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边夜色中站着的不只有耶律汶,唐立正站在树梢上,望着山腰:“看起来,我们现在被围在山顶了。”这句话其实也不尽然,如果他们可以跃过半山腰边上的山涧的话,完全可以跳到另一座山上,然后再下山。“搞什么啊,我千辛万苦走了好几天路,翻了那么多座山,结果还是给围在了山上。”唐立嘟嘟囔囔地爬下树,小心地不让银袍沾到枯叶。
树底下,虚弥正静静地打坐在一旁,仿佛想跟夜色融为一体一般,直到看见唐立下了树,才张嘴问:“可有追兵?”他的喉咙像是给火灼烧过一般,一说话就像是有火冒出来,吐出来的音也格外刺耳,难听得很。唐立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叹了声气:“都这时候了,在山里头待着的估计就只有我们和山兽了。”
说到山兽,唐立总免不得想起离开唐族的那天夜里,他们三个给狼群袭击的事情,然后又想起唐朔同唐汐来,他的双亲早亡,也不知道自己父母的亲戚都是些什么人,他从小便自己学着同唐族里的人打交道,所幸族人也待他不薄,在他年幼时也有其他族人前来照料过他。可是......唐立暗暗握紧了拳头,他所熟悉的族人,都在前几年陆续因为完成所谓的任务而逝世了,他们的那些任务,应该要比我这个小孩的任务难多了吧,可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还是说我也......
几声清咳打断了唐立的思绪,虚弥重重地用鼻腔呼出气来:“既然他们肯放过眼下这个机会,说明他们是想在最后一天里杀上来啊。”“喂,那你刚才不是说等你最后一天完事了,就不用再怕那些人了么?”唐立在虚弥斜对面找了棵树坐下来,“你方才又不是见到我有多虚弱,真到了最后一天,他们是不会给我们任何喘息的机会的。”虚弥话中的“我们”二字在唐立听来是格外的刺耳:“啥?我们?”
只见虚弥缓缓地转过身来,朝着唐立行了个大礼,额头贴近了放地上的双手手背,起身后道:“对不住了,若是他们攻杀上来,我们是抵抗不得,又躲藏不了的,真到了那个时候,你我很难全身而退。”唐立忽地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又想起了方才见着辽卒在山腰寺边不断地巡着的阵势,吓得脸色发白,手又不自觉地去摸剑:“那怎么办?我还不想死啊。”现在唐立满脑子都是给一脸凶残的辽卒一刀捅进肚子里的情形。
过了好一会儿,虚弥也没再出声了,只是像自说自话地晃了晃头:“你们宋朝人不是有句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么?到时啊,如果上天觉得我们命不该绝,就肯定会降下神兵来助咱们一道的。”
莫名其妙地说完这句话之后,虚弥便恢复了打坐之姿,唐立心里又急又气,忍不住大声问道:“你就这样信了什么天数吗?就没有别的方法之类的?”虚弥没再说话,给唐立一种就地坐化了的感觉,任由唐立怎么大声问,就是不搭理他,直至唐立停下来听到虚弥平稳的呼吸声后,才知道虚弥睡了,心里直骂他混蛋,把自己拐到这里,说完什么“我们一定会死,不死就是天意”的不痛不痒的话之后就睡了。
这个晚上唐立心中一直是忐忑不安,听着林子中不时的风卷草丛的簌簌声,总是起一阵阵的鸡皮疙瘩,既怕有狼,又怕被辽人追杀,最后他沉沉地睡去,梦见了给好几匹狼扑倒在地,然后被头狼一刀砍下半边头颅来:“咔!”刀在他眼前忽地就断了,他睁着眼睛,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醒了过来,看到天也亮了,虚弥在前面拨弄着火焰,方才的响声怕不就是木头爆裂开来的声音。
靠着树干做了一晚的噩梦,唐立只觉全身上下都酸痛无比,尤其是脖子。一想起方才的梦来,唐立还是心有余悸,右手关节也因为握剑握紧了而显得发白,他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体,拨弄去头上同肩边的落叶灰尘,走近了虚弥,后者在烤一些看起来像是山鸟的东西,他看见唐立,道:“就快入冬了,野鸟现在已经不多见了。”唐立接过虚弥手中拨火用的木棍,闷声说:“怕啥,在饿死之前,头早就给砍下来了。”
