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四年(公历1935年)公历六月十四日。
柳玉飞侧耳听了听,发现狗皮岭方向国军的枪声确实已经稀疏下来,他猜测对方可能没有子弹了,他决定亲率一营打一个冲锋,全歼剩余的国军。柳玉飞知道国军原先有一个团的兵力,从早晨打到现在,估计剩下不足一个营了。柳玉飞不知道这个团的具体番号是什么,团长是谁,他只知道这个团隶属于敌49师,相对于该师其他部队,该团战斗力明显弱得多。这令柳玉飞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从枪声中判断,对面的国国民党军甚至还拥有令人闻之心惊的马克沁重机枪,没想到柳玉飞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国军这个团压缩到了狗皮岭下的山谷里。
刚刚柳玉飞带人从红六军团部那里领来了七、八支花机关枪(苏式冲锋枪),这种武器一梭子打出去就是一个大扇面,火力强大,比栓动步枪不知强出多少倍。现下国军那里已经没有子弹了,再用这种武器几乎等于用牛刀杀鸡。
一营营长廖宝元胳膊上挂了花,吊着胳膊从卫生所跑回来了。他是个有名的武器迷,听说柳玉飞领来了许多花机关,有些眼热,便主动要求参加冲锋队。柳玉飞拍了下廖宝元的后背,说:“伙计,你胳膊都挂彩了,怎么抡大刀?怎么扣扳机?当年我胳膊中了枪,一个月没法摸刀呢。眼看着日本鬼子行凶,恨得牙根痒痒的,那滋味实在难受极了!”
后面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是挺难受,都急出燎泡了!”廖宝元挤眉弄眼:“团长,看谁来了?”
柳玉飞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杨雪。
那天在老黄的掩护下,柳玉飞跟着杨雪从老黄家暗门里逃出,去了另外一个联络点的地下室里藏了起来。由于肩上的伤还没好,柳玉飞无法耍刀,急怒交加,嘴上生出了一溜燎泡,幸亏杨雪用消炎粉才勉强给消去肿泡。柳玉飞伤好后出了地下室,鬼子却撤走了,留下了一座满目疮痍的济南城。经过这一个月的时间,柳玉飞彻底知道了杨雪的身份,在对杨雪更加敬重仰慕的同时,也对共产党有了较深的了解。在杨雪及其济南地下党组织的积极帮助下,半年后,柳玉飞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民国二十二年冬,杨雪和柳玉飞被山东省委委派到中央苏区受训学习,结业后留在红一方面军工作,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柳玉飞被派到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红六军团担任红56团的团长,杨雪则成为红六军团的卫生所长。前天,红二、红六军团为了策应红一方面军战略转移,发起了伏击国军49师的忠堡战役。战役采取了“盯人承包”的战术,即每个团都分配了具体的作战对象,盯人到底一打到底。
柳玉飞正准备发放武器,研究火力配置和战术问题,这个时候杨雪来了。全团上下几乎都知道,杨雪是柳玉飞的恋人,豪爽的柳玉飞并不否认这一点,他甚至能够坦然接受别人对他的揶揄。但他却从不敢向杨雪表露心迹,他怕自己戳破这层窗户纸后杨雪会表现出震惊的样子,那对他来说将是极度难堪极度尴尬的。柳玉飞宁愿维持现在的局面现在的关系。
柳玉飞还是回过头来,嗫嚅道:“杨……哎!你怎么来了?”当着其他人的面,玉飞本想称呼“杨所长”,但终究觉得别扭。因为杨雪当面叫他的时候,也从未称呼过“柳团长”,甚至也很少叫他的名字,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哎哎”“你你”的乱叫一气。玉飞也依样“哎哎”地称呼她。这是两人在济南时形成的习惯,挺随便挺自然的。玉飞很享受这种随便。他依稀记得,爹娘之间互相称呼对方的时候,好像就是这样“哎哎”“你你”的。
杨雪道:“今天你们团下来的伤员中,有很多都是右臂受伤,喏,就像廖营长这样。伤得虽不算重,但短时间内是不能再打仗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柳玉飞一怔:“这种情况上午就出现了。我当时认为是巧合,难道不是?”
杨雪道:“怎么是巧合呢?全是枪伤,可以肯定是同一个人干的。这人的枪法可是不简单啊。如果他打脑袋的话,我估计包括廖营长在内的这些胳膊受伤的伤员,谁也活不成。”
柳玉飞心里突然一哆嗦:“你是说……他有意这样做?”
