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一株苦楝树顶端有个圆圆的鸟窝。通过掰手腕的方式,我取得了上树掏鸟窝的权力。
我爬上树顶,小心地在鸟窝下面的一个枝丫上站定,惊走了守着小鸟的大鸟后,慢慢伸出手,抓住一只全身光溜溜慌乱挣扎着的小鸟,自豪地向底下的小伙伴做了个胜利的手势。谁知,胜利的手势还没有完成,脚下突然一沉,身子跟着手里那只小鸟,急速地朝地上坠去,死田鸡样地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我挣扎了半天才站起来,突然发觉左手臂变成了放在门后的翘头扁担。看了弯曲的手臂半天,我忽然明白过来,骨头断了,我要死了。这个想法刚出,手臂立马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对死亡恐惧的潜意识在此刻被突然激发,早就忘记手上还紧紧抓着的小鸟,只顾托着断臂,大哭着往家里跑。刚才和我玩得好好的伙伴们,现在都像苦楝树上护着小鸟的鸟儿,瞬间飞散,不见踪影。
等父亲陶招贵领着手臂上夹着夹板,贴着膏药,缠着纱布,用一条纱布悬挂在脖子上的我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那天陶招贵带着我上了城里的医院,一位脸上长满老年斑的医生,不顾我哭天喊地、苦苦哀求,只管抿着嘴一脸严肃地抓着我的手臂,拉扯握捏了半天,才把弯曲的手臂重新变直。
陶招贵领着我去了一趟医院后,接下来每星期一次的换药,就要我自己去了。好在陶招娣的家就在城里,离车站也不是太远,走路不用半个钟头就能到。所以,每次我坐头班车到城里,陶招娣肯定已经等在车站的出口了。
陶招娣是我的姑姑,排行老大,我父亲陶招贵最小,两人年纪相差十多岁,所以,从小陶招娣就护着陶招贵。爱屋及乌,我借了陶招贵的光,加上我又是陶招贵连生四个女儿后才盼到的儿子,更赢得了陶招娣的喜欢。所以,只要她回来,一定会偷偷塞给我几块动物饼干,一把上海奶糖。
我的受伤,让陶招娣重新找回了照顾陶招贵的感觉。因此,她毫无怨言地包揽下带着我去医院的任务。每次医生给我换好膏药纱布,夹上夹板后,她都会带我到医院边上的一家小吃部,买上两个烧饼一根油条。
平时在家里,一年吃不到一次的烧饼油条,现在一星期就能吃到一次,这让我很享受和期盼,每次还未坐上回家的汽车,就眼巴巴等着下一个星期快点到。可惜,好景不长,过了两个月,医生拎着我瘦弱的手臂,耍猴似的嬉耍了一阵,说,“过十来天,直接把纱布膏药扯掉,不用再来医院了。”
刚刚耷拉着一张脸的陶招娣,瞬间笑成了一朵花,不停地鞠着躬说谢谢。我看着笑逐颜开的陶招娣,忽然想到,吃惯了的烧饼油条,今天是最后一次了,眼睛顿时变得涩涩的。
走出医院,路过小吃部的时候,我扯着陶招娣的手,放慢了前进的脚步。陶招娣没有像以往那样站住身,从裤袋里掏出手绢包,细心地找出几枚硬币或者一张毛票,再加二两半的粮票,给我买烧饼油条。她轻轻打了下我的头,“小馋嘴,跟我回家去,今天特意给你准备了好吃的。”
到家了我才知道,陶招娣所说的好吃的,其实就是一小碗红烧肉和一大碗油条汤。这两个菜虽然简单,但我还是感觉很丰盛。家里从来没有吃过浇了麻油和放了葱丝的油条汤,更不要说红烧肉了。
吃好中饭,陶招娣从窗口的写字桌抽屉里,拿出一张小小的纸片递给我,“这是你大伯要的自行车票,千万别丢了。”那张纸片比我折洋片纸的纸要小,要单薄,似乎稍一用力就会破掉。我看了下,上面有三排字,底下还有一个圆圆的印章。
我翻来覆去看了会儿,陶招娣紧张地说,“小心别弄破了。”我不由得想笑,真是乱紧张,这样一张扔在地上我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纸片,怎么比得上口袋里那厚实的洋片纸金贵。但我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洋片纸,一脸认真地说,“不会,我口袋里的洋片纸放了好多天都没破。”陶招娣笑着接过洋片纸,看了看,说,“原来是香烟壳啊,以后让你姑父都给你留着。”
陶招娣又从一只泛着暗红色油漆的樟木箱子里,拿出一件有着四个口袋、仿解放军军装做的草绿色衣服。能有一件军装,几乎是我那个时候的全部梦想。我当即激动得腿都发抖了,结结巴巴地问陶招娣,“姑姑,这衣服是给我的吗?”陶招娣笑着说,“当然是给你的啊,你是姑姑最喜欢的侄子,不给你给谁?”
