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玉平和柳玉飞从卫生所回去后,玉平就主动要求去俘虏营:“哥,郭团长不在,我得和我的士兵在一起。”
“我向上级打个报告,也叫杨雪出个证明,你直接参加红军不就行了?”柳玉飞说,“这样,我们兄弟又可以并肩作战了。”
池玉平摇摇头,故意追问:“并肩作战?和谁作战?打‘西南马子’还是打鬼子?”
柳玉飞自然明白玉平的意思,他说:“玉平,你先过来再说。红军马上就要北上抗日了。”
池玉平说:“我过去后不和国军打仗了?”
柳玉飞说:“我们也不想打,但国军打到我们鼻子尖了,不打不行啊!”
池玉平说:“那还打就是了。哥,只要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我哪一方也不参加。我已经杀了那么多中国人了,再也不杀人了,我已经受够了这种自相残杀,一点意义都没有,完全是给自己增添杀人恶业。如果你一定要让我参加红军打国军,我只有自杀!”
柳玉飞很吃惊,他没想到池玉平的态度这么坚决。
按照惯例,柳玉飞把所有的国军俘虏士兵都集中在一起,在做了充分的教育宣传之后,柳玉飞希望国军士兵能够投降过来,成为一名红军战士,但响应者寥寥。几乎所有的国军俘虏都表示,希望红军能够宽大为怀,允许他们回家。个别胆大的则公开表示,什么时候红军打鬼子了,无论路有多远,都会前来投奔。
柳玉飞没法,只得上报军团部,领取了路费,把这些国军士兵遣送回家了。
池玉平脱掉了国军军服,换上便服,来向柳玉飞辞行。
柳玉飞表情凝重地说:“我正想去找你,郭梦林自杀了!”
池玉平呆在当地。
其实,郭梦林早已抱着必死之心。那次他在战场上曾试图自杀,被柳玉飞用大刀磕飞了手枪,送到了红军卫生所救治。柳玉飞不放心,悄悄来观察过几次,发现郭梦林一旦见到杨雪,立刻便神采飞扬。柳玉飞觉得郭梦林应该已经打消了自杀的念头,放下心来。
殊不知,郭梦林自杀的念头不但没打消,反而更加强烈了。
郭梦林出生于湖南高官沙的一个富裕家庭,父亲曾是清末举人,参加过轰轰烈烈的“公车上书”活动,失败后竟心灰意冷隐居乡里,不再过问政治,也决不允许郭梦林涉足政治。但郭梦林自幼对军事非常感兴趣,竟不顾父亲的激烈反对,偷偷跑到了广州报考了黄埔军校。父亲一气之下,竟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郭梦林失去了家庭的依靠和支持,就把军校和军队当成了自己的家,并倾注了他的全部感情。济南抗战之后,郭梦林认识到了自己政治幼稚,有负总司令重托。因此在此后组建新二二三团并率之进攻红军的过程中,郭梦林不遗余力。不料事与愿违,他最信任的、同时也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池玉平却率先和他产生了分歧,在战斗中屡屡“打偏”,其余士兵们要么哗变要么消极避战,终至一败涂地。他一向奉行总司令的训导“不成功便成仁”,如此众叛亲离更让他觉得难以面对上峰。他第一次自杀未遂之后,本希望红军可以对他处以极刑,以遂平生之志。但红军优待俘虏,只待他伤好后便可自由去留。这竟让他大失所望,思来想去,仍只剩下“杀身成仁”一条路了。
最让他痛苦不堪的是,是他的信仰和爱情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他接受了那么多年的三民主义教育,信仰坚定无比,这也是他反对共产主义、*****的根本原因;但与此同时,他却苦恋着信仰共产主义的杨雪。信仰上的南辕北辙,是绝对不可能开出爱情之花的,可他偏偏绝望地看到自己不可救药地往爱情的深渊里越滑越深——白天的时候,他无时无刻地不在焦灼地期盼着杨雪的到来。只要杨雪来到身边,听到她温柔甜美的话语,看到她端庄秀美的面容,他就忘掉了此次的惨败,忘记了自己的俘虏身份,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信仰有别,忘记了国共两党之间的恩恩怨怨……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洋溢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幸福感。而一旦到了深夜万籁俱寂之时,他在努力排除掉头脑中杨雪的影像之后,变得冷静下来理智下来,那种幸福感便很快又被一种割裂了的强烈痛苦感所代替。信仰和爱情不可兼得却又不能割舍任何一方,偏偏两者又都那么执着那么强烈。郭梦林辗转反侧夜不成寐,盼望着天亮后杨雪到来后陶醉其中忘记痛苦,爱情竟成了一支灵验无比的麻醉剂。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把郭梦林推向了痛苦的深渊,同时也直接加速了他走向死地的进程。
那次池玉平和柳玉飞一起来看郭梦林。郭梦林的伤口恢复得很快,气色也好多了,但精神看起来仍然比较萎靡。他问玉平:“你没参加红军?”
