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试结束也不过酉时方过。轻鸿楼外依旧是灯火绰绰,熙熙攘攘。对于这周围摆夜市的摊主和逛夜市的百姓,一日最热闹最激动人心的事莫过于等在这儿,求一个结果。若是有幸碰着个未出楼的“贵人”,那才是传说中的文曲星下凡、三生有幸开一回眼。
寻常百姓谁还不奢求个福缘呢?
“快看!有人出来了。”一声叫嚷让周围安静了不少,众人皆盯着那处沉金木制的大门,好像里边随时能蹦出金子一般。
率先出楼的是方才并未掺和闹事的俩人,一人青衫半旧,另一人锦衣裘袍,却在此时脸色都不甚好看,互相作揖道别了。
众人看得连声唏嘘。
最后一位踏着光影出来的却正是那闹事中心的程出琅程公子。
他沉着脸,略微出挑的眉眼此时都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显得格外阴沉。程出琅大迈步地走出轻鸿楼,再也顾不上翩翩君子的形象,实在忍不住啐了一口,拂袖走远了。
众人皆看在眼里。
“你们瞧那程公子,以为是程大人的独子轻鸿楼就该捧着他了!我呸!还不是酉时刚过就出来了!”
“这程公子嘛……唉是真的……罢了罢了。”
“程出琅,要不是仗着程大人和程府,他自己又算个什么玩意儿?成天留宿青楼楚馆,上辈子也是个色鬼投胎!”
“嘘!你疯了,还不小点声!他干过的那些事谁心里还没点数吗?多少干干净净的好姑娘都被他糟蹋过……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也少说点吧!”
“可是……”
周围之人皆在窃窃私语,程出琅走向楼外,看见这些人互相贴着耳朵说闲话,偏自己又什么也听不清,连个能出出气的对象都找不着。现在朝堂处于非常时期,要不是他爹嘱咐过他这段时间低调做人勿要招摇,他一定把这群蠢笨如猪的百姓活活打死!
一群蠢货!
程出琅上了马车,恶狠狠地朝家丁瞪了一眼,连那驾车的小厮都吓得不轻。
程府的马车扬长而去。
众人又伸长脖子朝轻鸿楼的大门望去。
那扇沉金的厚重大门,在众目睽睽下,缓慢地关上了。
门发出“轰”得一声巨响。
这声音像是敲击在众人的心脏之上,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也凝固在了这一刻。
下一刻,重议哗然!
“天哪!”
这一声叫喊像是在波澜不惊的湖面投入了一串火石,短暂的沉寂后,是轩然大波。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地看着彼此,尖叫声此起彼伏,惊呼声感叹练练。他们争相奔走相告着来缓解心中的讶异和震惊。
“你、你们看见没!那两位贵人,没有出楼!他们、他们被选上了!”
有人抬头望天:“此乃天意、此乃天意啊!我那不孝子三年科举不中,今日得以遇着两位贵人,真乃天佑我儿啊!”
有人狂喜:“哈哈哈老子就说这把赌对了!都别给老子赖账啊!”
输钱的人开始发酸:“我呸呸呸!也不知道走了啥狗屎运!咱今个儿遇着贵人了,以后自然也不差这几个钱!切!”
“那两位白衣公子不愧乃贵人也!我就观其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哪!”
“特别是那位和姓程的叫板的,玉树临风,果敢胆大,当时你们没看到姓程的那个脸色呦~简直一言难尽……哈哈哈痛快!”
“说得好!痛快!”
“痛快!”
附和声纷纷。
这一夜,灯火尚且通明,人群依旧熙攘。然而本该清冷的傍晚在此刻,燃上了无端的热情,每个围在轻鸿楼外的看客都激情四射,整条大街热闹非凡。
楼内与楼外俨然自成两个世界。
结实的沉金木台阶上,有两个人一前一后。
前面的红衣女子步履端庄、婀娜多姿,后边的白衣公子步伐稳健、风流倜傥。
倾流侧身看了那公子一眼:“沐小姐这身形姿态,倒是足以以假乱真的。倾流佩服。”
沐河清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对这个女子多了一分放心。她这身装扮,若非提前知道了什么,或者像搂破岚那样变态,实在看不出端倪。唯一的解释是——叶寒舟和顾西不瞒她,这个倾流算是他们这个临时反傅氏革命团伙的无需保密人士。
既然如此,她再装下去,也没有必要。
“唰!”
