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父母家,罗宋都感到深深的愧疚。
女儿还小的时候,他跟妻子都忙各自的事业,基本都是母亲在照顾女儿。而自从妻子失踪后,女儿就完全交给母亲照顾了。今天是父亲生日,原本想着能早点回家陪老爷子喝几杯,可转眼又到了这个时间。他看了看表,九点半。他敲了敲门。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门开了,是女儿。
女儿没有说话,转身走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母亲从卧室走了出来:
“你爸睡下了,等了你半天也没等到,他今天喝得稍微多了点。”
罗宋点点头。
“还没吃饭吧?我去把饭菜热一下。”
“不用热了,就这么吃吧。”
“那怎么行,你那胃早就被你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母亲去了厨房。女儿在沙发上,欲言又止。
“何苗哥哥的案子,抓到凶手了吗?”女儿突然问。
罗宋愣了愣,摇了摇头。
“他是怎么死的?”
“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何苗哥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并不想跟女儿谈论这个话题。他想起之前确认何谷身份后女儿的反应,他不想女儿再遭受更多的刺激。看着女儿的表情,罗宋突然有些心疼起来。他从女儿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些愤怒。
他叹了口气,说:
“我们还没查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儿抬起头,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他是怎么死的?”
“突发心脏病导致的猝死。”
女儿愣了愣,说:
“不是说被人害死的吗?”
“心脏病是直接原因,可能是因为被殴打导致心脏病发。”
“我记得你昨天说有两具尸体。”
“对…”罗宋点头,“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想…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不想何苗的哥哥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罗宋笑了笑。但显然他的笑激怒了女儿,女儿皱起眉头,噘起嘴巴。他赶忙止住笑。
“我们也想啊。但这不是你该干的活儿。”
母亲热好了饭菜,罗宋坐到餐桌旁。
“这孩子,今天一直魂不守舍的。”母亲说。
罗宋扭头看了看女儿。女儿坐在沙发上,发着呆,刚才眼神里的愤怒不见了,哀伤替代了愤怒。同学哥哥的死,对她的影响真的有这么大吗?他走过去,坐到女儿身边,摸了摸女儿的头。
“等爸爸查出来了,第一个告诉你好吗?”
女儿没有说话。
他轻轻捏了捏女儿的肩膀,站起身往餐桌走去。
“我想做点什么…我不喜欢就这个干等着!”
罗宋停下脚步。他觉得女儿这句话意有所指。干等着。干等着什么?这件事,跟她并没有很直接的关系。
“你真想知道吗?”
他转过身,严肃地望着女儿,问道。
女儿用力点点头。
“你不害怕吗?”
“不…”女儿刚开口又停了下来,想了想,“我害怕!但就是因为害怕我才要知道!”
女儿抬起头,盯着他,眼神坚定。罗宋愣住了,他回想起妻子说过类似的话:就是因为害怕,才更要面对。妻子是在什么场合下说的来着?他想不起来,但他记得妻子那时的眼神,就像是女儿此刻的眼神。
“跟他一起被发现的是个女人,我们还没有发现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知道两个人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发现他们的那个地方。目前我们怀疑是有人在其他地方杀害了两人之后,抛尸。”
“没有什么线索吗?”
罗宋摇摇头。
“把你们查到的告诉我,我想帮忙!”
罗宋又忍不住笑了,再次摸摸女儿的头。
“小时候玩拼图,从来都是我拼的比你快!你们警察破案子,还不就是像拼图一样,把一个个线索拼起来吗?”
罗宋愣了愣,这丫头说的有道理。
“作案动机作案时间作案手法,不就是这些吗?再说,何谷跟他的妹妹都是我同学,我多少了解了一些情况!”女儿不依不饶地地说。
罗宋心里一沉,这丫头怎么知道这么多?难不成她长大了也想做警察?不知道为什么,身为警察的他,并不希望女儿踏上自己这条路。他莫名地生起气来。
“你觉得我们发现不了的东西,你就能发现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罗宋不再理会,回到餐桌前,继续吃起饭来。女儿气冲冲地从他身边走过,进了自己的房间,狠狠地摔上门。
吃饭的时间里,罗宋回想着女儿那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女儿说的很对。可她毕竟只是个的小姑娘。想到这他愣了愣,女儿已经十四岁了,他不能把她再当做那个还玩着洋娃娃的小孩子看了。他放下筷子,走到女儿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他推开门。这是他以前住过的房间,现在成了女儿的。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他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了书架上。除了教材跟教辅书外,还有不少的小说,他看到了福尔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他心里一沉。
女儿坐在床前,手举在胸前,紧紧地握着什么,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他仔细看了看,女儿握在手里的,是脖子上戴着的玉坠,那是妻子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他一下子明白了。何谷的案子,让她联想到了妈妈的失踪。她刚才说不想这么干等着,其实说的是她妈妈失踪这件事儿,不是吗?难道她因为自己没能在妈妈失踪这件事儿上做什么而责怪自己吗?那么她是否又因此而怪罪我呢?是因此才对我冷淡吗?才不再喊我爸爸了吗?罗宋心乱如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坐在女儿身边,轻轻搂住女儿的肩膀。女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靠在他的肩上,放声哭了起来。
女儿情绪稳定了下来的时候,罗宋已经下定决心,把案情跟女儿讲一讲。
“我要跟你说的,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何谷家人,明白吗?”