玉平说:“没有,我不想再杀人。我要回家——回山东的家;你也答应过我的,打完这仗就让我回家。”
郭梦林叹了口气:“我没能兑现承诺。”柳玉飞接口说:“我帮你兑现了。”
池玉平知道郭梦林内心非常固执,很难听进去别人的意见。但他还是说:“你也回家吧。”郭梦林摇了摇头,神色更加萎靡了。这时,杨雪进来了。看到池玉平,说:“王副团长在啊,听说你要回家了?”
池玉平尴尬地说:“别这样叫我,杨所长!叫我玉平吧,和我哥一样。”说完,转头看了一眼柳玉飞。
杨雪笑笑不语,转头去问郭梦林:“今天怎么样郭团长?”
郭梦林突然一扫刚才萎靡不振的样子,转眼间竟两眼放光,嘴唇哆嗦了几下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好多,多了!多谢杨医生、杨所长。”
杨雪又拿听诊器听了听心脏。郭梦林的脸上竟泛起了一抹红色,胸膛起伏得比较明显。可能是深呼吸牵动了伤口,郭梦林痛得皱了皱眉头。杨雪放下听诊器,颇为不解地说:“心率咋这么高?不应该啊。”
池玉平心想:看来郭团长和玉飞哥一样,也爱上了杨所长。也难怪,他们两个都曾和杨所长同生共死过。只不过郭团长的爱情恐难有结果。可尽管如此,郭团长还是幸福的,那像自己……想起柳玉枝,池玉平黯然神伤。
郭梦林红了脸,说:“我感觉好多了。”
柳玉飞打趣说:“有我们这位杨医生、杨所长妙手回春,感觉肯定好!”
杨雪啐了柳玉飞一句:“什么时候学会的胡嚼舌根子!”一眼瞥见柳玉飞袖子上的破布条,还是那次杨雪给他包扎伤口时剪开的。杨雪顺手拽过玉飞,把他按在凳子上,顺手从包里抽出针线,给他仔细地缝补起来。一边补一边埋怨说:“你这个人就是爱拖拉,时间这么久也不过来缝袖子。”停了下又笑了:“你这个样子,怎么要求战士们注意军容风纪?”
柳玉飞咧嘴笑笑,没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却仿佛刚刚喝了陈年的醇酒,兴奋得放光。
这时,廖宝元来卫生所换药,他胳膊上的伤原本已经快好了,但他是湖南人,喜欢吃辣椒,结果弄得伤口迟迟没有愈合。他见杨雪正在给柳玉飞缝袖子,立即开玩笑说:“杨所长,我们团长为了让你给缝袖子,故意自己撕坏了的。”
杨雪笑着啐他:“胡扯!这是我剪的。”
廖宝元摇头说:“不是,杨所长,我们团长为了让你多缝会儿,额外又多撕了一道。”
柳玉飞嗔道:“廖宝元啊廖宝元,我这团长的伟大形象都让你给败坏掉了!”
廖宝元嚷道:“我哪敢啊!团长。这是我根据你的想法推测出来的,你说,你不希望杨所长……”转头和郭梦林说:“郭团长老乡,你不知道我们团长,对杨所长那是一个……”
柳玉飞红着脸打断廖宝元:“宝元!你再胡咧咧我就把你的嘴给缝上。”
郭梦林心中雪亮,他的精神世界一下崩塌了,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原来,原来……郭梦林知道,即使没有柳玉飞,自己对杨雪的爱也绝不会有任何结果,但他仍然不能接受杨雪心有所属的现实——尽管他不知道杨雪对柳玉飞是否倾心相爱,但从杨雪对柳玉飞那种看似随随便便实则无微不至的态度上来看,两个人的关系的确很不一般。想想吧,从济南事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年,这七年来他们一直在一起,而且是真正的志同道合。
池玉平看见郭梦林的脸上阴晴不定,心中叹息不已。
池玉平颤声对柳玉飞说:“他为什么要自杀呢?他并没有真正杀死过多少中国人啊!该自杀的是我才对。”
柳玉飞摇了摇头,懊丧地说:“他不是因为这个……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了自杀念头了,没想到他还是……”
池玉平说:“我们都背叛了他……”
柳玉飞点头道:“还有……爱情……”
池玉平说道:“他看不到希望,回不去了。”停了会儿又说道:“我也看不到希望。哥,你看到了吗?”
柳玉飞不解地望着池玉平。
池玉平说:“当初你我逃出来,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回去报仇,杀光‘西南马子’;后来碰上了鬼子;再后来我们自己人相互残杀起来。我们闯荡了这么多年,是不是离目标越来越远?我这样子回去,实在是无颜见柳家峪父老乡亲。所以,我和郭梦林一样,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