沐河清一把收起折扇,一双清秀的眸子显露在惶惶光影中,透出格外的光彩。
她收敛起那般张扬肆意的笑容,摆正好姿态,脸上是一贯的清冷淡然,仿佛一瞬间从里到外换了另外一个人,连声音都淬上了一层无端的清冷:
“雕虫小技罢了。”
倾流愣怔了片刻,笑了笑,继续带路。
二楼那间雅室,窗外能依稀听见热热闹闹的动静,室内却还是一片沉寂。
此时,屋内的气氛稍显诡异。
叶寒舟和顾西分别落座茶桌,手上端茶的动作停滞了;褚澄愣是站在宽敞的屋子中间,目瞪口呆地盯着门口的两人;门口处的两人倒是有几分镇定自若,一位少年,身形削瘦,一位看不出原本容貌,倒是疏朗挺拔。
少年在左,男子在右。两人虽皆着白衣,却大相径庭。
白色劲装的少年年纪尚轻,高束的马尾还透着几分张扬放纵,发丝稍乱,衣上还有些显眼的褶皱和凌乱。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透露出与年纪不符的沉稳和……敌意。少年的左脸颊还多出了一块肉眼可见的淤青。
搂破岚专注地盯着右边的男子,视线焦灼,全然不顾雅室中的另外三人。
右边那个男子正懒散地倚在墙边,左腿微微蜷缩,右腿闲闲地撑着地面,一席凌霜赛雪的白衣一如先前华贵整洁。男子垂首不语,气息也不乱分毫。
一屋子的人都陷入了一种无端的寂静。
褚澄忍不了了。
有他在的地方,气氛怎能如此尴尬?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晃晃神,摇摇扇子,挠挠脑袋,脸上扬起作轻鸿楼主的招牌笑容,干净而热情:“敢问兄台……”
突然,木门打开。
迎面又进来一个穿白衣的。
待褚澄看清来人,这又讪讪地笑了笑,问了半句的“敢问兄台如何称呼”默默地咽了回去,垂着脑袋蹑手蹑脚地坐上了茶桌,兀自饮茶,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那小眼神一转,转向旁边坐着的叶寒舟和顾西……好嘛!这两人也压根不睬他啊,全在盯着那个新来的瞅!
哼!
眼神再一转,转向站在那新来的两侧的白衣少年和自家舅舅……好嘛!那少年暂且不说,连自己家舅舅都不搭理他了!你看那副饶有兴趣的眼神,从面具下都能看得出自家舅舅对那个新来的可感兴趣了!根本每人理啊!
他这是……打招呼打了个寂寞?
气!
褚澄鼓着腮帮子,往肚里灌茶降火。
“新来的”正是沐河清。倾流开了门便自行离开了。
她站在大门处,正好身处这两个人中间,却实在没有功夫理会两个人灼热的视线,因为……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茶桌对面一身玄色的叶寒舟,下一眼,就瞥向了旁边一席紫衫的男子。
沐河清那双少女清澈的水眸,一下子粘在了那人身上。
他还是记忆里那般儒雅苍白的面容,清俊明亮,一双墨羽般的眼中仿佛一汪足以见底的潭水,可是沐河清是知道那样一双眼中藏着多少权臣谋士的锋芒与杀机。
他坐在茶桌边上,遥遥地望过来,一如那日海棠花下的笑意。
沐河清逐一掠过他苍白的下颔角、绣着纹路的白色内搭、罩在身外的紫色薄衫和腰间那枚精致的环佩……
嗡、嗡、嗡……
嗡嗡嗡!
一阵天旋地转,沐河清感觉自己的脑子突然嗡鸣作响,她死死盯着那枚环佩,脑海里的嗡鸣声突然像是铺天盖地狂轰滥炸愈演愈烈,仿佛要将她的脑子撕裂开来!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净的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瓷(白的脸色突然惨白如鬼,她狠狠攥着手心,柔嫩的掌心硬是被掐出一道血痕。
脑中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
疼!
