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装修房子,装修得很简单,铺铺地板涂涂墙壁而已,连木座都没做。朋友们都大呼小叫,但是我不为所动。然而,有一样东西我知道却省不得,那就是书架,整整两面墙的书架——有七八箱书等着重见天日呢。
十几年前这样的事想也不敢想。
那时还在农村,80年代的农村是贫瘠的,不只物质,还有精神。我少年时代能接触到的也不过是几本连环画而已。此外,只有一本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一千零一夜》,还是多年后才知道的名字。上初中时,一次无意中看到一位同学正抱着一本《射雕英雄传》在看,不由大惊,问道:“《射雕英雄传》不是电视(剧)吗?怎么会有书?”孤陋寡闻可知。
然而一切都在高一时改变了。现在想来,还仿佛是一场梦。引子就是《傲慢与偏见》。这件事记得很真切,那时不知怎么的,突然很渴望读书,那种渴望就像一种饥饿,来得让人有点猝不及防。
记得那是一个周末,我从80里外的学校骑车回家,路过镇里的新华书店,突然很想进去看看。书店坐落在小镇的中心,外面是热闹的集市,然而一进去,就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喧闹一下子被阻隔在了门外。这里很静,甚至感觉过静了,让人有一点不安——偌大的书店竟然没有一个顾客,店员无精打采地坐在柜台后面的阴暗处打毛衣。柜台有点高,使我一开始没有发现她。我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着,终于在除了教科书和领袖文集之外没有多少书的柜台里发现了我要找的东西。那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一套普及本世界文学名著,我记忆中有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以及德莱塞的《珍妮姑娘》,它们孤寂地平躺在那里,像被遗弃掉的布娃娃,显得那么的无辜和委屈。我现在之所以还记得书名,是因为后来我一一把它们买齐了。然而在当时,我却犹豫不决,因为这些书我都没有看过,简·奥斯汀是谁?海明威是谁?德莱塞是谁?我都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知道,我想看书,特别是世界文学名著。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个躲在柜台后面的店员,她正冷冷地盯着我,我一下子慌了,脸开始红起来,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结结巴巴地指着书问多少钱,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慌乱。她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把毛衣放到了凳子上,拉开玻璃柜门,就在手要伸到书时,迟疑地停了下来,抬头问我:“哪本?”我也不知道我想问的是哪本,于是说都看看。她有点不满地把三本书都拿了出来,扔在了柜台上。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翻到尾页,尾页显示的价格帮助我做了决定,我要了《傲慢与偏见》,译者王科一,原因是它最便宜,三块一,我口袋里刚好有四块钱。
攥着书回家,我的心里特别激动,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自行车被我踩得快要飞到天上去了。一到家,我就急急忙忙地给它包上封皮,包好之后,才心满意足地小心摩挲着,慢慢翻开了第一页。
就是这一页,把我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而新鲜的世界,就像童话里经常讲的那样,柜门打开,才发现后面藏着一个完全不同的天地。那里是公主和王子,以及坏到单纯的老巫婆,而这里是英国的宁静小镇,带着强烈的18、19世纪欧洲古典气息,男人和女人,绅士和小姐,生活富足,天天沉浸于舞会和交际,爱情和喜剧就像饭后的点心,只是生活中的点缀。我贪婪地读着,等我翻过最后一页,合上书本,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
现在想来,这本书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敏感而自尊的伊丽莎白小姐听了别人背后的议论,从而对傲慢的达西产生了偏见,达西也因小镇上人的虚伪做作,愈显得傲慢。当然,最终事实得到了澄清,二人就像传统的中国戏剧一样来了个大团圆。这简直有点像琼瑶的爱情故事。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也许是局限于其经历,其笔端始终不离家乡那一点点琐碎小事,尽管在她的笔下有难得的清新、幽默以及对人物心理的精彩刻画。如果单纯讲意义和价值,其对我的影响远不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卡夫卡的《变形记》以及贾平凹、王小波的一些作品。这本书只是有趣,仅此而已。然而如果从另外一个层面,另外一个角度看,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这本书对我的影响不在于其内容,而在于其形式,它是那么的简单、有趣、易懂,给了一个初级阅读者极大的信心。正是基于这样的信心,我才有勇气继续打开其他作品,并最终徜徉于文学的海洋。很难想象,假如我一开始读到的不是《傲慢与偏见》,而是类似《尤利西斯》这样的作品,我会怎么样。
《傲慢与偏见》彻底地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的高中三年基本上是在阅读中度过的,我如饥似渴地阅读,一个人有两本借书证,我把我能借到的所有伟大作家的作品通读了一遍,甚至在高考前一个月,我还在图书馆里借书还书。我得到了报应,正如我的老师和同学们所预料到的,第一年高考我失利了,然而第二年卷土重来,我并没有因此就放弃对文学作品的阅读。还好,结果不错,我考了全地区文科第二名。没有一个人知道秘密,但是,我知道,只是我秘而不宣,因为说了估计也没人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