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琛最近心不定。”爷爷说。
奶奶听着吴琛房里传出的钢琴声，点点头。
“咱们别强迫孩子了吧？让他慢慢接受雪柔吧？”奶奶长叹一口气，看着老伴。
即使现实已经告诉吴琛，妈妈不要他了。可无论在梦里、在清醒时，他都无数次幻想过妈妈会再回来。这种来自无名处的希冀，保护着他内心仅剩的关于母亲的柔软。
她回来了，这样突然的、毫无征兆的。
她整个暑假不停地打电话，他不接，她就亲自来台市看他。爷爷奶奶通情达理，他们从不说母亲一句不好，还试图让吴琛理解这个女人。可他如何能理解？
小时候，他父母的爱情多令人艳羡？一个是大学教授，一个是歌剧团演员。他们相知相守，相濡以沫。他不明白，这样美好的爱情，为什么那么禁不起岁月的推敲？父亲过世不足百日，她便改嫁他乡。他不明白，永远也想不明白。
母亲回来的那天，爷爷奶奶似乎早就知道。
吃过午饭，吴琛换上他的藏蓝色球鞋要去找南一打球。爷爷先让他等会儿，让他陪自己下会儿围棋。
吴琛刚放了两颗白子，便听到敲门声。以往，去开门的都是奶奶，可这一次奶奶却到厨房去，让吴琛去开门。他丝毫没感觉出爷爷奶奶行为的异样。他走到门口，问：“谁啊？”
过了一会儿才有回应。
一个有些颤抖的女声回道：“来看吴老师的。”
吴琛打开门，看着门外的人。
她身穿淡青色连体长裙，背着一个LV的白色单肩包，她妆容精致，五官秀美。抿着嘴看着吴琛，两颊露出深陷的酒窝。她一只手上拎着《海贼王》的手办模型礼品盒。另一只手拎着给老人带的养生品。
吴琛起先并没有认出她来，直到看见她两颊与他一样的酒窝。
女人双眼充满爱与愧疚的光，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开启分别五年后，母子间的第一次对话。
面对如此尴尬的场面，奶奶出面化解，她不知所措地笑着走到门口，将雪柔领进客厅，她招呼着雪柔，像招呼任何一个登门拜访的客人。
就在雪柔进屋的那一刻，吴琛大步迈出屋子。他身后的门发出一声呜咽的响声。
“她怎么还回来？她怎么还好意思面对我们？”
吴琛愤怒着流着泪爬上了楼前那棵大梧桐树。
他坐在树上，这些年对母亲的思念和母亲的无情离去所积攒的眼泪从他的眼框喷泻而出。除了在音乐里，吴琛从来不会激昂的表达自己的情感。即使此刻，他内心已经如波涛般汹涌，他还是无声地哭泣，轻轻地叹息。
不经意的回眸看到了树上竟还有一个女孩。
她锁骨间的深凹处透着湿润的光，她双手紧紧抓着身旁的枝干，俯身看着他，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有恐惧，也有同情。她好像一瞬间就会从树上跌落，然后裹挟着他一起从树上坠落到地下。
是她啊。吴琛心想，在楼前丢东西的那个女生。
奶奶的呼唤让他下意识地跳下了树。
他站在树下看着树上的她。想问她能不能一个人下来？需不需要他帮助？可他只是眨着眼在心里说这些话。她也看着他，那么深刻的对视，恐怕这一生他都不会忘记。
那天吴琛在南一家待到很晚才回去。他让南一打电话给奶奶，告诉她不要担心。
开学那天，他在校门口的早点铺又碰见了她。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从她围裙遮盖下的校服，吴琛知道她也是新高一的学生。
他确信她也认出了他。涨红的脸，刻意躲避的眼神。她的羞涩证实了他的感觉。吴琛觉得她给他的感觉像极了他弹过的一首曲子，一首令人怦然心动的曲子。
高一十班和别的班级一样，在开学的第一天，乱成一团。大家交头接耳，彼此介绍认识，因为大多是初中部升上来的。多少都在以前的日子里擦肩而过过。毕业于同样的初中，消融了同学们之间的距离。
上课铃响了，大家像说好了一样都不讲话了。他们端坐好，等班主任来。
班主任在铃声响后不久，就穿着一身中山装进来。奇怪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生。她低着头，在教室里匆忙一瞥，径直走到靠窗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这个女生聚焦了全班人的目光，所有的人都在看她。
同学们议论纷纷，虽然老师在讲台上讲话，可是有些人还是转着头瞧这个和他们穿着相同校服，短发消瘦的人。
