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霜依冷着一张脸,负着手,慢悠悠地往一楼走去。耳畔是其他学生的欢笑,不时有人追逐着与他擦肩而过,也会向他投来崇拜的眼神。然而他恍若未觉,冰蓝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的头顶,直直地盯向前方,仿佛与世隔绝。
现在是午饭过后的休息时间,离午休还有将近一个小时,他踌躇了一会儿,决定去一趟兵器库。银剑在上次与路易的战斗中有些损坏,被对方的龙麟刀砸出了一道裂痕,虽说不严重,但若再不修复,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其实,银剑的真名是凌冬,为了纪念他逝去的父母。凌,取自母亲夏凌恩;冬,取自父亲莫冬。
这是他们给他留下的最后的礼物。
他拐下楼梯,穿过一条走廊,来到兵器库门口。他刚准备进去,眼神一定,就看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紧接着,耳边响起一个万分不满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路易站在修复台前,双手抱怀,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莫霜依,脸上的骄傲与不屑一览无遗。
这就叫冤家路窄吗……
他的眼角开始抽搐,心中瞬间燃起一团火焰。“我凭什么不能来?”他冷冷地反问,“我来修复凌冬剑。”
“哟,好巧,我也来修复龙麟刀。”路易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眉毛一挑,背过身去。
恰在此时,修复台前的小姐面带微笑地对路易说:“这位同学,你的龙麟刀检查完毕,已送往修复室,请一天后来领取。”
路易点点头,道了谢,同时冲着修复台的小姐有些调皮地眨了眨眼。那位小姐漂亮的脸上一下子晕开一抹艳红,耳垂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支支吾吾地回答说不用谢,睫毛慌乱地眨了好几下,多年来培养的职业气息瞬间便烟消云散。
莫霜依满头黑线,万年冰封脸隐隐有破碎的迹象。路易这个家伙,永远是这么有魅力……啊呸!永远是这么……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无奈作为一个好学生,他实在不知道此处该填什么形容词,于是很直接地制止了自己那些不纯洁的思想。
路易脸上挂着坏坏的笑,潇洒地一个转身离开了修复台,经过莫霜依旁边时对他扬了扬眉毛,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的光,然后大步走出了兵器库。
莫霜依不是很明白路易那个扬眉毛的动作有什么深刻含义,也懒得去弄明白。他顿了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浑身气息陡然一变,面无表情地走到修复台前,一言不发地递出凌冬剑。
小姐的脸上还透着淡淡的红晕,映在洁白如雪的皮肤上,煞是好看。她深呼吸了几次,然后再次挂出职业微笑,这才抬起头接待下一位同学。
目光落在对方身上的那个瞬间,她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
该死,怎么会这样?!她差一点就尖叫出来了,脸颊再次飞起两朵红云。英俊的脸庞,深邃的双眸,挺拔的身姿,冰冷的气息……天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生?!
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连着撞见学院里最近风头正盛的两名同学,也是难为这位小姐姐了。
莫霜依当然注意到了对方的失态,但这丝毫没有在他心中掀起半点波澜。他只是微微蹙起眉,寒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小姐呼吸一窒,手忙脚乱地接过对方的凌冬剑,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检测仪下进行扫描。
她自始至终低着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拽着衣角,呼吸急促。
“嘀”的一声,仪器的屏幕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数据。她迅速扫了一眼,然后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说道:“你的武器将送往修复室,请、请在两天后来领取……”
对方“嗯”了一声,用冰冷到极点的声音道谢,然后一个字也没多说,就转身离开了兵器库,留下小姐痴痴地盯着他的背影。
莫霜依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他与路易不同,路易是那种时时刻刻都处在众人中心的家伙,而他却巴不得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当时打得太过火了,他完全没有考虑到战斗结束后会发生什么。他现在只希望这种日子赶紧过去,最好谁都不要注意到他,再次恢复以前那种平静的生活。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有着一排训练室的长廊。训练室与训练场不同,训练场是进行实战课或一些比赛的地方,训练室则是一个个独立的房间,里面的训练设施应有尽有,学生们只要凭借学生卡就可以进去自行练习。