一阵风吹过,险些吹熄了火,看着火苗渐小,唐立忙吹了好几口气,好让火再燃起来,然而又有一阵风吹起,直接就盖灭了火焰。唐立懊恼地叫了一声,又道:“你倒拣了个风水宝地,火刀在哪?”虚弥从袈裟中取出了一支水囊,一拿出水囊,就在不断地往外滴水:“不好意思,被弄湿了。”“那怎么办啊?”唐立望着支在架上的的鸟:“皮都没熟。”
然而虚弥只是不慌不忙地旋开了水囊喝了口水,满足地咂了咂嘴才道:“我又不吃,熟不熟就是你的事了。”“喂,把火石拿出来吹干说不定还能用呢。”“你不是‘妖’么?怎么连生个火都不会?”虚弥说完后盯着唐立脸上的表情,“谁说是‘妖’就一定会......”唐立没留意虚弥,话说到一半时,他都忍不住想扇自己一耳光——怎么说话就不能先经过头脑?“不对,我来告诉你,从一个人使出的功力就能看出这人是不是‘妖’,是使什么术的‘妖’。”
见唐立没吭声,虚弥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唐立其实并不了解这些。虚弥微微一笑:“你们中原人认为是混沌初开,阴阳相即相离,使天地间充满着各种能量,实际上各个国家对此理解都不同,就像天竺崇尚佛说,天地灵力便是佛光所及之处,但不论哪个国家都承认的是,这世上只有少数人能操纵这天地间的灵力,能凭空起火、降水、闪雷等,这就是你们这些‘妖’了,”虚弥仔细地观察着唐立的反应,后者却低着头,因此虚弥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反应,“这世间大多数人能靠自己的努力,不断精粹身体,得到所谓功力,就像是我们......可惜......这种程度上的功力同‘妖’们相比,不过是微光皓月,自欺欺人罢了。”
说了半转,唐立抬起头,脸上满是漠然的神情:“你到底想说什么?”虚弥有些急促地道:“你同那耶律泽交过手,一定知道他的功力轻而锐利,所以才使驭风术,你的功力对冷热敏感的很,要是说你不会驭火术,谁信?而且你的血很......”他似乎回忆起了之前浴火挣扎的时刻,打了个颤:“可是怪异的很,你绝对不是一般人。”虚弥眼中稍稍露出了些贪婪的神情。
当听到“奇异”两字时,唐立脸上冷漠之意更盛了:“我劝你还是不要那么多管闲事的好,如果你还想活下来的话。”说这句话时,唐立想起的不过是唐渲的话,唐族一直处于一种半隐世的状态,正是不想被世人过多地关注,世人只要知道中原里还有那么几个皇室都动摇不了的家族、知道特定的联系人就行了。
显然,虚弥早就对这些传闻有所耳闻,他收敛起方才的神情:“我自然是不想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但现在我需要的是你的驭火术而已。”唐立狐疑地望着他,又模仿起唐渲说话的腔调:“那你又能拿什么来换?”“我得奉劝你一句,我们现在可是在一条船上,别总想着独善自身。”“你是死定了,我可还能趁乱逃走。”“到那时我一定在死之前把你给掌毙了。”“你现在就可以。”唐立直觉认为直觉死不了——至少是现在死不了。
过了好一会儿,虚弥从鼻腔中冷哼了一声:“好啊,你想要什么?”“我要那块舍利。”听到这话,虚弥像是给针扎了一下地跳将起来:“你跟山下的那些都是一伙的吧?我就是那块舍利,你让我怎么把自己给你?”果然,唐立的心咯噔了一下,先前就听到虚弥说到自己成了舍利,只是不知道如何又得了肉身。唐立又问:“我本意不是这样,我只是想要块舍利,难道你神通广大的就没别的办法?”虚弥瞪着他,久久地没说一句话,唐立见其神情忽地迟疑忽又一派决然模样,然后又像是犹豫了好久,他也猜不透虚弥心思。
又是好一会儿,唐立正欲再说话时,虚弥沉吟了一会,像是要做出重大决定的样子:“其实倒也不是不行......五天后,我的灵魂会同这副身体完全融合,那时,说不定也能分离出舍利来。”“那说好了,我可以帮你,但完事之后舍利得给我。”“那得看你是怎么个帮法了。”
太好了,看来我可以单枪匹马地拿到舍利了。唐立内心早已是欢呼雀跃,似乎眼前就是全族人的钦佩之情,他强忍住不让狂喜溢于言表:“怎么帮你呢?”
