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全身裹着厚实衣服,唯独露出两道肆意浓密的拂云眉,和深凹的眼眶。此时一口鲜血喷出,淋漓沾在他衣襟上,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只是黑的更沉闷深邃了。
这人紧蹙着眉,显得他分外坚韧英武。
此刻才有人发觉他手腕处细细拴着一道链子,铁黑色的,寒气森然,与那把浑朴的弯刀相连,平静的垂在他手指间。
黑衣人桀桀冷笑,他尽力一甩手,那链子倏地抽出好长一段,勾住一段紫竹,黑衣人便腾的飞起::“苏州会真是什么英雄前辈都有,倒是我小觑了你们。”
黑衣人与杨智清交锋,二人皆是徒手空拳,身影交错,外人难以插手。金怀刃刹那心惊——这人身手绝不差于自己,即便杨智清稳占上风,也看得令人触目惊心。
这人倒是有自知之明,手掌搭上铁链向后撤,足尖点上竹竿,四平八稳的立住了脚跟。
这一招“海浪倒波”恰是聚宝刀最熟稔的技法,其绝顶之处正是在妙在诡,出其不意。不过这番招式放在武林中就过分狡猾了,必然会有侠客不屑一顾,将之视为奇淫巧技。
人群中果真有人厉声指责:“你这是什么意思?堂堂七尺男儿杀了人却不敢认吗!”
那黑衣人仍是声声冷笑不止:“你们这是在嫌弃我卑鄙?方才那位老前辈口口声声为偷袭辩驳,好个妖言惑众,怎的到了你们这儿我使个轻功成了罪过吗?昔日英雄聚一斩杀了灵帝不也是没有束手就擒,如今你们倒讲起这狗屁的道理来了。”
金怀刃心道:你还敬称我一声英雄,真是惭愧。我早早不如从前,杨智清说我丹田薄弱一点也没错,兴许真是敌不过此人啊!
黑衣人又道:“今日是我失算,你们爱说我什么都好,但是……”
他讲话的档儿,最先和他酣斗的紫竹武者腾然跃起——他身上受了不少伤,几处破烂口子沾着污黑的血,这样一个杀招下去真是劈开肉裂。在场众人都仿佛听闻皮肉开绽的声音,然而这并非开始——
“啊!”
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不知是谁发出来的,这也并不重要。大家都看见紫竹武者的尸体躺在千千万万株竹子之间。原来一个人被生生砍去脑袋而死并不算恐怖。像紫竹武者这样,一只含着深色瞳仁的白眼珠被血淋淋的扎出来,沾着污浊的红血,人却没死透,这才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紫竹武者楞楞的动着手指,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身边竹子,连骨节也要断了似的。
更可怕的是,那位黑衣人连一个动作都仿佛未曾施舍,只能依稀看见一个残影——他便垂死了。
黑衣人伸出链子,或者说是那链子上的弯刀。这条铁链似乎比刚才更长了,像一条顺从主人的毒蛇,吐着淬毒的蛇信子。
一柄弯刀。
一柄泛着森冷白光的好刀。
什么也没听见,一切在无声血肉横飞之间,弯刀夺取一条人命——这是一把杀人的好刀。
紫竹武者的手终于松开了那竹子。他临终之前吐出一声咽着气血的“你”,然而不等他说完,那把弯刀刺进他的喉咙,替他说完了生命中最后一句话。
黑衣人哈哈大笑着离去,有人怒发冲冠的挺刃上前,仿佛能追上那片背影一样。却听杨智清吼道:“你们这是跑去送死!”
“难道要看着他就这样跑了吗?”出手的青年怒吼着,走到杨智清面前,剑抵在他枯树干一样的脖子上,“这些人分明什么也没做……就这样枉死,不应该让凶手血债血偿?!”