是一种熟悉的痛感。
她抵抗不住这种仿佛从魂魄里衍生出的撕裂感,终于移开了死死盯着紫衫男子的视线。
那种撕裂的疼痛终于从身体里抽离出来……她的视线由于剧痛而有些许模糊,却依稀在迷茫的眼前看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画面——
国师高居城楼,都督居高临下;
谁的鲜血染红了墙头,染红了素色琴弦;
谁的鲜血浸染了冷剑,浸染了漫天海棠;
大雨瓢泼,天光异彩……
本就不清晰的画面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沐河清眼前一黑,身体里的所有力气悉数散尽,身子一软就往前栽去。
一只手臂一把揽住少女的纤腰,轻轻一带,便将人揽入怀中。
左边的少年堪堪伸出手臂,悬停在半空中,眼神里闪烁的寒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搂破岚早就觉得这女人不大对劲儿。他和这个狗屁先生干了一架挂了彩,心里还不快活呢,这女人就进来了。进来也倒好,还能给她卖个惨,结果呢?一直盯着那个穿紫衣服的看,有什么好看的?不就长得斯文了点吗?
有他好看吗?
真要拍着良心说,说不准还没这个戴面具的家伙好看呢!
然后……然后就晕了这是?
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那个戴面具的抢了先!
气死他了!
少年一双眼眸紧紧盯着还在男子怀里回神的少女,眼神探究,还有一丝寒意。
男子倒是不予理会,半个眼神也不稀罕分给一边的少年。他微微垂首,看着埋在他怀里呼吸声紊乱急促的少女,皱眉——当真不是装的。
可也没听说过沐家这个千金小姐身体孱弱啊?
什么毛病?
男子倚在墙边,沐河清此时还倚在他怀里,腰上还搭着男子温热的手掌,她也顾不上细细思量,短短一会儿连气息尚还未平复,便要抽身离去。
她很平淡地抽身,向后退了两步,眼尖地瞥见少年脸上的淤青,又往他那边挪了一些,挡在了少年身前,少年仿佛被护在身后。
男子看着她一副护短的模样,懒洋洋地笑了。唇角微弯,勾人得紧,漫不经心地收回那只方才扶上腰身的手,面具下含情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瞅着少女平淡如水的面孔,侵略性十足。
啧,他咂了下嘴。
真是个没有感情的小女娃。
搂破岚看着隐隐护在他身前的少女,眼中的寒意像是冰雪消融逐渐退去,只留下了看着对面男子的一丝敌意。
沐河清随意地理了理衣服,挺直了脊背,抬头望进了那双多情的眼眸:
“身体不适,失礼于先生,望先生见谅。”
声色清冷,波澜不惊。
“温香软玉,我自然见谅。”他声音慵懒,偏说出的话却是百般撩人。
沐河清偏也不是轻易能动摇的。你要装作轻浮浪荡,我便要不动如山。
她点点头:“那是最好。盟友间毕竟不能少了和气。”说完便径自向茶桌前走去。
闻言,那还倚在墙边的男子轻笑出声。笑声懒散却不减愉悦。
倒是搂破岚愣怔了一下,紧跟其后,一脸诧异。
盟友?
他之前本就没有搞清楚状况就被拖到这什么楼来了,这个女人又自作主张地给他选了个武试,他皮了一会儿揍了几个人本来还挺好玩的,结果又被这个带着面具的家伙弄挂彩了!
现在跟他说什么盟友?
嗯?
跟那个面具男成为盟友?
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到哪儿去?
搂破岚疯狂眼神暗示沐河清,眼睛快抽抽了,沐河清愣是没理他,落座叶寒舟边上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然后拿起茶水便自斟自饮起来,一套动作那是相当的行云流水,完全不管搂破岚愤懑的眼神。
叶寒舟又给沐河清斟了一杯茶,修长的手指轻轻推过茶盏:“身体不适?”
语气中带上了微不可查的紧张。
顾西闻言看了他一眼。
叶寒舟眉宇硬朗,本是神色淡漠杀伐之人,此时却因为或多或少的关心眉心狠狠得拧紧,竟多出几分烟火人情味。
顾西看着好友的目光有些玩味儿,开始细细打量起了落座他对面的这位少女。
“已经无碍。”少女淡淡点头,一双水眸却还是微微敛起,不曾抬过视线。
她静坐了片刻。
屋中无人说话。
褚澄悄没声地跑到自家舅舅面前,上下夸张地打量起男子方才被少女弄皱的衣摆,好像在无声地表达他对于舅舅竟然主动接触了女子并且被弄皱了衣服也不在意这件事的惊奇。
只是……那男子把玩着面具都不带搭理他的。
叶寒舟皱着眉看着她。
顾西撑着下颔也不出声。
屋内少女急促的呼吸声逐渐平和起来。
少女身后的少年许是不被理睬得有些气恼,正想往旁边一屁股坐下来,被少女一把抓住差点一个踉跄!
