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梦林仍想坐起来,动了动身子后拿眼睛去看杨雪。杨雪见状便抿嘴一笑:“没见过这么急的,你的锁骨都断了,可不能乱动。这样吧,你躺着不要动,我来。”杨雪侧身坐在床头,把胳膊轻轻伸过去环绕着郭梦林的脖子,然后极轻极轻地托起来,又对柳玉飞说:“哎,帮下忙,再拿个枕头过来。哎,对了,都垫在郭团长身子下面。好了,这样是不是舒服点?”最后这句当然是对郭梦林说的。她等郭梦林倚躺在枕头上,这才轻轻地抽出了胳膊。整个过程自然而然,郭梦林突然感到身子轻飘飘的,似乎是浮在云端里。杨雪附在耳边的温柔话语和托在他脖颈下的柔软臂弯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幸福体验。在那一刻,一切的世间烦扰包括国共之争,信仰之别、恩怨之论都不复存在了。他现在只有一个希望:让这种体验天长地久!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回味,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见柳玉飞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忘形了,便假装咳嗽了下,眼睛游离了片刻,把目光转到了昏黄的油灯上面了。
郭梦林表情尽管非常细微,但没有逃过柳玉飞的眼睛。其实,郭梦林闭上眼睛时,玉飞并未多想,倒是郭梦林佯装咳嗽和游离的眼神让柳玉飞浑身一震,他想起了玉平说的那句“看你的眼神就知道”。
一时间,柳玉飞竟分不清自己究竟该对郭梦林同病相怜还是该视若情敌。
郭梦林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杨雪:“那个……杨医生,那个老黄,应该不是你的亲舅舅吧……他怎么样了?”
杨雪神情黯然:“不是。老黄是我的同志和上级。当时鬼子找上门来,他为了掩护我们撤退,牺牲了。”
郭梦林心情沉重:沉默了半天才说:“老黄对我们的帮助太大了!没有他,我们在南城墙撑不那么久。”
柳玉飞一直对老黄掩护他和杨雪撤退念念不忘。他接过话茬,说:“没有他,我早死了。”又加上一句:“老黄是个好人,可惜死在鬼子手里。”
杨雪沉痛地说:“在老黄之前,我们已经有大批共产党员被鬼子抓去并被折磨死了。没有日本鬼子,老黄和其他同志不会死,那么多革命军士兵和济南老百姓不会死。还有东三省那么多的父老乡亲也不会死。”
柳玉飞说:“对!日本鬼子永远是我们的死对头。对它不能抱有丝毫的幻想。只不过,你们那位总司令不这样想。那年在济南,鬼子骑到咱的头上了,他不让抵抗;后来在奉天,不,沈阳,鬼子又骑在了咱头上了……”
郭梦林见柳玉飞张了张嘴,便打断他:“柳团长,政治上的事情咱管不了那么多。你我俱是军人,军人就得服从命令。”郭梦林已经厌倦了争论。现在成了红军的俘虏,更没有和人争论的兴头了。
柳玉飞说:“怪不得郭团长不惜众叛亲离,也甘愿充当蒋中史的政治棋子。”
郭梦林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柳玉飞还是不甘心。他再次向郭梦林提出来:“郭团长,能否考虑一下将来的前途?我真的特别希望能够再和郭团长一起并肩杀鬼子。”
郭梦林睁开眼睛,轻轻道:“杀鬼子谁不想?和柳团长一起杀鬼子更是平生快事。可是,军人应该有军人的气节,郭某不想成为自己最看不起的哪一种人。何况,和你们共产党一样,我也有我的信仰——我信仰三民主义,这是绝不会改变的;相信柳团长的共产主义信仰也是轻易不会改变的吧。”为了节省气力,郭梦林的声音非常微弱,但语气坚定有力。他略停了停,又说:“郭某现在是柳团长和红军的俘虏,一切悉听尊便!”