他走到一半,忽然间停下了脚步。以他敏锐的听觉,他意识到身旁的那一间训练室里有人正在进行训练。训练室的窗子没关,窗帘也只是随意地垂挂下来,随着一阵风微微飘起,里面隐约能看到一个身影。
莫霜依下意识地驻足,屏息凝神侧耳细听。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里面的人练习的招数居然是那天实战课前他在教室里演示的“冰针雨”。
“凝。”那名学生轻轻吐出一个字,右手从头顶高高挥下。与此同时,那一团模糊的蓝雾突然炸裂开来,细小的冰针向四面八方飞散,然而不到一秒就纷纷坠落,化为细碎的冰渣。这些冰针与莫霜依那天演示的相比起来,不论是锋利度速度还是射程,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
里面的学生有些颓然地看了看满地的碎渣,颇为沮丧地叹了口气。
“如果凝结之前你右手攥拳,将灵力全部汇聚在一起,后面的效果会好很多。”非常罕见的,莫霜依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这种四处抛撒建议的行为怎么看都该是路易的作风,然而今天居然在莫霜依身上发生了。
那名同学听到了他的声音,蓦然转过身。那居然是一个女孩子,一头有些偏棕的黑色的长发如同瀑布般柔顺地披落下来,带着微微的卷;两道柳叶似的眉如同是被画家一笔一画描上去的,细细的弯弯的,说不上浓,却也透着墨意;她的睫毛很长,扑闪起来像是展翅飞舞的蝴蝶;睫毛下是一对灵动的杏仁眼,浅褐色的,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仿佛映着世间最明亮的光芒;她精致的五官镶嵌在一张好看的鹅蛋脸上,显出有些稚嫩的甜美可爱。
这竟然是五班的欧阳晴一,也就是那天课上一脸羡慕地赞叹莫霜依的冰针雨的那名女生。
晴一看到他,愣了愣,然后露出欢欣雀跃的表情:“莫霜依?你也来训练吗?”她说着便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面对着外面的莫霜依。
“没有,我只是路过。”莫霜依淡淡回答,然而神奇的是,他声音里的寒意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你……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能再演示一遍冰针雨嘛?”晴一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双手托腮支撑在窗台上,活脱脱一副邻家少女的模样,“我还是没有完全掌握。”
莫霜依踌躇着,心底却不知为何浮起一丝涟漪。“好吧。”一贯冷漠的他破天荒地答应了。
晴一一下子兴奋起来,半跑半跳地来到训练室门口,小心翼翼地取出她的学生卡,在墙上的刷卡器上“嗖”地一下划过。机器“嘀”的一声,她推开了门。
“进来吧。”女孩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对着外面的少年说道。阳光在她白色的连衣裙上投射出点点光斑。
莫霜依有些不自然地跨进门去。晴一关上了门,“唰”地拉下窗帘,然后转过身用期盼的目光注视着他。
“来吧,请开始你的表演。”她一屁股坐在一旁的训练器材上,双手抱怀,浅褐色的眼瞳里闪着狡黠的光。
莫霜依下意识地扫了她一眼,缓缓说道:“那个……你小心一点,我怕一会儿会伤到你……”
晴一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啦知道啦!”她扮了一个鬼脸,“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招数!”但她还是听话地往后挪了几步,坐到更远的一个器械上。
莫霜依心底的不自在越来越强烈了。他不是没有被女生注视过,也不是没有被请教过,但这一次不太一样,让他有一点……
满足?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深吸一口气,坚定地将那些万恶至极的想法推出脑外。他缓缓抬起右手,将灵力汇聚在拳里,目光重新变得冰冷。
蓝雾逐渐浮现,但明显比晴一方才制造的要清晰许多。他冰蓝的眼瞳空明清澈,所有神智都投入到这一招里。
“凝。”高举的右拳劈下,五指张开。蓝雾凝结、炸裂,锋利细长的冰针飞射,划过无数优美的弧线,而后又纷纷破碎,落下满地的冰渣,犹如一场曼妙的细雨笼罩了整个训练室。
“不行,还是不行。”莫霜依看着自己制造出来的残渣,皱了皱眉头,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我也只能达到'幻化'的阶段。如果能再提升一个层次,那么这些冰针应该可以直接洞穿墙壁而不是破碎。”
所有属性的招数都分为四个阶段:赋形、幻化、触灵和重塑,只不过每一招的表现形态不同。比如莫霜依的环凝和路易的烈焰龙,就已经达到了“触灵”的境界。
“那也已经很好啦。”欧阳晴一撇撇嘴,“你觉得你这些话跟我一个只能勉强赋形的人说合适么?”她忽然兴奋地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然后跑到训练室中央:“我也来试试!”