他弯着腰,狼狈地保持住了平衡,向沐河清瞪大了眼:“你……”
话还未出口,就被冷冷清清地喝住了:“站好了。”
少女环视屋内,终于向在座众人说了第一句话:“阿岚虽然顽劣,倒也做不出平地上摔个跟头这种蠢事来。我便好奇了……他这脸上的伤,从何而来?”
少女冷清的声音淡淡得,听不出喜怒哀乐,却偏偏有些压抑感在周围蔓延。
搂破岚眼瞳皱缩,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深色平淡的少女。
叶寒舟和顾西都蹙眉。
褚澄自沐河清进来就瞪大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愣是说不出话来。
“技不如人。”
“技不如人罢了。”
尴尬和寂静被打破。
沐河清诧异地抬了眼睛——竟然是搂破岚和那位先生同时发话了。
逍遥先生站直,闲闲地舒展了一下身子,末了还夸赞了一句:“很懂自己啊,小孩。”
褚澄:“……”
叶寒舟和顾西:“……”
搂破岚:“……”
沐河清:“……”您,还不如不夸。
话说这语气怎么听得有点耳熟?
沐河清不说话了,瞅瞅搂破岚这个“小孩”,这小孩一张小麦色的俊脸愣是涨红了,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切!”
“噗嗤——”褚澄忍不住了,画面简直感人。
“暂时的!”搂破岚梗着脖子喊到。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个比他高出不少的男子,尚有些许不服气。
那男子不过懒懒地应了一声。
显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
少年再不多话,在沐河清身后站得笔直。
“呵呵诸位啊,既然这谁打的谁也谈开了,咱们这儿还有茶还有酒,你们就好好品、好好喝!我呢,还得去琢磨琢磨我的终身大事呢,这便先行告辞了。”褚澄接受到自家舅舅的眼神暗示,非常爽快地告辞了。
褚澄终于走出房门,一下子瘫下来,靠着房门蔫蔫的。
妈呀,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了这女子能有多厉害!
瞧瞧这沐河清,女扮男装假意风流也就罢了,还敢当面得罪那程出琅;文试过了到也罢了,听说那小子被随便捡来的,竟然也能过了武试?
开玩笑,当他轻鸿楼的门槛很低吗?旁人削尖脑袋都挤不进去,怎么这俩人一个比一个猛呢?
更别提她现在孤身入敌营,这轻鸿楼可是他们的地盘,那叶寒舟和顾西更是他们的人,关键还有真正的主儿在这儿看着呢?谁给她的底气让她为一个毛头小子护短?
简直是……狂傲得清新脱俗独一无二啊!
这几个人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好,褚澄拍拍自己的小胸脯,假模假样地长出一口气,作势安慰一下自己。
一溜烟儿,去寻倾流去了。
终身大事!
二楼这间雅室内,那张四面的茶桌上,已落座了四人,还……站着一人。
沐河清眼瞧三人皆已落座,也不废话,直奔主题:“今日品茶算不得品茶,饮酒亦谈不上饮酒。在座的也算是明白人,我们不用那么多弯绕。诸位大可以明言如何盟约行事。”
少女声音淡淡的,却偏偏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叶寒舟和顾西都下意识地看向这位“逍遥先生”,这个举动倒让沐河清又诧异了一番,心里也更加警惕。
这个逍遥先生,实在是不简单。且不说那些江湖上真真假假的传闻吧,他这个富可敌国便是板上钉钉真真切切的。加上搂破岚脸上那块淤青,叶寒舟和顾西这两大人物对其的态度……都说明了太多。
她望向男子的眼神又添了一分凝重。
前世怎么会没碰上这个人呢?
如今对此人一无所知,让她太被动了。
逍遥先生此刻却是人如其名,他还是懒懒散散地撑着地面,一头墨发顺势倾撒而下,沿着一席华贵的白衣铺在地上,慵懒到极点。
他闲闲抬手,伸出一根玉雕般修长耐看的手指,指着少女身后的少年,语气戏谑,略带调侃:“这小子,也算明白人?”
气氛有一瞬间的炸裂。
搂破岚:“……”好的呢,他感觉他的头发都要龇起来了呢!
