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来操持苏州会举办的一方都没有明细,据说这是第一届主办方和紫竹林的契约与秘密。其实早有人在附近等候着前来的拜访者——守在进出的一道逼仄的山洞口。
他长的很玄妙——对着这张脸,难说他有多大,扔到人堆里也咂摸不出来,可偏偏又有沉稳的气息,如同盘古未开天辟地前就出生的一团浊气。
前来参会的众人各自有行头,原本站在一起是好一群妖魔鬼怪,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古怪,各有各的风姿。可他们正是劫后余生,方才惨死在身旁的两个人的尸体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们方才发生了什么,于是大家都没有好脸色。
众人越走越深,才恍然惊觉这林子地域何其宽阔。更为恐怖的是竹林深处弥漫着森冷的雾气,融洽着妖异的紫光,寒蛩的悲鸣就在耳侧,不敢不说令人惊恐。
周岭自发为受伤者疗伤,不取分文。他又生得一副宽厚容貌,很容易令人依赖上他。便有女子问他:“周大哥,你看前面雾气好重,我们是不是还要继续走……”
她不说还好,一说先是将自己吓了一跳,面色青白,周遭的胆小者听了也瑟缩着肩膀。
她正值豆蔻青春的年华,但凡这个年纪的姑娘都爱自己吓唬自己。夜间帘子轻摇、白日猫儿叫春,都难免联想为鬼怪作祟,更不必说此刻身处如坟场般寂寥寒冷的竹林了。
于是,她瞪圆了一双美目:“莫不是……莫不是我们愈走愈回去?可若是此刻回去,那黑衣人会不会还在那里等着?或者……”
这姑娘要说,或者苏州会本就是个幌子,为的就是夺人性命,这又是说不定的事情呢。
她分明没有将话说出来,金怀刃却隐隐约约猜出了她的意思。只不过他算上寒水潭的那些日月,真龄已有四五十岁了,不懂年轻姑娘的想法与心思。苏州会当年助他杀人,又帮他潜逃,这样的猜疑他实在觉得可笑。
这姑娘话说了一半,金怀刃便开口刺道:“或者什么?我们如今哪里有逃避的机会。姑娘,话还是少说为妙,有时废话太多也并非好事。”
姑娘登时恼火,她腰际一串银铃,向前要与人理论,铃铛便“叮当”的脆响:“你这人怎么说话……”
周岭最会鉴貌辨色,于是忙温声打了个圆场:“大家都想尽快找到地方,还是不要吵了。”
姑娘忍着怒气闭上了嘴,金怀刃笑嘻嘻的看着她,神情中透着丝狡黠。
山洞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却也半点不突兀,因为它狭**仄,阴暗潮湿,宛若几块森冷的坚硬黑石搭建,一见了它便不自觉令人联想到手触摸上去,凉丝丝的感觉。
守候者就在这时出现,他相貌介于一种微妙之间,像年轻人又算不上年轻人,说他是老年人或中年人又似乎有些过分。但他这个人和竹林的气息一样,仿佛从幽冥世界里钻出来的。
但也有一些不一样——比如男人身上有着沉厚安稳的气息,看见他便有如闻见一盅浓茶的香气。
这是种古怪的气质,但放在男人身上丝毫不违和。金怀刃熟悉这种气息,因为丹田沉稳的人都是这般,如果此人相貌颇为出众,有时也让人觉得安心可靠。
守候者算不上出众,大概是经常守候在紫竹林的原因,他沉稳里带着股死气,没有让人心安的本领,也算不上令人恐惧。然而能够有资格在入口守候的,绝非等闲之辈。
金怀刃暗叹:他的功底绝对不浅,必然是个高手。
他们众人当中,有个武功不差的汉子,名叫谭奇,也就是那个被黑衣人一掌打的口吐鲜血,却又有幸没死的人。谭奇算是艺高人胆大,来苏州会竟连个趁手兵器也不带,想来是对自己分外自信。
谭奇道:“前辈,我们是来参加苏州会的,来往途中不幸被……总之,您看吧”两个大汉撂下背上两具尸体,还有一人放下头颅,真是血淋淋的恐怖。
即便是在江湖中小有威名的人物,谭奇说话时嗓音也带着沙哑的颤抖,一来他被那人一掌伤的不轻,二来他的确有些害怕。
武林人最不耻的就是侮辱尸体,常喊的号子是:头掉了不过碗儿大个疤。然而折磨活人或是滥杀无辜,都是被人瞧不起的。从前谭奇只见过决斗中挂着几条彩的侠客壮士,这样粗鲁残暴的杀人与虐待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金怀刃是个不问世事多年的老家伙,他宛若藏在画皮下的老鬼,虽然半真半假的活在阳光下,却不知阳光下究竟发生过什么。谭奇的大名他当然不知道。