莫霜依密切地注视着她,看着女孩专注的侧脸,不知怎的,他的心开始怦怦直跳。他线条分明的脸庞上难得出现一丝温柔。
这一次,晴一按照他所指导的,在释放灵力前先右手攥拳。然而可能是不够专注,亦或者本身实力还未到那个层次,冰针仍旧比莫霜依放出的要差很多。不过相较于她第一次的尝试,已经完善了不少。
“真不知道你怎么能那么厉害。”晴一微微叹了口气,身子向后随意地躺倒在一个器材上,黑棕色的长发从两旁垂落,“我也希望哪一天能站在学院,不,帝国顶峰,向全世界展示自己的实力。”
她轻轻笑了起来:“不过现在我知道啦,那只不过是少女时的幻梦啊。”
莫霜依默然。哪个人小的时候,没有有过这样的梦想呢?谁都曾说出过这番豪言壮语,谁都曾热血沸腾拼足了劲儿地训练,可到了最后,能真正实现这个梦想的,又有多少呢?寥寥数人罢了。
“其实……这样活着,也蛮好。”晴一缓缓合上双眼,长长的睫毛扑闪,“普通人的生活,也是很幸福的呢。”
这些话有些令莫霜依摸不着头脑,但他并没有开口询问。他只是默默地走到一旁,按下一个红色的按钮。训练室的天花板忽然裂开了,正中央缓缓伸出一个圆形机器,转瞬便将所有冰渣都吸附进去,将整个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晴一忽然直起身,歪着头看着莫霜依:“话说你要不要吃冰淇淋?我请你!”
莫霜依张了张嘴,然而还未等他回答,晴一已经一跃而起,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臂,往门口跑去:“好啊,就这样定了!”
莫霜依嘴角抽搐,有些哭笑不得。这女孩看着温柔可爱,实际上神经也很大条的,总是没心没肺风风火火,从一年级一直疯到六年级,虽说跟他一样已经十六岁了,却仍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般大大咧咧。
其实……长不大的小孩也蛮好吧?起码可以一直无忧无虑下去。晴一的手很细软,然而白皙的手指却出奇地有力。莫霜依拗不过她,只得任她拽着,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晴一直奔学院的小卖部,还特意绕了个圈,避开了在走廊上打闹的同学,显然是驾轻就熟。两人一路扯扯绊绊地来到小店门口,晴一这才放开莫霜依的手臂——好像生怕他会半路跑了似的。
她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到角落的冰柜,莫霜依谨慎地跟在她身后。周围的同学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然而看到他旁边的女生是欧阳晴一后,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有几个还微微点头,然后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各干各的去了。
莫霜依再次叹了口气,神色却愈发冰冷。晴一却兴奋地在冰柜里翻找,对周围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喂,你别光在那里站着啊,你要吃什么自己选。”晴一捅了捅他,“便宜点儿,别太贵。”
莫霜依很少吃甜食,也不太清楚各种口味有什么区别。他扫了一眼冰柜,然后随便拎了一支巧克力味的甜筒出来。
晴一鄙夷地撇撇嘴。“什么嘛,就算要便宜点也用不着那么拮据吧。”她正拿着一支薄荷加香草味的雪糕,包装上写着“最新口味”四个字,“要有创新精神啊朋友。”
她走到收银台前,递出自己的学生卡。“两个雪糕,都我付。”她指了指自己和莫霜依。
收银员手指在键盘上飞过,然后接过学生卡在一旁的机器上刷了一下。“嘀”的一声,表示已经支付成功。
“走啦走啦,反正离午休还早着呢,不如……”晴一不由分说地再次拽住他,“我们去天台吧!”