杨雪道:“我反正是这么觉得。”
杨雪回转身子往后走,一边走一边说:“哎,如果你碰那个打枪的国军,千万留他一命,他已经给咱留了太多的性命了。就算一报还一报吧。”
柳玉飞站在那里发愣。他突然想起了当年杨雪给他输血时说过的那句话:“你救了我的命,我再救你的命。就算一报还一报吧!”他不知道杨雪为什么喜欢说“就算一报还一报吧”这句话。莫非自己和她之间的情分也只限于“一报还一报”?
柳玉飞正想着,其他部队已响起了冲锋号,自己这边也该闹出动静来了。他果断地放下了花机关,抽出背上的大砍刀,简短命令:“大刀!冲锋号!”
战士们也都放下了花机关抽出了了大刀,在冲锋号声中冲了上去。柳玉飞这个团每个人都配备了大刀。红军武器低劣经常缺枪少弹,相比较而言,大刀倒是容易搞些。关键还有两点:一是柳玉飞喜欢耍大刀,也喜欢教战士们练刀。战士们虽然练得不怎么到位,但对付一般的国军士兵还是比较轻松的;二是国军士兵往往普遍厌战,尤怕白刃战,一见红军战士举着大刀冲过来,要么撒腿就跑,要么扔下枪投降。玉飞觉得大刀威慑更容易达到快速胜利的目的。令玉飞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大砍刀不够锋利,既赶不上自己当年的鬼头刀,也不如他曾从鬼子手里夺来的那把指挥刀——他当年从济南奔赴中央苏区,本来想带着它,但指挥刀太扎眼,路上容易引起注意引起怀疑,只得把它留在了济南。
柳玉飞冲下了一道斜坡,距离国军阵地尚有一百米远。突然,“砰”地一声枪响,柳玉飞感觉右上臂就像被火灼炙了一下,大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侧脸一看,右袖子被撕裂了,上臂被子弹划开了一道血口子。柳玉飞知道又是国军那个神枪手所为,他俯身拾起大刀,手臂甩了甩,觉得并无大碍。他既然知道对方只伤胳膊不伤命,便有些无所顾忌,继续猛冲了过去。奇怪的是,对方只打了这一枪,却再也没有子弹射出。
柳玉飞冲刀国军的阵地前几米处停下来,摆了摆手,战士们习惯性地大吼:“缴枪不杀!红军优待俘虏!”
阵地后面的壕沟里,陆续站起了将近三百个神情漠然的国军士兵,他们大多没有拿枪,有的早把枪扔在了战壕外面。听到红军士兵的呐喊后,一名士兵嘟哝了一句:“枪早没子弹了,缴不缴一个样,杀不杀随便!”
红军战士们愣住了:这是闹哪出?
柳玉飞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士兵。他横着手里的大刀,例行公事般地问:“你们的团长呢?还有,刚才谁开的枪?”
一个一直低着头的军官模样的国军站了起来,手里拄着一杆步枪,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答道:“我开的枪,你可以杀了我。至于我们团长,他……”他一面说着一面缓缓地翻着眼皮,漫不经心地向四周寻找,不经意间,他看到了玉飞。立即,他像突然噎住了一样,张大了嘴巴,瞪圆了双眼定定地望着玉飞。柳玉飞也定定地望着他,那国军突然大喊道:“哥!”扔掉手中拄的步枪扑上来,柳玉飞则同时扔掉大刀喊了声:“玉平!”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激动得热泪盈眶。
国共两方士兵全都愣住了,片刻后,大家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国军士兵依次空着手走出战壕,红军士兵则俯身拾起国军士兵的步枪,向红军阵地撤去。
柳玉飞有一肚子话想问池玉平,但他只问了一句:“究竟怎么回事?”
池玉平自顾自地说:“有意思吗?哥,咱们这样自相残杀有意思吗?”
柳玉飞奇怪地看着池玉平,问:“你怎么了?对了,你刚才没说完,你们的团长呢?”俯身拾起了自己刚才扔在地上的大砍刀。
池玉平说:“团长负伤了。”顿了顿后,池玉平又问柳玉飞:“你知道我们团长是谁吗?你知道郭梦林吗?”
“郭梦林?”柳玉飞当然知道。当年在济南街头,他和玉平杀跑了鬼子后竟忙着去鬼子尸体上搜罗子弹,中弘一郎举枪向玉飞瞄准。危急时刻,郭梦林向中弘打出一枪,虽只是蹭破了中弘的耳朵,但毕竟救了柳玉飞一命;后来,几个人在断墙后面堵击鬼子,有鬼子把手榴弹扔到了玉飞的脚底下,又是郭梦林拾起来扔了出去,再次救了玉飞一命。当然,这次郭梦林不仅仅救了玉飞,也救了其他人,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