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忘忧酒馆，而我是忘忧酒馆的常客。我无名，亦无字。
酒馆里除了我，还有她。
我盯着柱子上挂着的那块圆状的东西，看着它一圈一圈轮回不休。
母针和大、小子针终于在正西方交汇在了一起，再过一刻钟，就该到亥时了。
按照惯例，我得去楼上伺候掌柜梳洗打扮了。
掌柜说，她从小便在这桃山的忘忧酒馆里长大，除了这桃山，她哪里也没有去过。
我也是。
掌柜说，我是被一个嗜酒如命的女行客从路边捡来的。
“我记得那婆子用草绳束着你的肚子，将你倒挂在脖子后面，你不哭也不闹。”
“她脖子不疼吗？”
“我不知道，”掌柜捻起一根眉笔，翘起的兰花指悬在半空，似乎在回忆当晚的情景，“待她喝醉后，便给了我一大笔银子，拜托我收下你。”
“您没答应。”我为掌柜新做了一把桃木梳子，上面刻着无忧酒馆的名字，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她梳头了。
“是的，她还没拿故事来换，”掌柜的很快就补好了柳眉，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唔，画好了。走，我们去喝酒吧。”
好。这还是我第一次为掌柜温酒。
无忧酒馆的酒，只有当掌柜的才能亲手温煮。
“我对那个婆子说，她若是讲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故事，那我便答应她的请求——收留你。至于那些银两，我用不着。”
我的目光被掌柜身上这一身艳红所吸引，尤其是是襟袖上的牡丹花，绣得太过逼真，仿佛春天已经来过了。
可此时明明是凛冽的寒冬之际。
我没有接话，为她斟上了一杯酒。
掌柜继续说道:“她真厉害，当真讲了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故事。”
所以，我才能留在桃山，留在忘忧酒馆。
“尝尝。”我笑着递过酒杯。
她见过来自四面八方的行客。有无数不远千里而来的人都会为她讲故事，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富人、穷人……总有络绎不绝的人主动把故事留在她这里，留在酒里，留在忘忧酒馆里。
“你的故事讲完了。”我知道掌柜不会再继续讲下去，我也不在意她是否会讲下去。我只是单纯提醒她，她的故事讲完了。
掌柜为自己点了两盏蜡烛，她将身子挪到窗边靠着，一缕发丝黏在她的唇边。她从来不这样看我，似有怨气:“我是你的第一位客人，那就让我品品你手中这酒。”
我恭恭敬敬立在一边，很是想听她是如何评我的酒的。
“苦！”她脸颊微醺，手指从我鼻翼划过。
她的指尖像桃树上的桃胶一样透明、弹软。
掌柜的不知道，其实我在酒里加了半罐子的蜜，祝愿她从今往后，再不孤独。怎么会苦呢？
这个“苦”字，不是酒的味道，而是她对我最最恶毒的诅咒。
其实她错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正因为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山海是否真的辽阔，所以我从未奢望过其他。我唯一一个愿望，就是永永远远留在忘忧酒馆，到老，到死。
“终有一天，你也会耐不住寂寞。”她如是说。
“掌柜，您醉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叫她掌柜了。
夜深了，我知道酒馆外还有另一身红的人在风雪里等她。
我把她送至门外，把她交给了他:“好好照顾她。”
此一去，当是山隔水阻，天遥地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