后才用袖子遮挡着下半张脸,轻声答道,“北方的点心铺本就少些,自然跟长海没得比,不过这家的马蹄糕成色口味也尚可了。”
侯忠翰一笑,推了推盘子示意她继续吃,女孩喝了口水后便再度拾箸。
时间缓缓地流转,在两人之间,似乎就连空气也是那般甜美。
侯忠翰突然伸出双手,捧住长发女孩的脸。
“侯师兄?”长发女孩有些不自然地抬起头,这店中户限为穿,女孩似乎并不习惯他如此旁若无人地与她亲密。
“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侯忠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噢。”表面上维持着淡定,脸却渐渐有些烫了起来。
侯忠翰放开手,轻轻地、轻轻地一笑。“你知道么,我好喜欢你。”他说。
心里是如此高兴,嘴上却回答着那个并不重要的问题:“我知道。”
“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师兄也早就知道啊。”她低下了头,没有看见对面听见这个回答时眸中似有流光碎裂。
店里的客人进进出出已经换了好几拨,而两人仍然相顾无言地坐在那里。
“我,”他欲言又止,“唉。”低沉地叹了一声。
长发女孩不解:“怎么了,师兄?”
“我,”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好。”想都没想就答应的事,有些奇怪他为何说出这句话会这样艰难。
侯忠翰站起来,留恋般地瞟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先前的笑容一样,很轻、很轻。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店门。
然后,就是长发女孩一个人坐在原地,一直等了不知道多久,却再也没见那个人回来。
再然后,就是夕阳斜斜映入店门,男孩和红衣女孩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长发女孩目光空洞地说了些什么,男孩就走上前,把她的脸深深地埋进了他臂弯的阴影里。
“你说他会去哪?为何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要走?他还会回来吗?他是不是出事了?他——”
“好了小默,就知道乱说!”男孩打住了红衣女孩的话,担心地望了望蜷缩在临风穴口旁一言未发的长发女孩,压低了声音,“倒是应该担心她有没有出事才对……”
“阿渊。”突然从身后传来的低沉声音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男孩惊讶地回过头:“师父?”
高樊笔直伫立于呼啸的长风中,身后映出一片沉重的夜色,他道:“你跟我来。”
男孩径直站起身来,跟了过去,留下临风穴里两个女孩久久地默然。
两人走到一处背光的空荡石道上。男孩迫不及待地开口:“师父,今日侯师兄他……”
“不必多说了,”高樊再次打断了他,“我已经知道了。”
“师父知道?那侯师兄去了哪里?”
高樊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阿渊。你了解你的侯师兄么?”
被叫做阿渊的男孩愣了一愣,认真地想着:“侯师兄极其努力刻苦,武功于我辈首屈一指。他也很会照顾体恤他人,是我很欣赏的哥哥——”
高樊轻轻眯起眼。
“还有呢?”
“还有,宽容、大度、坚韧,许多时候我们受不了的事情,他都能忍耐。”
“还有呢?”
“……还有……”男孩为难地挠挠头,似乎想不到了。
高樊叹了一口气。
“阿渊,你心思透亮,能看出他骨子里的秉性,难道就看不出他这一生要走怎样的路?”
“您此言何意,师父?”话题一下子转变到如此高深而沉重,男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望着高樊。
高樊转过身。
“你刚才所说的,勤勉、奋发、兼济他人、胸怀宽广、性情坚忍……这些,都是一个王者该有的品质啊。”
“从很早,早到我看见来拜我为师的你们第一眼开始,我就足以认定,忠翰他必会成为这样的人。如此般性格,如此般抱负,对一个羽翼未丰的少年来说,太灼热也太危险。我曾经试着劝导他,却发现他练功愈发刻苦,甚至已经到了透支自己身体的地步。我认识到他有多么坚定,他一定会义无反顾踏上‘成王’的路。”
“加入四大家族,本有无可限量的前途,因为四大家族是武林至尊,也是前朝战功赫赫的军门。若到将来有所作为能够执掌,那对他,才是无上的荣耀。可是,我想我不会猜错吧,阿渊,他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丫头?”
那丫头。高樊说的是谁,男孩怎么会不知道?他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在师父面前显得无处遁形:“师父,原谅我一直以来都瞒着您。”
高樊摆摆手,示意他起来。男孩却一直跪着:“师父,我求您,您可以责罚我们,但无论如何不要告诉北冥掌门……”
“不会。”高樊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要他放心,“我了解她爹的性子,若让他知道,小丫头可怎么办好。你先起来吧。”
男孩站起来,深鞠一躬:“多谢师父。”
高樊自顾自地一拂袖:“忠翰喜欢那丫头,一切就变得不好办了。虽说四大家族历史上也有传贤不传子的先例,可那也是极少数的情况。而且,那丫头的武功也一点儿不差,练武更是和其他人同样刻苦。一者,这样一来他继承北冥掌门之位的机会已经很小,再者,他怎可能忍心亲手夺走属于她的位置?无奈之下,他能做的,就是离开四大家族。”
“所以今日侯师兄才会借这个时机,独自远走高飞,而且……”男孩皱着眉,似乎总觉得师父的话里遗漏了些什么,“仅仅只是因为靖翎?”他最终没能忍住,还是问出了口。
高樊凉凉笑一下,没有回答。
“还有,”男孩仍旧眉心紧蹙,他的语气十分小心,可直直盯着师父的双眼却分明是无畏的,“今日您,当真是因私外出吗?”
高樊点点头,又摇摇头。
“阿渊,你是这样聪敏,很多事情等长大些时日自会明白——”见男孩显然还有话要说,高樊又厉声道,“眼下莫要再问这些,为师不愿多言。”
男孩乖乖地低下了头。
一片静谧。
“那侯师兄到底会去哪呢?”过了半晌,男孩才选择了一个大约不会触怒师父的话题,接着问道。
高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你说当今江湖之中,唯一能和四大家族稍作抗衡的,是哪一个门派?”
男孩的表情一瞬间明朗:“莫非……白鹤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