叶寒舟和顾西:“……”先生向来喜欢开玩笑,新来的多担待。
沐河清想了想:“……他这不是没落座么?”
此话一出,气氛又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墨一逍:“……”好像、仿佛、确实,是这么回事?
叶寒舟:“……”
搂破岚:“……”
气氛尴尬的屋内只有那紫衫男子一人笑出声来,不是那样儒雅的轻笑,倒是开怀地大笑出声:“先生和沐小姐……算是一见如故?”
“不熟。”
“差不多。”
两人对视一眼,透着面具沐河清都能察觉到那双眼中兴味盎然。
她神色淡淡,向他点头致意:“先生与我不过一面之缘,倒是不敢攀附。”
他嘴角轻勾,身子微微倾倒过来:“怎能算是攀附?”
“有的人日夜相对不过白首如新,也有的人萍水相逢却倾盖如故。”
“我说一见如故,那便是一见如故。”
语气笃定自然,仿佛他说的话就是真理,就是必然。
少女眼里有一丝灰败。
说者可能无意,偏偏听者有心。
她与傅景瑭——恰能圆了这白首如新一说。
她眨了眨眼睛,鸦羽般乌黑的睫毛轻颤,突然扬起一抹笑容,语气轻轻的:“对,先生说的都对。”
“那么……”可以谈盟约的事了吗?
话未说完,再一次被打断——
“那么,盟约愉快。”
男子轻勾唇角,嘴边的笑容像是懒得维持一般,懒散轻率,偏又给人笃定从容的感觉。
仿佛他做的这个决定,没什么不对。
是,不错。他们要是坐下来喝点茶天南海北聊几句或者这几个人刁难为难她这个半路杀进来的所谓“盟友”最后再和和气气地握手盟约,确实正常、确实没什么不对。
但是吧——
这个人有没有搞错?
他们到沐河清进门、落座、说几句话,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么大的事,寥寥几句,他就单方面决定了?
这顿操作看得搂破岚简直目瞪口呆。
叶寒舟和顾西倒不算过于惊讶,只是两人相视间还是有些许迟疑。
倒是沐河清这个当事人,没心没肺。她看着那只伸出来的,懒懒地悬在半空的男子好看修长的手,半点多余的情绪也没有,只是……本来皮笑肉不笑的吓死人的僵笑,突然变得……各位灿烂、格外真诚。
她几乎不带迟疑的,伸出右手,两只手在空中简单地握住、放开。
“先生,爽快。”沐河清笑得魇足,和白日里风流肆意或平平淡淡的浅笑又不一样。
搂破岚还在目瞪口呆。
他看到这个女人脸上第一次露出这样满足的笑……不对、重点不是笑,而是——大姐,这么大个事儿,人家这么厉害一人儿,能这么轻松爽快不假思索地点头同意……你还顺水推了个舟答应了!
会不会有点太草率?
楼破岚拽了一下少女的大氅。
不理会。
又拽一下。
不理会。
再拽一下……还抖了几下。
沐河清笑眯眯地转头,“啪”一声拍掉了那只作怪的手,整理着衣服。
搂破岚眼瞪大了,不可置信地盯着她……沐河清没理她,又把头转了回去。
搂破岚:“……”
叶寒舟和顾西那厢对视良久,终于还是叶寒舟发话了:“沐小姐……先生既然这么说了,那便……盟约愉快。”
他本是低着头看茶的,却突然话锋一转,看向沐河清的眼神也锋芒毕露:
“所以——文试的那篇策论,沐小姐是当真的?”
文试的策论,正是要求她解决玄州大旱一事。
沐河清的法子,正是推出了叶家,也推出了……叶寒舟。
沐河清看着那双逐渐变得锐利起来的眼睛,突然笑出声来:“不错。”
她眉眼弯弯,笑得真切。果然……还是她认识得那个叶都督。但凡与叶家、与他的利益挂钩的事情,他就会变得格外敏锐,能够怀疑一切却也有胆子——孤注一掷。
这就是为什么——沐河清笃定,叶寒舟会把握并且敢把握这次机会,所以如果有一个人能够解决玄州大旱、分担慕家的一部分名声进而渗入长明朝堂并占有一席之地,只能是他这个未来的禁军都督啊。
叶寒舟皱眉:“玄州大旱,慕宗之能不卖沐家的面子?”