我咧着嘴,在陶招娣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把军装穿上。陶招娣细心地把所有扣子都扣好,又在衣襟上扯了几下,让我围着她转了两圈,说,“舒服吗?”我扭着被风纪扣紧卡着差点透不过气的脖子说,“很舒服。”“别骗我,要是穿着不舒服,就别穿了。”我赶紧说,“真的很舒服。”陶招娣笑了,这衣服我要下半年上学的时候穿,读书了,该穿新衣服。
陶招娣把衣服重新叠好,放在床上,然后又从黑不溜秋的大衣柜里翻出几件已经穿过了的衣服,连带着刚才的绿军装,一起塞进一个起皱开裂的蓝色人造革旅行包,让我背在身上,然后小心地帮我系好带子。
陶招娣把我送到巷口,指着汽车站的方向说,“姑姑要去上班了,没时间送,你一直往前走,别走错了。”我豪气地向陶招娣挥挥手,喊了声“不会走错的”,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着车站方向走去。陶招娣一直盯着我走了很远,才转身。
走着走着,刚才还显轻巧的旅行包,很快就像有人在往下扯一样,越来越重。我想放下来歇歇,可陶招娣把它放上我的肩膀后,就没想过让我放下。
我蜗牛似的背着包,一步一步挪到汽车站,看了眼空荡荡的售票处后,很快走到了排着长长队伍的检票口前面。我看了几眼排队的人群,想了许久后,就紧紧地贴在一个拎着网兜袋的女人屁股后面。
汽车老黄牛似的叫了两声,慢慢地出站了。我开心地从女人的屁股后面钻出来,望着窗外不住移动的房子和树木,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空气。刚吸进去的空气还没从肺里兜转,心已经慌了起来。窗外陌生的房屋,陌生的行道树,陌生的烟囱……无不在显示,我坐错车了。
我从没有过这样经历,顿时慌得手脚都软了。当时能做的,只能是边哭边叫,“停车,停车,我要下车。”驾驶员停下车站起身,指着我说,“你把车票拿出来,我看看你坐到哪里?”驾驶员肯定已经觉察到了我的逃票行为,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这样一想,心里更慌了,哭声也更响了。熙熙攘攘的一车人,被我响亮的哭声搞得心烦意乱,叫嚷着让驾驶员打开车门。
我连滚带爬地挤下车,孤单,害怕,无助,闪电一样冲撞着我,让我的眼窝成了屋后山脚边的那泓泉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泪水来。
肩上的包越来越重,压得我只能让身子弯成九十度,才能蹒跚着往前走。去往车站的路似乎很漫长,不知走了多久,依然看不到车站的影子,我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走错了,但仔细想了想客车行驶的方向后,觉得应该不会错。
于是,我抹掉不停涌现的眼泪和汗水,迈着坚实的脚步,往车站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我突然看到地上一个戴着帽子、围着围巾、拿着铁棍子的“工人叔叔”严肃而亲切地望着我,一动不动。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喉咙口忽然像燃起了一盆炭火,刚刚咽下去的口水,很快变成了滚烫的蒸汽,冲出嘴巴后,烤干了顺着脸颊慢慢下爬的汗珠。本来扑通、扑通有节奏地跳动的心脏,也变得疯狂,似乎不用力按住,就会从胸口跳出。
我哆哆嗦嗦地伸出脚,用力把“工人叔叔”踩在脚下,然后快速用颤抖的手,把这位严肃的“工人叔叔”紧紧地攥在手心。慢慢伸了伸脖子,我心虚地望了下四周,宽敞的马路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急匆匆地走着,似乎都没有发觉我的存在。尽管这样,我依旧蹲着身子,装模作样地擦了下本来就脏兮兮的鞋面,快速把攥在手里的“工人叔叔”又仔细看了一遍,不错,是钱,五块钱。发财了。我的心又是一阵狂跳。五块钱,能买多少面包油条,水果糖茴香豆,我无法算清,只有脚和手跟着心在不住颤抖。