女儿抹了抹还没干掉的泪,用力点了点头。
“何谷那边,我们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他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上学也没有工作,不知道他平时都做些什么,跟什么样的人有接触。”
“何苗说,两个月前她哥哥突然有了笔钱,给她买了IPAD,还告诉她说他赚钱了。”女儿说,“哦对了,她还说,她哥哥告诉她的那天,手上扎着绷带。何苗担心她哥哥是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了。”
这倒是一个重要线索,之前跟何谷家人了解情况时没有听对方提到这些,据了解何谷没有工作,那钱是哪来的?
“那何苗有说是跟什么人吗?”
女儿摇摇头,说:
“她哥哥不肯告诉她。”
罗宋在心里记下,心想明天一定要沿着这条线索查一查。
“跟何谷一起发现的女性,是一家外贸公司的员工。遇害当晚下班后,九点四十左右从公司亭东大厦打车回到家,就是这对面的那个小区,临湖花园。但从她回到家到遇害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没有查到。从小区出入口的监控上来看,她当晚打车回到家之后没有出去过,可尸体却在十几公里以外的地方被发现。”
“难道不可能遇害后被人用车运出去了吗?”
“这个我们想到过,她乘车进入小区的时间是十点半,我们查了出口的监控,在我们推测的死亡时间范围内,只有四辆车出过小区,这四辆车我们都查过了,也都排除了作案嫌疑。”
女儿沉默,认真思考了起来。罗宋看着女儿多少还有些稚气的脸,回想起女儿小时候跟他一起玩拼图时的样子,跟此刻一样认真。
“我只听到你说证明了她没有出去,也没有被人带出去,可没听你说你们是怎么证明她回到家的。”
“监控拍到了她打的车,有司机证实。”
“那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司机在她付了车费后杀害了她,又运出小区了呢?”
“车进入小区的时间是十点二十九,付款是十点三十,十点三十一的时候,车又开了出来,从时间上来看,在一分钟的时间里,要做完这些是根本不可能的。当然,我们也考虑过司机在这之后行凶的可能,但有证据表明司机在这之后没有返回过小区。那是辆网约车,有行程记录。”
“监控拍到她人了吗?”
“据司机说,她坐在后排。所以监控拍不到。”
“不对,”女儿猛地抬起头,说。
“什么不对?”
“你说是网约车对吧?”
罗宋点头。
“刚才你说她付了车费,说明那会儿还活着。这不对!网约车是网上付款,可是付款并不能代表她还活着!”女儿眼睛里闪着亮。
罗宋疑惑,他并不了解网约车的使用方法。可是,如果林玲莉那时候已经死亡,又怎么能付款呢?
“网约车有一种功能,叫小额免密支付。如果开通了的话,只要司机完成行程,系统就会自动支付!”
“你说的这个免密支付,不需要人为操作吗?”
“不需要。而且,就算她没有开通免密支付,现在的手机大都有指纹识别功能,指纹解锁后,还是可以操作支付啊。”
“死人的指纹也能解锁吗?”
女儿皱起眉,拿起手机,罗宋凑过头去,女儿正在手机上查询着什么。
“不确定。好像有的手机可以有的不可以。不过…”女儿皱着眉说,“如果她只是昏迷呢?如果那会儿还没有死,只是昏迷了,指纹解锁还是可以使用的!”
就像是眼前蒙着的迷雾一下子被吹散了,事物清晰了起来。女儿果然看到了他没有看到的地方!他原本是怀疑柳文远的,没有明确的证据,凭的是他的直觉。但他一向又十分抵触靠直觉来办案,以前他可不是这样,他是在吃过几次直觉的亏之后,才终于领悟到,要抵抗直觉的诱惑。人一旦开始怀疑某事,就容易把所有的事儿往这上面凑。所以他要把证据放在直觉之前,只有证据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直觉,才能再沿着直觉走下去。
根据原本掌握的证据,他认为柳文远是没有作案时间的,但女儿的这个说法一下子推翻了一切。柳文远的嫌疑骤升,他可以沿着柳文远是凶手的这个直觉发散开来了。他站起身,在女儿房间里踱来踱去,把目前调查到的情况在脑海中重现、打散、再重新拼凑。又一个疑点凸显了出来,他早该注意到的。他停下脚步,问女儿:
“你上学路上要花多长时间?”
女儿皱起眉,显然不理解他为何突然如此发问,搞不清她上学花多长时间跟这起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半个小时吧,有时候堵车,要四十分钟。”
晚上十点钟,堵哪门子车?
“你问这个干什么?”女儿一脸急于知晓的表情,但随即恍然大悟。
她猜到了。她怎么这么聪明?
“女性死者上车的亭东大厦,就在我学校附近,她住的地方,就在对面那个小区。我坐公交车上学最多才要四十分钟,他那天晚上,怎么会走了五十分钟??”
女儿鼻翼翕张,眼睛里闪着亮。他熟悉那种感觉。
他心里既骄傲,又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