“天……台?”莫霜依愕然,“为什么要去天台?”学院的天台平时都是不上锁的,学生们可以在上面嬉戏打闹——反正摔下去了也能自救——不过大部分时间大家都宁愿在走廊上待着。
“废话,因为人少啊。”晴一撕开包装袋,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她往楼梯走去,头也不回,莫霜依只得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二人顺着旋转楼梯一层一层往上走去。星源学院在天忆市算一所比较大的学院,主楼共有八层,地下还有两层。晴一小口小口地吃着她薄荷加香草的冰淇淋,黑棕色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在身后如波浪般微微起伏。
他们很快便来到了顶楼。晴一“吱呀”一声推开了门,率先跨了进去。
天台很大,却果真如晴一所言,空无一人。四周是刷得雪白的围墙,地面上铺着浅灰色的瓷砖,不远处还种着五颜六色的花。湛蓝的天空上映着白色的云朵,朦朦胧胧,丝丝缕缕,被徐徐微风吹拂着飘向远方。
此时正值午后,明媚的日光暖洋洋地撒遍了整个天台。晴一一路小跑向一旁用来乘凉的八角亭,阳光落在她黑色偏棕的长发上,镀上一层金,如同金子在她发间跳跃,闪闪发光。
“喂,你不过来吗?”女孩坐在亭中,叼着冰淇淋,冲着他遥遥挥手,“你不会想站在那儿晒太阳吧?”
莫霜依顺从地走了过来,很不自在地坐在晴一对面的长椅上。
“真是的,带你出来玩就像操纵一个木偶似的,叫你做啥你就做啥,真没意思。”晴一不满地看着他,“别老吊着脸,笑一个会死啊?”
莫霜依快被她逼疯了。“不会。”他干巴巴地回答。
晴一给了他一个白眼:“你还不吃你的雪糕?再不吃就化了喔。”她的雪糕已经快吃完了。
莫霜依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的一角,露出里面棕白相间的甜筒。他都快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吃冰淇淋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某个周末小姨一家出去游玩,顺手给他和表哥一人买了一个雪糕。
他试探性地添了一小口。霎时,巧克力浓郁的香味包裹了他的味蕾。凉丝丝的,很清,很甜,很……
好吃。
晴一一直在一旁仔细地观察着他,忽然“扑哧”一声笑了:“看你那样子,别告诉我你没吃过冰淇淋。”
莫霜依默然,只是又轻轻咬了一口甜筒。
“其实小时候我也很少吃冰淇淋啦。”晴一转过头,凝视着远方的天空,舔着手中的雪糕,两条腿轻轻地晃啊晃,“父母怕我长胖,从来不给我买零食,也不给我零花钱,只有在去游乐园的时候才偶尔会给我买一根冰淇淋。那个时候我就特别特别欢喜,总是像宝贝一样一点一点舔抿。一根雪糕可以吃一路都不舍得扔掉——反正冰属性的只要挥挥手就能再次凝固,不用担心融化的问题。”
她笑了笑,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学校里每次看其他同学拿着学生卡去买零食,我就特别羡慕。但我没钱,就只好偷偷找好朋友蹭一点吃的,也不敢多吃,因为父母每月都要测量我的体重……”
她微微仰起头,长发披散在肩上,莫霜依刚好能看见她好看的侧脸。“后来我就找同学借钱,欠他们人情,然后去小卖部买零食。我尤其喜欢吃冰淇淋,不论春夏秋冬都爱吃,因为那是童年里父母唯一一种会买给我的零食……”
“可是你现在也没长胖,不是么?”莫霜依忍不住开口问道,目光落在她细细的胳膊上。
晴一唇角勾起一抹笑:“那当然啦,我要是长胖了我父母还不得打死我。只能多锻炼咯,不然说不定现在坐在你面前的就是一个两百斤的胖子了。”
莫霜依露出一个罕见的微笑,晴一也不再说话,只是垂下头摇晃着双腿。一时间,偌大的天台无比寂静,只有远处飘来几声百灵鸟的啼叫,空灵婉转。两人都沉默着,专心致志地吃着各自的冰淇淋。
那个温暖的中午过得无比漫长,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灿烂耀眼的阳光从亭子侧面照射进来,将他们的影子远远地投在浅灰色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202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