我把钱往身上的每一个口袋里都藏了一遍。可是,无论放在哪个口袋,都不能让我安心。最后,我下定决心,把钱藏进了上衣的表袋,因为表袋上有一个扣子,扣上扣子就等于给五块钱上了道严严实实的锁。
车站就在前面。因为有了之前的经历,我不敢再像以前一样逃票,想老老实实地买车票,可是翻遍口袋,才想起,陶招娣没有送我到车站,也就没有给我买车票,因此,除了表袋里的五块钱,我身上再无多余的钱了。
我挤在检票口前的队伍里,叔叔伯伯大妈叫了一通,终于被夹在一个驼背老头后面混上客车。汽车出站,我悬着心看车窗外,直到看到了熟悉的烟囱,树木、房子,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像以前一样安心地坐在地板上。胸口的五块钱似乎怕我忘记它,一直硬硬地顶着我,顶得我胸口滚烫滚烫。
那天的汽车似乎走得特别慢,等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屋后的山头,已经被山背后的太阳烧成了熊熊的炭火。正在门口忙碌的大姐远远看到我,对着屋里喊了声,“娘,弟弟回来了。”我娘张金凤拍着手上的灰尘,急忙地跑出门,看到我要饭似的背着一个破包,一步三歇地回家,急忙小心地解下压了我半天的旅行包,拉过我还上着夹板、缠着绑带的手臂问,“疼吗?”我喘着大气说,“不疼了,医生说再过十来天,膏药、夹板就能拿掉了。”
大姐给我打了盆洗脸水,拧好毛巾,然后伸手想给我解开衣扣,给我擦脸擦身。她的手刚挨近我胸口,我的手被火咬了似的快速按住胸口。大姐笑着拉开我的手,“哟,去了趟城里,怕难为情了。”我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站在边上的张金凤不知是看我的神色不对,还是看到了我藏在表袋里的钱,总之我还没反应过来,表袋里那位变得软塌塌、而且透着一股难闻汗臭味的“工人叔叔”,已经在张金凤手上了。我霎时后悔得要死,要是我不按表袋,这钱至少可以在我身上多待几天,说不定我还能偷偷地买几颗糖吃。现在钱在张金凤手上,就好比泉水流进刷了桐油的畚箕,要再漏出来就难了。
张金凤拿着纸币问,“你姑姑给的?”看着一脸紧张的张金凤,我突然觉得做了小偷一样,显得毫无底气,低声说,“不是,我捡的。”张金凤盯着我追问了一句,“哪里捡的?”我低着头,做错事似的把坐错车,捡了钱的过程说了一遍。
此时,去井头擦澡的陶招贵回来了,张金凤把钱递给陶招贵,陶招贵笑着说,“我正在愁下半年读书的学费呢,这倒好,不用愁了。”我眼巴巴地盯着陶招贵手上的纸币,“爹,这钱让我自己放吧,我保证不用掉。”陶招贵拍拍我的头,“小孩子放钱,半夜要被老鼠偷走的,还是你娘帮你放,老鼠怕大人。”我想想也对,每年年三十晚上爹给的压岁钱,无论我藏得再好,第二天早上醒来,肯定都杳无踪影。该死的老鼠,偷钱的同时,有时候还会咬破我的口袋,偷吃里面的瓜子花生。
后来,我曾做过好几次捡钱的梦,但我醒来之后,手里还是什么都没有。好几次闭上眼睛,想继续做梦捡钱,可是,却无法再继续。
九月一日早上,兴奋了好几天的我早早地背着陶招娣给我的旧书包,缠着张金凤要钱。张金凤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帕包,摸索了半天,凑了五毛钱让我去交学费。我说,“我要那张五块的。”张金凤说,“笨小孩,五块钱我给你存着,永远是五块,要是拿去换开了,就不是五块了。”我想想也对,就让这五块钱永远存着吧。
一天晚上,我听张金凤和陶招贵在说陶金宝结婚的事。陶金宝是大伯陶招福的儿子,我的大堂哥。我早就盼着陶金宝结婚了,这样,我就能端新娘嫁妆中马桶。端马桶,也就意味着我将能拥有马桶里面一毛钱的红包,两个红鸡蛋,一把红花生。张金凤说,“本来说好年底结婚的姑娘,现在吵闹着要悔婚。”陶招贵问张金凤,“为什么闹?”张金凤说,“还不是自行车的事。”原来,去年陶金宝相亲订婚的时候,女方提出要自行车,陶招福满口答应,两家人也就喜气洋洋地订婚结亲。今年春天,陶招福准备挑结婚的日子,就把陶金宝的庚帖发到女方家换庚帖。本来以为是很顺当的事,谁知,女方说要陶招福先兑现自行车才换庚帖。陶招福让介绍人说了好多好话,许了很多愿,但女方依然不为所动。陶招福连夜赶到城里,找到姑父,姑父当即和陶招福赶到女方家中,拍着胸部说,结婚的时候,一定让陶金宝用自行车推着新娘子,风风光光进门。话说到这里,女方才答应交换庚帖,定下结婚的日期。张金凤接着叹了口气说,“现在倒好,老虎追到屁股后了,他姑父的自行车票影子也没有,写信过去问,好几天了,也没回音,他大伯他们愁都愁死了。”