池玉平从来没有想到,将来有一天他会和郭梦林分道扬镳。
那次池玉平和柳玉飞在济南街头见郭梦林与杨雪处境危急,立即出手相助。池玉平使出神枪绝技,打得鬼子魂飞魄散,看得郭梦林心旌神摇。此后的济南南城墙之战,池玉平先是连连射杀鬼子兵,后来又奇迹般地打掉了鬼子的迫击炮阵地,在赢得全营士兵拥戴的同时,更让郭梦林如获至宝。撤出济南后,先遣营的建制已被打残,又缺乏给养补充,总司令部要追究郭梦林的抗命之责,把先遣营的番号给取消了,士兵给遣散分流到其他部队。这给刚刚参加革命军的池玉平当头一棒。到后来他倒也想开了,只要能打鬼子,到哪里都行。可是,撤离济南之后,池玉平所属的革命军却是连鬼子面都没见过,更不用说杀鬼子了。再后来,池玉平随着部队向南方开拔,说是要去剿匪。池玉平心里挺高兴,当年他和柳玉飞来济南投军的目的,本来就希望能剿匪的。但他不知道,他们要剿的“匪”是“**”,是红军。他还以为“**”和沂蒙山区的“西南马子”、东北的“胡子”一样,是土匪的一种呢。
在“剿匪”过程中,池玉平射杀了很多“**”,成为部队里有名的“剿匪英雄”,很快由一名普通士兵升为了连长,后来又被调到郭梦林的二二三团里当了营长。这时候他虽然早已知道所谓的“**”就是共产党领导的红军,但受长期宣传的影响,他仍把红军当成穷凶极恶的一伙土匪来看待。直到有一天,他击伤了一名红军士兵并俘获了他,他对“**”的认识和看法才开始发生了动摇。
那是一名看起来年龄只有十七、八岁的士兵,稚气未脱的脸上因失血而苍白。子弹打穿了他的右胸,血流满地。池玉平走近一看,知道这个士兵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蹲下身子,对士兵怜悯地说:“你这么小,怎么也要当**害人?”
岂料那士兵浑身颤抖着大骂:“你这白匪!白狗子!我害过什么人了?我们红军怎么害人了?”
旁边一名国军士兵见红军士兵冒犯王副团长,讨好地用脚踢了下他:“小坏东西,叫你再嘴硬!”
红军士兵痛得抽搐了一下,仍旧大骂:“你才是坏东西,你不是人,坏白匪,坏白狗子!”
池玉平心里忽然一紧:我们把红军说成是“**”,红军却骂我们是“白匪”“白狗子”。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匪?恐怕永远没有统一的定论。退一步说,就算红军确实是“**”,肯定也不是“西南马子”那样的匪,至少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就不是。
这时,那个国军士兵横过步枪,用枪托砸向红军小士兵脑袋。池玉平急忙伸手去拦挡,还是晚了一步,那红军小士兵头一歪,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死了。
池玉平勃然大怒,狠狠地踢了那个国军士兵一脚:“下手那么狠干什么!”池玉平性格温和,从不打骂士兵,这次确实动怒了。
那士兵没想到长官会发怒,便讪讪地说:“反正他也活不成了,早死晚死一个样!”
池玉平长叹一声,士兵说得没错。无论如何,这个还是小孩子的士兵终归是自己打死的。那么,自己打死了那么多的红军士兵,究竟有几个是万恶不赦的?我们和红军这样打来打去,死了那么多无辜的士兵,究竟有多少意义?更主要的是,现在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东三省,放着鬼子不打,却自己在这里打得热火朝天,这不是疯了吗?
随着越来越多的红军士兵被他打死,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虽然他此前已打死过很多“西南马子”和日本鬼子,但在他心目中,“西南马子”和日本鬼子太过穷凶极恶,根本就不能算作是人,他打死的越多越解恨;但红军士兵就不同了,他们都是和他自己一样的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他们和自己一样拥有憨厚的外表,善良的脸庞……难道他和他们只是因为分属不同的党派,就一定要在战场上以命相搏吗?池玉平越想越困惑,便去问郭梦林。
郭梦林认真地指出,红军士兵既然站在了国军的对立面,那就是国军的敌人,也是党国的敌人。至于红军该不该打士兵该不该杀,那属于政治的范畴,不是军人所能管和所该管的事情。作为一名党国军人,只能听从指挥。
池玉平说:“我是不懂政治,也不想去弄懂。我只知道,红军士兵都和你我一样,不是坏人。”
郭梦林说:“非我类者其心必异,政治立场不同,就是坏人。”
池玉平说:“如果非要和红军自相残杀不可,那我宁愿脱掉这身军装,我回家不干了!”
郭梦林说:“那你就是逃兵,抓住后是要被枪毙的。”
池玉平说:“枪毙就枪毙!我打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中国人,早就该死了。”
郭梦林见吓不住他,只好温言相劝:“玉平啊,你帮我打完这一仗,我帮你找个理由回家。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池玉平很执拗:“你为什么求我呢?你可以去求你的那位校长啊。让他把咱都撤下来,去东北、去奉天我的老家打日本鬼子!那我一定豁出命去打!”
郭梦林说:“玉平啊,校长是什么人啊,哪是你哥我想见就见的?放心吧玉平,打完这一仗,我一定先把你送回去。”
池玉平只好暂时作罢。但他打定主意,自己以后绝对不会再打死一个红军。他采取了“打偏”战术,只打红军士兵的胳膊,不危及对方的生命。郭梦林看在眼里,并未点破。
令池玉平欣慰的是,很多士兵和他有一样的想法。于是,就发生了此次忠堡战役中士兵集体哗变溃逃的事件,而池玉平因为已经答应了郭梦林,只得暂时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