似乎已经看穿了唐立内心在想什么的虚弥放下了水囊,端坐好:“你可以在十息内让这座山头烧起来吗?”“啪!”唐立手中木棍倒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紧接着唐立便叫出了声来:“见鬼?那至少是得廉贞境的才做得到,我怎么可能......”这时他看到了虚弥脸上满是“我就知道也不过是这样”的表情来,虚弥又问:“那你现在又能做到控火的什么程度呢?”
这就已经是在考验我了么......唐立尽力静下心来,闭上眼睛来感受功力在全身的流动,调匀了呼吸后,把全身尽力都集中到左手心上,上次他就是这样驭火的,但这次功力一游走道左手心便像是撞到了铜墙一般,半分都透不出来,他硬着头皮已是竭尽了全力,可还是——“噗!”一束火焰冒了出来,在唐立手心里不断地跳动,“啊,就这样啊?”虚弥似乎一脸的难以置信。
像是被虚弥刺中了一剑般,唐立使尽了全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左手上,为此他也已是额上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才催急了功力,让火焰逐渐盛开,直至笼住了他的左手臂。
“去!”虚弥极快地抽指一弹,半点火星落在了木柴堆上,瞬间炸开燃起火团。虚弥急急地探手捏住了唐立手腕,深深地扼断了功力,然而唐立左手上的火焰却仍在舞蹈。“嘶——好烫!”虚弥感受到那团火边上的灼热,一扬右袍巧妙地掸尽了唐立手里的火焰,不料弹到一边,霎时间燃起一堵火墙。
见状,虚弥也顾不得唐立了,他凝实功力,一掌压下,勉强压熄了火焰,唐立瘫在地上,喘着粗气,左手在不断地颤抖着。
熄了火,虚弥扶起唐立,捏了捏他的左手,心中庆幸方才没有直接去握住他的手,叹了口气:“你完全不懂怎么用功力啊,只是早晚别祸害了我才好。”唐立挣扎起身,身手抓过架上的鸟:“看......熟了......”“好啦好啦,快吃了它,我们得换个地方。”
谈着唐立啃着肉,虚弥托着下巴不禁道:“不怪乎人人都妒忌‘妖’了,你这小孩居然一掌就有如此威力,真是让人羡慕。”唐立只装作没听见,虚弥仍是在自说自话:“想我在你那个年纪,只为了找口吃的活下去都精疲力尽了,你这小孩,又那么好的天赋和条件,啧啧......”“呸!别老是一句小孩又一句小孩的,我听着都烦了,”唐立站起身来,随手把吃尽的骨头一扔,“这破东西,啥味都没有,难吃!”方才损耗的功力只这么一小会就恢复了,连他自己一起身发现后也有些惊讶。
见唐立站了起来,虚弥只好掐断了话题,草草地把痕迹掩埋住后,他忍不住抱怨:“想我当年驰骋边境沙场都未尝有惧,今日竟然沦落到要伺候小孩。”唐立忍住心中的不满,一脚踢走一块石头:“去哪?”“去更高更深处!”虚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这天里,除了虚弥那句模棱两可的话以外,他们两人就一直在不断赶路,说是在赶路,不如说是在深山里头一圈圈地绕,在偶尔的休息里,唐立也累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走得脚都快要没知觉了,银袍给野草荆棘割开了好几道口子,裸露在外的皮肤也给勾出了血痕,衣服里的虽然没给划到,但一直有虫子在里头不停的扭动叮咬,唐立烦躁地抓了抓发痒打结的头发,摸着油兮兮的,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口气:真想在清凉的河水里面泡一泡啊。