我一听自行车票,忽然想起陶招娣给我看过的纸片,赶紧说,“自行车票姑姑给我看过的,那天她还让我带回来。”陶招贵和张金凤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急切地问,“那自行车票呢?”我说,“不知道。”陶招贵生气地说,“怎么不知道?姑姑不是让你带回来了?”我细细想了半天,根本想不起这自行车票最后的结局。于是结结巴巴地说,“姑姑当时给我看过,后来有没有给我,忘记了。”“让你没有记性,再好好想想。”张金凤狠狠地在我头上凿了一个煨栗子,疼得我捧着头哇哇直叫。
陶招贵愤愤地说,“叫什么叫,你祸闯大了知不知道?”说完,他问张金凤,“上次背回来的包看了没?”张金凤说,“我看了一下,都是衣服。”陶招贵说,“再好好找找,说不定裹在衣服里面了。”张金凤把陶招娣让我背回来的衣服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又把人造革包翻了个底朝天,哪有什么自行车票的影子。气急的张金凤又要打我,陶招贵拦了她一下,对我说,“你再想想,到底有没有拿?”我哭丧着脸说,“我真的不记得了。”陶招贵长叹一声,“我写封信去问问你姑姑,是不是忘在家没拿来。”
陶招贵的信还没写,陶招娣却找上门了。正在上班的她收到了陶招福的信,知道自行车票还没有到陶招福的手里,急得来不及请假就从城里赶来。她没有先去陶招福家,而是先到了我家。张金凤把还在教室上课的我拉回家,让我和陶招娣对质,搞清这个自行车票到底有没有给我。我说,“你给我看了,但又拿回去了。”陶招娣说,“我给你了啊,还叮嘱让你放好,你不是和洋片纸放一起吗?”
我一听,头刹那间大了,脑袋里一片空白,洋片纸,那些洋片纸早就在游戏中输输赢赢地分散了,要是真的夹在里面,也不知道在谁手上了。不过,很快我又踏实了,手上的洋片纸,对我来说就是财富,绝对不可能随随便便拿一张就给人家的,一定会翻来覆去地看几遍,才肯出手,要是自行车票真的夹在这洋片纸里面,肯定能发现。
陶招贵怒吼一声,“到底有没有?”我低着头轻声说,“没有。”张金凤在边上鼓励般地说了句,“声音响点。”我壮着胆大着声说,“真的没有。”陶招贵仰天长长地吸了口气,“做人要实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胆怯地看着陶招贵,低声说,“真的没有。”
陶招娣站在边上,冷眼盯着我看了好大一会儿,冷不丁地说,“你那天有没有在车站买烧饼油条吃?”我说没买。陶招娣说,“没买?谁信你,看到烧饼油条就走不动路的模样,你会没买?”我大声说,“没买就是没买。”陶招娣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冒出一句,“你的五块钱是从哪里来的?”我转头看了眼陶招贵和张金凤,又毫无来由地心虚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在……在路……路上捡的。”陶招娣紧跟着又问了一句,“哪条路上捡的?”我说,“不知道,那条路和我回家的路不一样,我坐错车了。”“哼,”陶招娣冷笑一声,“我一直因为你聪明把你当宝贝,没想到,你的聪明用在了歪路上,把自行车票卖掉了,就说捡到钱了,我在城里生活了二十来年了,连五分钱都没捡到过,你怎么一捡就是五块?你知道一张自行车票有多宝贵吗?你姑父辛辛苦苦做牛做马干了两个月才搞到,你倒好,就这样一张票子,竟然卖了五块钱,我,我白疼你这只白眼狼了。”陶招娣狠狠地一蹬脚,差点把结实光滑的地面蹬出一个深坑。
陶招娣的话让站在边上、努力想淡定的陶招贵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他一下拿起放在门后的扁担,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我往边上一躲,扁担带着一阵刺耳的呼啸声,擦着肩膀落下,砸在地上。我拼着命地往外跑,没逃出多远,就被陶招贵扯着耳朵拽回,跪在了灶前。