沐河清品了一口茶:“陇西千里传书,慕尚书定然体恤灾民,不体恤面子。”
搂破岚有些听不懂,干脆瞪着那戴面具的好了。
顾西倒是有些错愕。
叶寒舟声音更加冷厉:“树大招风,你认为叶家适合出面?”
沐河清看着茶水,晃了晃茶盏:“叶家自然不适合,你却适合。”
他眉头皱得更狠,顿了顿,语调加重不少:“我……会离开颖京。”
沐河清看着那只明显很不高兴的脸,眨了眨眼:“前程似锦?”
“砰!”
叶寒舟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掼。
沐河清看着桌上溢出来的茶水,歪了歪头:“哦,还有呢。拯救灾民,功德无量。”
叶寒舟:“……”
顾西:“……”
搂破岚:“……”
墨一逍:“……”
叶寒舟利落地起身,向对面行了一礼:“先生若无异议,我即刻回叶府安整上下!”
沐河清歪过脑袋看着那戴面具的“先生”。
对面的男子先是侧头看了看沐河清,低声笑了笑,然后懒懒地应了一声。
然后……叶寒舟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西看着好友离开的方向,嘴边的笑容格外干净,偏偏那双墨玉般的眼中泛着点不一样的光彩。
空出来一个座位。
沐河清指着那个空位回头:“喏,还热乎着呢,坐吧。”
墨一逍:“……”
搂破岚:“……”
话糙理不糙,他还是乖乖去坐好了。
沐河清对这个办事效率不是一般的满意,嘴角的笑容像不要钱一样:“叶公子也是个爽快的人,做事情倒是果断。”
坐在对面的紫衫男子闻言才转过视线,笑容干净,语气却有些古怪:“沐姑娘以为……寒舟方才那般不过是做事果断?”
沐河清点头:“而且爽快。”
顾西:“……”行吧,当他没问好了。
他客气地笑了笑,却心里愈发有所察觉。
寒舟分明……不愿就此离开颖京。
方才又走得如此匆忙。
根本是被气的。
但是这个沐家的嫡小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啊……顾西笑着,看着沐河清神情自若地品茶喝茶,这样的女子……心里大抵是没有风月的。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过一场错付。
他朝着对面姿态端正的少女微微一笑:“叶家堪大用,沐小姐如此知人善任,不知顾某是否有幸参与其中?”
对面的少女向她略略点头:“不知先生生平,可否一叙?”
顾西笑声清朗:“顾某名西,小字乘风。狼牙州遇难,家道中落,为人所救,唯有感激不尽。”
狼牙州……遇难?
寥寥几句,泛泛而谈罢了。
遇的……什么难?
沐河清本来应该是这些人中再清醒不过的人,眼下却感觉一切都暗藏了什么她上一世未察觉到的玄机。
仿佛被人遮上了双眼,看不清眼前,亦看不懂未来。
譬如顾西,上一世她不曾知道他的过去,不曾知道傅景瑭如何留意此人,眼下还要装作毫无交集,与其周旋……可眼前这个一席紫衫的少年卿相,与她共度多年,授她诗书礼法、教她争权夺利,还有那些年一起饮过的酒、还有那瓶寒泉苦目水……
她顿了顿,敛起睫毛,看不清眼神:“感激不尽……便要反?”
“正是。”他微笑,回答得落落大方。
“顾先生与我,萍水相逢。谈不上相知,自然不能善认。”她淡淡一句,撇去了所有关系。
“半月之后,他会出现在天阑的校验场上。”本来一言不发的男子突然出声:“届时自然知人善任。”
尾音上挑,明明是懒懒散散的语气,却又透着果断,不容他人质疑。
顾西倒是顺从地点头。
沐河清没有搭腔。
倒是搂破岚盯着桌下顾西身边的两坛酒,盯了许久:“你们事儿要是谈得差不多了……这酒——是不是可以尝尝?”
“小孩儿不能喝酒。”男子杨扬下巴,戏谑道。
搂破岚:“……”他今个儿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小孩儿小孩儿叫得——简直不要太顺口!
气死个人了!
“砰!”
顾西眼尖得感觉到搂破岚被激得快要拍案而起了,他便顺手一带,一坛酒落在明净的茶桌上。
“先生素来爱开玩笑,这坛京城醉权当赔礼可好?”顾西笑出声,一抬手,拆了封。
酒香瞬间盖过茶香,四溢出来。
沐河清盯着这坛酒,一双水眸蓦地瞪大。
京、城、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