他们一直走到迟暮时分,唐立已经是走得浑浑噩噩,只是不断地重复走路和拨开在眼前的树枝和野草的动作,然后,他便给一根突出地面的树根绊倒在地,在清醒的知道自己摔了的时候,他的脸已经是贴在了泥土上:“啊——”虚弥回头望了唐立一眼,叹了口气后又走回去扶起他。
不是唐立走得慢,而是虚弥走得太快了,在树下转个圈就不见了人影,唐立几乎是跟着虚弥小跑了一天,换做时平时,他哪里会在山上走得那么急。虚弥把唐立扶倒靠在树边,捏了捏他的小腿,唐立立刻哀叫了一声:“痛啊!”虚弥拍了拍手站了起来:“你倒不成个‘妖’样,别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公子把。”“哼!”唐立用鼻子轻哼了一声,心里对自己的体力似乎大不如前有些焦急。“算了,你就在这里运功吧,我待会在回来。”虚弥抛下一句话,便一个人大踏步地隐入林子中。
身体的酸软劲和精神上的极度困乏一齐击中了唐立,他打了个哈欠,很想睡上一觉,却觉得周围环境似乎有些不寻常。但这林子里静静的,也不像是又什么危险潜伏着的样子。忽地唐立打了个激灵,他翻身看了看周围:“这里也太安静了吧,这时候山上应该开始有风起了才对......”唐立喃喃道,左手拇指稍稍顶起了剑上护手。过了好一会儿,四周还是静的出奇,唐立一闭上眼睛,就有种被包围住然后给一群人冷冷地盯着的感觉。
这是一阵风从远处吹来,唐立握住剑,集中精力地准备在风一止后就拔剑劈向那假想中的敌人,但这不过是他心中的假想罢了,实际上风止后,什么也没有发生——不对!唐立咽下一口口水,猛一抬头看着上方,他知道哪里不对了,风过时,林子里根本就没有叶子哗啦作响的声音。
“你这是干——”“啊!”唐立听到有人在身后,一剑猛地劈去,刚回来的虚弥没料到唐立会突然拔剑砍来,一时间只能后退一步,避开了唐立的剑,唐立这一下可谓是用尽了气力,一剑剁进了树干里,拔不出来了。虚弥又惊又气:“你又想干什么?”唐立这才看见是虚弥,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刚才的发现告诉了他。可讲到一半时,唐立便发觉虚弥脸色不太对劲,忽地便恍然大悟了:“见鬼,你一早就知道了吧?”虚弥摊开了手:“我原想着一天就能穿过这里,还真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发现,顺便告诉你,我转了一圈都找不到能抓来给你吃的东西,你可能得先捱一晚了。”
而当唐立刚要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时,虚弥捏住了剑身,一用力就将剑从树里拔了出来:“好剑!这样都没有卷刃。”唐立伸手去要时,只见虚弥手一抖,剑便从唐立脸前掠过,又在后者两眼间的地方割开一道口子,引出一滴血:“辛苦你了。”说罢,虚弥接过血滴,把剑抛回给唐立,唐立捂着额间的那道浅痕,心想估计这辈子都得顶着道疤了,他接过剑,赌气般地用力插回剑鞘里,看着虚弥把血咽进去,又觉一阵寒颤,好像被吞下去的是他自己一般。
就在虚弥吞下血液,全身功力燃烧起来,冒出了羽毛一般的火焰,整个人都给火焰包住的时候,一阵阴冷的笑声从唐立身后传来:“到底还是给我寻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