我以为陶招贵让我跪在灶前,只是应付陶招娣,谁知道陶招贵竟然拿着一把扫帚,对着我劈头盖脸地乱打起来。要不是张金凤在边上哭叫着拦住,站在边上的陶招娣看得心慌,拉住陶招贵的手给了他台阶,真不知道我会被掏招贵打成什么样子。
陶招贵和伤痕累累的我一样,成了一只受惊的老鼠,整天坐立不安。毕竟,一张自行车票,姑父做牛做马的干了两个月才搞到,同时还关系到陶金宝能否顺利结婚,陶招福能不能抱上孙子的大事。陶招贵苦思冥想了几天,提着一家人舍不得吃的笋干、茶叶,赶到城里,求了陶招娣、姑父,请他们再去想办法弄一张自行车票,还保证在一年之内一定还上。在陶招贵的信誓旦旦下,姑父只能同意。当然,陶招娣也把她弟弟、侄儿都骂了个狗血碰头,使得陶招贵回家的时候,依旧佝偻着和年龄完全不相符合的身子。
姑父在陶金宝结婚前的一个月,终于搞到了一张自行车票,让我那嫂子在结婚的当天,满脸幸福地坐在高头大马般的“凤凰”自行车后座上,由同样兴奋得合不拢嘴的陶金宝推着到了婆家,圆满地完成了庄严的结婚仪式。当然,我因为丢自行车票的错误,失去了端马桶的资格。
陶金宝结婚后不久,区食品站为了增加生猪的收购量,出台了一项政策,农民只要在一年内出售十头外贸猪,就奖励一张自行车票。这个消息对陶招贵、张金凤而言,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卖到十头生猪,不但能省去一笔买自行车票的钱,还能有不少的收入。
激动不已的陶招贵和张金凤商量了一下后,就拿了生产队年底分红的四十多块钱,急匆匆地赶到邻村去抓了四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小猪回来。陶招贵把小猪安顿好,就对即将放寒假的我说,“以后你的任务就是读书和喂猪。”
我抬起头,努力用一副大人承担责任的样子,点点头。从此,我的眼睛开始盯在了村外的田间地头,翻洋片纸、打玻璃弹、放风筝的玩乐,都和我绝缘了。我的目标就是到年底,帮着爹娘养出十头大肥猪,得到一张自行车票奖励。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天也渐渐地暖和起来,猪也慢慢地大了起来,小小的猪舍再也无法关住这四头调皮的小猪,它们时常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集体出逃。好在猪舍后面是一大片的茶园,茶园里的野草,成了它们的零食,也给了我偷懒的机会。
小猪一点一点地长大,胃口也慢慢粗起来,茶园里的野草早被它们啃食得干干净净,我不得不开始去田间地头割草。好在天一热,田间地头的青草野菜也疯长起来,多得我恨不得多长两只手,把那肥肥嫩嫩的青草野菜割回家,让家里的那四头猪吃得肥肥的,壮壮的,然后卖给食品站,早点把自行车票拿到手。
一天早上,我割了满满一大篮的青草回家,无意中路过对面山脚的小溪时,发现这条不大的小溪两边,长满了嫩嫩的、密密的、像稻秧一样的青草。这个发现让我异常激动,连上课的时候都在想,都在担心,担心被别人发现后割了去。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放学,连饭也来不及吃,就急忙地背着一只比我个子还要高大的菜篮出门了。
草长长的,翠翠的,镰刀一刀一刀割下去,像咬过年时候的鲞冻肉,腻腻的,沙沙的,让人着迷,让人沉醉。割着割着,忽然感觉左手的小指一阵刺痛,似乎被镰刀割了一下,我猛地抽起手,随着我的手起来的竟然是一条黄黄的和镰刀把差不多大小的蛇,我惊恐地甩了几下,那蛇顺着我甩手的方向,很快就钻入水里,跑了。
我被蛇咬了,要死了。我把茶篮、镰刀一扔,捧着手,哭喊着向家里跑去。我的哭喊声,震掉了陶招贵和张金凤手中的饭碗,他们飞奔着出来,惊恐地看着我在院子里倒地打滚的样子,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叫道,“我被蛇咬了,我要死了。”陶招贵一把抓住我的左手,一下把我的指头塞进嘴巴,用力吸吮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开手,拿起我的手指细细地看了半天,忽然笑了起来,一下跌坐在地上,拍拍膝盖上刚才跪在地上沾上的泥土,“儿子,没事,起来,死不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条挂在我手上的是条没毒的水蛇。有了这次有惊无险的经历,直到现在,只要看到青草茂盛的地方,我都会绕着走。