杨智清冷笑:“你偿的起?有本事就去,死了谁也别怪。”
青年横眉怒目而视,转身要追,黑衣人早没了身影。他闹了个大红脸,听见杨智清得意的哼哼,咬着牙却说不出话。
两具尸体摆在地上,血迹还未干,人们见了都不忍心。人群中站出来一个面色惨白的瘦弱女子:“太狠心了……我们好歹为他们收了尸吧。”
“姑娘说的对。”这时有人附和。虽然那两人死相太过凄惨,但无论是哪里的习俗都不能让两个好汉死无葬身之地。几个胆子大的敛了尸,胆战心惊的向前探。
原来和金怀刃搭讪的中年男子姓周,单名一个岭字,是雨霖庄周庆川老前辈的弟子。如此一来,金怀刃便明白了为什么他武功低劣却能拜入雨霖庄了。周庆川父亲是雨霖庄的一把手,周庆川和金荣一样天生丹田薄弱,却没有那番神力,于是饱学医术,亦是在门派中有了根基。周庆川是个仁慈博爱的性子,他不懂武学,也不教授弟子这些,而是将毕生所学的医术传授下去。
多年前金怀刃和周庆川会面,那时对方还不到中年,性格温吞,和雨霖庄门派的习性出入甚大。看起来不像江湖人,反而像斯文的学士。
周庆川去找他,是为了救一个人。
金怀刃有段时候谁也瞧不起,对名门大派尤其有愤世嫉俗的心思。天下谁人不知晓雨霖庄的威风——越是如此金怀刃越厌倦他们。宋珲将九州大地糟践的生灵涂炭,彼时有几个大门派为芸芸众生挺身而出?
这世上最风光的是一群人,付出最少的也是同一群人。分明剑握在手中,浑厚的力量长在自己身上,却多一分的力气也不愿意费。
然而时过境迁,金怀刃想的却和从前大相径庭了。谁也没义务将自己贡献给众生,能拯救众生的只有众生自己。
但那时候他是这样对周庆川说的:“雨霖庄盘踞江湖时向来犹如龙潜海、象在地,怎么今天要来求我了?再说了,论及救人,足下应该比我更擅长才是,何必舍了脸面来求人呢?”
周庆川年少时就在外行医,他的善举早就闻名遐迩了,这个不习武的好好公子,赫然是雨霖庄的一朵奇葩。金怀刃冷嘲热讽的对他说话,这位活菩萨也不气恼,而是告诉他——
“聚少侠,这件事恰恰不能让雨霖庄的人知道。因为我要救的人就在雨霖庄的地牢里——没有人愿意帮我。”
少年金怀刃只是冷哼:“他们不帮你,难道你就这样断定我会帮你?自古民间有言: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大夫。可惜我从来不听这套,比较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病就等死。足下有什么酬劳,来让我帮忙吗?”
周庆川深吸一口气:“我十几岁出山做赤脚大夫,承蒙家中稍有积蓄,一路上全靠父亲给的盘缠满足温饱,从未要过问诊钱。如今父亲身陷地牢,我亦身无分文,不能给少侠什么报酬。大恩不言谢。若是事成,今后愿为效犬马之劳。”
“这套说辞我早就听腻了。我有一事一直好奇,想问问足下却又觉得冒昧,不知足下是否愿意解答?”
“但说无妨。”
金怀刃方才翘脚坐着,这会儿撂了下来,凑近了问:“你为什么不学武呀?”
周庆川倒不觉得他冒犯,只是愣了片刻,随即竟是一笑:“家父虽然在此略有小成,但我自幼丹田薄弱,哪里是适合习武的料子。”
这话讲的万分真诚,周庆川一对温润眼眸跳着光一般。他没有骗金怀刃,这也是众所周知的,金怀刃却说:“丹田薄弱又如何,你出身名门,想要习武光凭这雄厚的‘天资’便能远超流辈,又有什么不好。这世道虽说愈发人心不古了,但有一身好武艺做什么不更占便宜?你这样心性也不会练的太差。彼时你想要谁生就谁生,想要谁死便谁死,也不必来求我。”
金怀刃话语中隐约透露自己杀死灵帝一事,然而对方丝毫不为之触动。周庆川叹气道:
“公子啊。有时想让一个人死,是很容易的,但想让一个人活,却很难。”
他最终还是帮了周庆川。回忆起这事儿,金怀刃对着帮人处理伤口的周岭说:“你师父是个不错的人,你们雨霖庄,最厉害的不是武学,是医术。”
这样说法周岭还是第一次听说,宽宏的脸上绽放一个温和的笑容:“其实我也是那么觉得的。我师父和我师弟们都不擅长舞刀弄枪,像方才那样的场面便不能对付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金怀刃将那句话时隔多年又照搬不误的说了出来:“没什么不好的。让一个人死很容易,但让一个人能活下来其实很难。”
周岭道:“我师父也是那么说。”
他当然不晓得金怀刃是在剽窃自己师父的话。在周岭眼里对方年纪小,却挺懂事,言语作为中隐隐透着少年老成的气息。金怀刃这个厚脸皮的人,一点儿不觉得这样说有什么问题,反而是周岭道:“小兄弟年纪虽轻,倒也懂的很多。反观我自己,人到中年,除了这点看家本事能派上些用场,什么也不会,真是教人自行惭秽。”
“能有看家本领派的上用场,也是很教人羡慕的。”被他包扎的那个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