江湖上万般武功皆有自己的变化,之所以要兵器,是因为有兵器能施展的刚好。就在遥远的东南,传说中的无人之境,几年前有一位只靠拳脚便赢了传统刀剑和南拳北腿的奇人。
这个人就是谭奇的爷爷——谭有趣。
谭奇未必有谭有趣那样厉害,但也是个武林新秀。他不怕什么牛鬼蛇神,明知自己不用兵器会损了实力,也要面子的学他祖宗。实际上他学的不错,于是有了个绰号——“赤手无敌”。
无敌二字必然是在捧他,实际上绰号中有“无敌”二字并不新鲜,谭奇算是同辈中最无敌的了,勉强能算个名副其实。所以他的名字有一番威慑力,只不过金怀刃这早该作古的家伙对他便是一头雾水了。
谭无敌赤手空拳而来,反倒被黑衣人伤的厉害,不知去时会不会烙下仲永之伤。
但他毕竟是条铁血汉子,不怕摔一次跤,只怕残了死了,青山不在更无柴烧。此时众人不敢开口,只有缄默,唯独他始终效仿祖父谭有趣的勇敢,第一个开了口。
守候者看见尸体,古井无波的面庞并没什么异样神色——可惜他不能总这样一副面孔,因为即刻他便发现那个眼珠被生生挖出来一般的男子是个紫竹武者。这时他四望去,剩下几个武者都在此处。
泰山终于崩了。
这一路上有人试图问那些活着的紫竹武者,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然而很快他们便发现:剩下的武者都是哑巴。
守候者的脸简直和地上死人一样惨白。旁人不知,他却知道,紫竹武者只有这些人,唯一一个并非哑巴的是其中武功最强、最善迂回的。连这样的人都死了,苏州会的试炼又算什么?究竟是发生了何等可怕的事?
“谁干的?”守候者终于绷住了脸色——他毕竟不是平凡人。谭奇回答道:“不知道……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蒙着面,只露出眼睛,腕子上捆着一条铁链,铁链拴着弯刀。”
守候者脸色更差——并不因为他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恰恰是这形容他想不到什么东西。用弯刀的人不少,几乎哪个想杀人不露面的都黑衣蒙脸。铁链拴着弯刀确实是少见,可若少见到连他这样广博的人也猜不出是谁,便是很可怕的事了。
可怕之处正在于——旁人在明处,而自己在暗处;自己对旁人一无所知,而暗地里的人兴许对自己了如指掌。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情。守候者面如金纸,向前一步,绛色的衣角轻轻扫在无头死者的脑袋上。这是张实在平平无奇的脸孔,真是这样才在死后生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本事。他禁闭着双眼,除了身首异处以外,仿佛这是个失眠的活人。
而这活人般的模样,又是身首异处的,不得不说是毛骨悚然。守候者不禁盯着那双禁闭着的双眼看。那是惨白的,却渗着泛紫的血管。
正在这时,尸体睁眼了。
绕是守候者这样身经百战的人,也吓的向后倒退。毕竟他杀过很多人,却也只见过活人和死人,不管是不是伤残或死相惨烈的。唯独活死人,他生平第一次见。
守候者武功强,死在他手下的人多,戾气更重。这样一个时时刻刻手里握着刀和剑的人,即便是阴间索命的厉鬼也要让三分。他受了惊吓,神情中不是恐惧,而是铺天盖地的煞气——
“哧!”的一声响起,守候者紧蹙着眉,浑身戾气森然。那剑眼看就要飞入死者的脑颅中——然而这剑没能如愿以偿,身边的谭奇竟将他弹开了!
这人群中不乏胆小者和女子,尸体睁开眼一刻便有人嘶声呐喊。他们终归是习武之人,令人头痛欲绝的嘶喊声马上化为瞪目结舌的神情。
“尸体不可辱!”这话是谭奇说的,他和他祖父一样,都崇尚极正派的事情,正派几近古板,更不能让人在眼前做出这种事情。
守候者方才受了惊,那剑恐怕力量不过三成,否则也不至于被谭奇弹回去。他正要张口讲话,却来了个中年人,阔肩浓眉,一副善人面孔,轻轻合上了死者双眼。
这人正是周岭:“前辈,此人的尸体恐怕有异。”
守候者稍显疲惫的闭上眼,又睁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你们只说黑衣人什么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杀这两个人?”
于是谭奇和他一五一十的说了,依旧是毫无头绪——那个耍弄着一把弯刀的黑色身影,魔鬼般烙印在很多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