日子一天天过去,家里能种的地,都种上了马铃薯、南瓜、番薯。家里能吃的,除了人吃外,都进了猪的肚子。为了不让猪的成长脱节,陶招贵又借了点钱,买了两只小猪回来。就这样,猪舍成了猪的临时宿舍,屋后的茶园和柴山,成了猪的乐园。我依然每天利用清晨、中午和傍晚时间去割草,好在种在地上的马铃薯、南瓜、番薯的枝叶和果实开始有了收获,我割草的任务也就没有加重。
半年多时间过去了,先前养的四头小猪已经成了大猪,可惜毛长长的,精瘦得像野猪,只有骨头,没有肉。我恨不得这些猪一天能长十斤肉,不,最好是等我睡一晚醒来,四处奔跑的猪仔全都成了大肥猪,这样,一张关系着我不用再割草喂猪的幸福生活的自行车票就到手了。
暑假了,生产队里的农忙也开始了,喂猪这事全部压在了我的肩上,好在喂猪对我而言,在辛苦的同时,也是看得到的希望。等到农忙结束,堂屋的小粮仓里又堆满了生产队刚刚分下来的稻谷。陶招贵借了钱,再次买了两只小猪回来。陶招贵的打算很好,等过几天,把大猪卖了,小猪接上,一环套一环,不会脱空。
就这样,在离区食品站收购外贸猪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四头大猪就受到了特殊待遇,不但被强制关在了猪栏里,而且每天晚上都能吃到张金凤特意烧的夜宵,只是盼着它们能快点长肉。
扳着指头,区食品站收购外贸猪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这一夜我很激动,半夜和陶招贵一起挑了两头相对比较大的猪,给它们单独喂了南瓜粥。第二天,天还没亮,又和张金凤一起烧粥。粥烧好后,为了能让猪多吃点,增加点斤两,陶招贵特意在粥中放了点盐,还没有像往常一样放米糠和青草,让它们直接吃粥。
两头猪吃完张金凤喂的纯米粥,肚子已经鼓胀得像一面鼓。抬头看天,东方亮亮的启明星悬在半空,远处山头黑漆漆的天际,也渐渐地露出了点灰白,我的心也变得亮堂堂的。
陶招贵前天晚上请好帮忙的两个邻居也到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两头吃得饱饱的猪捆得结结实实。按照习惯,出售的猪都要用秤先称一下,做到心里有底,陶招贵也不例外。可是,两头猪秤下来,陶招贵的眉头皱了起来。
两头代表着自行车票一角的猪,在陶招贵的忐忑、我的无限期盼中,被抬上钢丝车。陶招贵对我说,“你再去睡一会儿,等下起来别忘记到地里把昨天割掉的芋艿叶子收回来喂猪。”我说,“我跟着你去,在路上可以帮你推推车。”陶招贵还想说,“张金凤说,让他去吧,到时候上下坡的时候,你也可以轻松些。”陶招贵这才答应让我跟着一起去。其实,我要跟着陶招贵去,只是想让自己为自行车票悬着的心踏实点。
区食品站在离家十多里地的镇上,等我跟着陶招贵拉着钢丝车,盯着刚刚初升的太阳,沿着陡峭的山路,磕磕碰碰赶到食品站时,食品站门口早排满了等着出售的肉猪。我忽然发觉,我家那两头精心挑选出来,挺着大肚子、偶尔哼哼两声的猪,和那些大呼小叫的猪相比,纯粹就是可怜的小不点。陶招贵背着手走了一圈,长长地叹息一声,无精打采地在食品站门口找了个空地坐下,掏出烟,递给坐他边上一位和他年龄相差不大的男人,两个从不熟悉的男人,因为卖猪,有了共同的话题。
一夜没睡的我,借着暖暖的朝阳,开始像一条吃饱了嫩叶的大青虫,懒懒地坐在钢丝车的前端,手臂靠在车栏上。靠着,靠着,手臂一滑,撑在了其中一头猪的脊背上,那被捆着的猪一惊,动了动,哼哼两声,也就不声不响了。我枕着暖暖的猪身,竟然睡着了。等我醒来,太阳已经离地很高了,原本排在食品站门口长龙似的一长溜肉猪,早溃不成军,东一头,西一头寂寞而无奈地散落着。我甩了甩有些麻木的手臂,走到依然坐在食品站门口台阶上的陶招贵身边,奇怪地问,“爹,我们的猪怎么还没卖掉?”
