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飞当时并不知道这个两次救自己性命的革命军军官就叫郭梦林。郭梦林这个名字,是柳玉飞在养伤期间,多次听老黄和杨雪说起并一步步加深印象的。郭梦林在十万革命军撤离济南之后,以一个营的兵力与数倍于己的鬼子殊死相搏长达六日,予敌以重大杀伤,到最后弹尽粮绝后才撤出济南。此举不但震动了全国,也震动了对手日军。柳玉飞听说后,对郭梦林更是深深地仰慕敬佩。他不止一次地暗自感叹:这才是真汉子真英雄大丈夫啊!
得悉和自己对阵的国军这个团的团长竟然就是自己最为钦佩的郭梦林,柳玉飞心里顿感五味杂陈。他顾不得感慨感叹,立即转身和池玉平去见郭梦林。郭梦林倚坐在战壕的突出位置,红军的子弹打断了他的锁骨并深深地嵌进了骨头里,可能由于失血太多,郭梦林脸色苍白,军帽不知掉在了哪里,沾满泥巴的头发覆在额头,曾经英气勃勃的眼神显得黯淡无光。他周围的士兵全部走光了,没有任何人过来问候他。他见池玉平和柳玉飞走近,闭上了眼睛。
池玉平轻轻地说:“团长,我哥……来看你了!我哥……我和你说过的,他现在是红军团长。”
柳玉飞敬了个礼:“郭团长你好!”
郭梦林睁开眼睛,挣扎着站起来给柳玉飞回了个礼。然后他冷冷地扫了一眼玉平:“恭喜你们兄弟相会啊!你是不是早知道对面共军的这个团是你兄弟的?”
池玉平摇头:“不,团长,我也是刚刚知道。你知道,我和我哥民国十七年在济南分手后,再未见面。”
郭梦林摇头不信:“那你为什么只瞄准共军的胳膊开枪?依你的枪法……”
池玉平说:“我想不通,都是中国人,如果是打日本……”
郭梦林叹了口气:“我也觉得打共军不如打鬼子痛快,可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既然穿上了这身军装,就一切以党国利益为重。”
池玉平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党国,什么是党国利益,我只知道都是中国人!以前我说这是兄弟相残你还骂我。你看,我和我哥现在不是真正的兄弟相残吗?”说完,指了指玉飞的右臂。玉飞的手臂虽然只是皮外伤,鲜血还是流了不少,破损的袖子附近已经湿了一小片。
柳玉飞说:“玉平,你说得对!如果不是你这种开枪法,杨……如果我们不是想一报还一报,我刚才可能就用上花机关了!那样的话可就……”玉飞有些后怕。
郭梦林缓缓地说:“玉平,原先我认为,我们和共产党之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看来,咱俩之间也是如此啊。既然弟兄们都不愿和我走一趟道,我也只好自己走自己的道去!”说完,艰难地从腰间掏出手枪,举起手枪指向了自己的脑袋。就在这时,他的右耳边刮过一缕冷风,同时“咔嚓”一声,手枪脱手飞出了十几米远。
柳玉飞在郭梦林伸手掏枪的时候,就猜出了他的意图。郭梦林刚一举枪,他就挥出了大刀,磕飞了郭梦林的手枪。郭梦林被震得虎口发麻,身子也被带了个趔趄,他本来就虚弱之极,且身心交瘁,这个趔趄让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一下昏厥过去。
池玉平抢上前一把扶住郭梦林,柳玉飞挥了挥手,两个抬担架的红军士兵过来,把郭梦林放到担架上,抬起来向卫生所送去。柳玉飞和池玉平跟在后面。
杨雪正在给一个伤员包扎,见柳玉飞右臂袖子破损且濡湿一片,竟不由地笑了:“嗬,连柳大团长也挨了一下!怎么样?找到那个国军士兵了吗?”
柳玉飞哭笑不得,朝旁边一努嘴:“喏,这就是,我兄弟!”
杨雪看了玉平一眼,立时目瞪口呆。
柳玉飞有些得意:“呆住了不是!你看看他,肯定更呆!”说着,指了指被红军士兵抬过来的郭梦林。
杨雪走过去,蹲下身子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郭梦林,给他理了下额头上的头发,然后轻轻解开郭梦林的风纪扣和领扣,查看了一遍伤口。又带上听诊器听了听心脏,最后把目光驻在郭梦林的脸上。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一丝忧伤,竟丝毫没有柳玉飞预料中的大惊失色或目瞪口呆,甚至连玉飞想象中的“啊”都没有喊出。
柳玉飞不仅有点失落,甚至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嫉妒,他努力地回忆当年杨雪给他做手术前后的相关细节——完全可以肯定,当时杨雪的表情应该没有像现在这么复杂。那么,杨雪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没有大吃一惊?为什么如此专注地看着郭梦林?为什么会表现出怜悯和忧伤?
柳玉飞觉得杨雪肯定是想起了她和郭梦林的过去,那她和郭梦林之间有什么过去呢?他以前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杨雪她和郭梦林的事情,但杨雪只说了句:“他救了我和小罗。”便不再多说什么。凭直觉,柳玉飞觉得杨雪和郭梦林之间肯定有故事。现下,郭梦林成了红军的俘虏,却又是杨雪的病号,杨雪的表情如此复杂,个中情由实在让柳玉飞难以索解。他忍不住凑过来小声问道:“怎么样?”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句“怎么样”究竟问的是郭梦林的伤情还是杨雪本人的情绪。
杨雪好像刚醒过来似的,“哦”了一声,然后大声喊道:“小李,给柳团长包扎一下!”明显答非所问。
柳玉飞的心情忽然变得糟糕之至,他向走过来的卫生员小李生硬地吼了一声:“不用!”杨雪奇怪地看了玉飞一眼,柳玉飞脸上有点火辣辣的,心跳好像也加快了许多。杨雪笑笑站起来,对另外一个卫生员说:“马上给他清创处理,稍后输血做手术。”然后她轻轻地拉了一下玉飞,把他按在一个凳子上坐下,接过小李手里的医疗托盘,先用剪子轻轻剪开衣袖,在伤口上敷上了药粉,又给包上了纱布。包扎过程一如多年前那样轻柔细致,柳玉飞心里腾起一股如沐春风的幸福感,他忽然对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有些后悔。
杨雪包很快包扎完毕,她说了句:“过两天你过来,我给你缝一下袖子。”
柳玉飞还没来得及应声,给郭梦林清创的卫生员过来向杨雪报告:“清完了,杨所长!接下来干什么?”
杨雪一边撸袖子一边说:“先抽血再输血。”说完,坐到了一张桌子跟前。
柳玉飞忽觉一股血直冲脑门,他一个箭步冲到杨雪跟前,扭头对卫生员大吼:“抽我的!”
杨雪吓了一跳。稍后,她温和地对玉飞说:“我是O型血,可以输给任何人;可你是A型。”
柳玉飞很固执,厉声道:“我不管什么型,这血必须抽我的。他救过我两次,我欠他两条命,你说过,要‘一报还一报’。”
杨雪笑了:“瞧你。你不是也救过他吗?扯平了!”
柳玉飞焦躁起来:“没扯平!我只救过他一次……反正这血必须抽我的……抽谁的也不能抽你的。”
杨雪急了:“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血型不一致会要命的,别闹了行不行?”杨雪性情温和,说话从不疾言厉色,玉飞几乎是头一次见她这样。
柳玉飞更急:“我哪里闹了!那你为什么不查一下郭梦林的血型?”
池玉平自始至终没有说话,这时他忽然加入进来:“抽我的吧。我和郭团长血型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