陶招贵站起身,用脚踢了下扔在地上的烟头,没有说话。正好,食品站里出来一个矮胖的男人,手里拎着一把剪刀,敞着怀,露出胸口一簇黑黑的胸毛,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底色的工作服下摆上,满是黄黄绿绿的猪粪。他伸脚碾了一下刚刚吐在地上的浓痰,摇摇摆摆地走到那几头孤零零躺在地上的肉猪前,伸手在这头猪的脖子上一摸,在那头猪的肚子上一抓,然后拿起剪刀,刷刷刷,在猪毛上剪出几道口子。
我问陶招贵,“他在干吗?”陶招贵盯着男人说,“他在给猪定等级。”我还想再问,男人已经走到钢丝车边,瞥了眼站在边上哆嗦着手掏烟的陶招贵说,“和你说过了,这猪不合格,怎么还待在这里,可以回去了。”陶招贵谄笑着把烟塞到他的手上,摸出火柴,给他点上。那人拎着剪刀,深深地吸了口,两道青色烟雾,像两根长长的蛔虫,从他的鼻孔里蜿蜒而出。等他再次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后,陶招贵低声说,“同志,家里急等钱用,求求你,开个口子,收了吧,等级低一点没有关系。”男人拿眼瞄了陶招贵一眼,陶招贵赶紧又递上一根烟,男人推辞了一下,顺手搁在左耳上,然后下定了决心似的说,“要是称重的人不收,我也没有办法。”陶招贵连连点头,“那当然,那当然。”男人没有伸手在两头猪的脖子肚子上摸索,而是直接拿起剪刀,似乎很随意地在猪毛上剪了几道口子。紧张地站在边上的陶招贵,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连声说,“谢谢,谢谢。”
又一阵猪凄厉的嚎叫声后,食品站门口只有我家的猪没有过磅了。陶招贵把钢丝车拉到磅秤前,让我撑稳钢丝车的把手,小心解开系在钢丝车上的绳子,用力把猪往磅秤边上拉。
过磅称重的是一个精瘦的女人,耷拉着一张脸,一副似醒非醒的模样,一头焦黄的头发乱乱的,顺着橄榄样的脑袋披散在肩膀上。洗白了的蓝大褂,看不到一丝猪粪。
陶招贵似乎没花多大力气,就把猪拖上了磅秤,两眼不敢乱眨地盯着秤砣和秤杆,完成了两头猪过磅称重的庄严仪式。过磅完成,还没等女人开口,陶招贵就急忙地拖过一头猪,用劲解捆住猪蹄的绳子,刚解了一半,还站在磅秤前面的女人尖厉地叫了起来,“喂,喂,谁让你解开绳子了,这两头猪都不合格。”陶招贵故意当作没听到,依旧低头解着绳子。这下女人生气了,她“噌噌”赶到陶招贵身边,一把拉起还在俯身解绳的陶招贵,“说你呢,两头猪都不合格,拉回去。”陶招贵弯着腰,可怜兮兮地说,“同志,你就收了吧,家里等着钱用。”女人厌恶地挥舞着手,挡开陶招贵的手,“去去去,赶紧把猪拉回去,就是放一年,我们依旧不收。”
陶招贵还想恳求,女人已经顾自走上高高的台子,嘭的一声关上连着柜台的小门,顾自拨拉着算盘,再也不理台子下面可怜兮兮仰着头的陶招贵。
陶招贵手里捏着一个绳头,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那头已经被解了一半绳子的猪,眼睛湿湿的,过了许久,才伸出手,扯住猪耳朵,想把猪往钢丝车上拉。可是,拉扯了半天,刚才还轻巧得一只手就能把它们扯上磅秤的猪,现在竟然像榫在地上,不管怎么用力,都无法拉动。我赶紧上前帮忙,依然没能拉动。好在边上有几个卖掉了猪的男人帮忙,两头被食品站拒收的猪才回到了钢丝车上。
回去的路显得相当的漫长,太阳已经走到头顶,没吃早饭的肚子早饿得不行,而我和陶招贵依然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天越来越热,陶招贵身上那件发黄了的大布衬衫,背部湿得被水泼了一样,周边还洇出白白的一圈盐渍。
转过一道山梁,村子遥遥相望,土墙黑瓦被一阵淡淡的炊烟笼罩着,细听之下,还能听到一阵浅浅的鸡鸣犬吠声。再也没有力气走路的我,扯着钢丝车的车栏,想叫陶招贵停一下,歇一会儿。
还没等我开口,刚才那头被陶招贵解开了一半绳子、一路上不时挣扎一下的猪,终于顺利地挣脱捆了它半天的绳子,挣扎着从钢丝车上站起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像运动员跨栏似的跳下钢丝车,沿着路边的山梁狂奔。和猪的夺命狂奔相比,刚才还瘪缩缩没有一丝力气的陶招贵,现在突然像在脚上装了弹簧,也飞奔着追过去。
跳下钢丝车的猪一到地上,如逃出了樊笼的飞鸟,很快就找到了自由飞翔的感觉,沿着山梁,幸福地四处乱窜。陶招贵紧跟在猪的后面,企图找个机会抓住它,可是,在这杂草丛生的山梁上,陶招贵哪里是跑惯了山梁的猪的对手,很快,猪在陶招贵眼里失去了影子。站住身喘着气的陶招贵忽然醒悟过来,对我喊,“你赶紧唤一下试试。”我连忙在地上捡了块小石头,边敲车栏,边“妞妞……妞妞……”的呼喊。刚刚不见了踪影的猪大概也是饿急了,听了我的呼喊,以为有吃的了,很快从山梁上一人多高的杂草丛里钻了出来,“啪啪啪”地转回钢丝车边上。陶招贵心里一喜,悄悄地跟在猪屁股后面,慢慢俯下身,随时准备伸手抓住猪后腿。
在钢丝车边转了一圈的猪似乎看穿了我呼唤的把戏,对着钢丝车上偶尔叫喊一声的猪看了一眼,竟然不顾一切地往路基下面一跳。紧跟在猪屁股后面的陶招贵,想也没想,也跟着跳下路基。
我走到路边,趴着路基边的巨石,往下面看。深深的路基下面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陶招贵那件大布衬衫,在随风晃动的杂草竹林间,忽隐忽现。我大声呼喊着“爹,爹……”陶招贵根本就没有理我。我突然慌了起来,哭喊着跑回家,叫来了张金凤和几个邻居。
几个人,顺着路基边上下山崖的小路,找到了陶招贵。陶招贵侧着身子,斜躺在苦竹丛中的一块巨石上,一摊半干未干的血迹,花朵样铺展在陶招贵身下。那头率先跳下的猪,躺在巨石边上的一个草丛里痛苦地呻吟着。
陶招娣和姑父带着几位表哥表姐来奔丧了,陶招娣望着躺在灵床上没有了人形的陶招贵,绝望地号叫着。她怒睁着闪着杀猪刀样寒光的眼睛,死盯着害她弟弟丧命的混账侄子。我躲在张金凤的身后,惊恐地哭叫着。张金凤扯着陶招娣的衣袖,苦苦哀求道,“他姑姑,这事别怨恨孩子了,你就看在他死去的爹的面上,饶了他吧。”陶招娣指着张金凤身后的我说,“都是这个害人精、白眼儿狼害了我弟弟,从此以后,我和你们一刀两断,自行车票也不要了。”
此后,陶招娣再也没有来过我家,就连父亲的“五七”,“周年”,陶招娣也没出现。我一直想不明白,一张比洋片纸还要小的自行车票,为什么要用陶招贵的生命、陶招娣的亲情来交换。我也一直后悔儿时的好玩不懂事,所以,当我考上大学后,我第一件事就是上陶招娣家,我要用我们家族第一个大学生的喜讯,来给她脸上增光,来改善我们姑侄之间的关系。可是,当下班的她看到我坐在她家门口,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我虽然已经想好了可能出现的情况,但却没有想到陶招娣会出此招,只能含着眼泪,起身回家。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了城里。单位和陶招娣家不是太远,我想对在仇恨的圆圈里纠结着的亲情做一个了结,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陶招娣依然拒不接受。
去年下半年,表姐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陶招娣走了,希望我能送她最后一程。陶招娣的灵堂设在大表哥家,大表嫂给我戴上了黑纱,大表哥从陶招娣灵床的枕头边拿起一本题目为《红岩》的连环画递给我,我奇怪地接过连环画,连环画纸张已经泛黄,边角也被老鼠啃掉了一角。我拿着连环画问表哥,“这是怎么回事?”表哥说,“这是我妈留给你的,说你来了就交给你,没来,就和她一起烧掉。”我疑惑地拿过书,随手翻了一下,突然一张小小的纸片从书里飞出,蝴蝶样地飘舞了半天,最后摇摇摆摆地掉在了地上。
我俯身捡起纸片,上面写着“凭券购买‘凤凰牌’自行车一辆,有效期:1973年12月31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