吴琛认出了她，在早点铺帮爸爸收钱的女生。
之后又看到她做游戏时被笑，和她同桌讲话时那种小心翼翼的胆怯神情。所有这一切，都让吴琛想起父亲刚去世时他的境遇。
人们似乎总喜欢用别人与群体中不一样的地方抬高或贬低别人。
比如，班上有同学买了ipod，大家都为觉得这个同学很酷，家里又有钱。
再比如，他失去了父亲。有的大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以此来显示他们柔软的心肠，高尚的品德。有的同龄人则在他面前炫耀，炫耀他们的父亲多么好多么厉害；更有甚者，他们会对他冷嘲热讽，说他是“没爹的孩子”。他总是让自己行为处事显得有教养，因为他不想听到“你没家教”这种话。这不仅是对他的侮辱，也是对他最深爱的父亲的亵渎。
吴琛身上有一种高于同龄人的成熟和沉静，他极少在人群中发表见解，极少在人面前表露情绪。他几乎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到了音乐中。在那里面，他的心灵真正的自由。
苏杭的乡下口音和蹩脚生硬的英语成为一些城里孩子逗趣的材料。他们小声学她讲话的样子；他们将她那句“I’m fine thank you.And you?”加工处理；他们笑着、闹着，好像发现了世界上顶有趣的事。
是的，他们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说有乡下口音。他们从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小学就有外教课，自然不会说蹩脚生硬的英语。
这是他们生活的世界所赋予他们的。他们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正常的。而别的人和他们不一样就是奇怪的、滑稽的、不可理解的。他们年纪轻轻便多次出国旅行，看过各处的山川美景，看过许多博物馆的艺术珍品。他们的确见多识广，知识丰富。他们以为去过几次福利院，做过几次志愿者，捐过几件旧衣物、旧书就见识过这个世界的贫穷与苦难了。其实，这些行为更多的是满足了他们做慈善的虚荣心。他们以为自己高级、优秀，而他们对乡下人口音的嘲笑，却将他们自认为的高贵丢到了泥土里。
吴琛的父亲是大学老师，他每年暑假都会去云南或贵州等地支教。吴琛也曾跟着他去过几次。他起初听不懂当地人的方言，会向父亲抱怨。父亲告诉他，“爸爸知道你听不懂其他小朋友讲话很难受，但你要耐心学习。他们的方言是另一种文化，学习他们的方言和学习英语、法语这些外语一样，会让你体验到世界的丰富性，更好的认识世界。你要感到幸运，你还能听到这些有趣的方言。还有啊，你不觉得，用带着方言味道的普通话读唐诗很可爱吗？”
支教期间，他和当地的孩子一起吃一起住，一起上课一起玩耍。他们说一样的话，穿一样的民族服饰。他和当地的小伙伴爬树抓鸟，下河抓鱼，他们光着脚在大自然里跑。泥土和他们的肌肤融在一起，他们呼吸着山林间的空气，歌唱着山河人民，那一刻他觉得他们没有不一样，他们都是大自然的孩子。
父亲说，“不要因自身物质的富足去看低任何人。爸爸来这里支教不是因为可怜这些孩子，我是来和他们交换生命。爸爸呢，给他们一些知识，他们给爸爸幸福的回忆和另一些更珍贵的东西。城里的生活虽然物质上比这里更丰富，可你看哪，他们现在在做的这些事情多有趣？在特定环境中的经历都是可贵的。不管你是在城市里，还是在远离城乡的山林间，你都要懂得，世界很丰富。你要用心感受世界的丰富。把你感受到的放进你的音乐中，你的音乐就活了。懂吗？”
那时的他虽然认真用力的点着头，却还不懂父亲的话。
苏杭的出现，将深埋记忆中的某些场景勾连。她的身上有他在山林间的影子。她质朴的眼睛中对知识的欲望，他在过去不也看到过吗？她在早点铺里认真专注的忙碌，不也是他曾伴着父亲在山间一起经历过的吗？他以为回忆起父亲，更多的是他离去时带给他的天塌地陷的恐惧与绝望。直到眼前这个弥漫着乡土气息的女孩子的出现，吴琛再忆起父亲，心中却充盈了幸福与能量。
他好像重新回到了他的世界，以另外的方式。
他看到苏杭，心想，也许在这个“物质即是荣耀”，“才能彰显地位”的世界中，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同乡”。
晚自习上课前，班主任拿出他打印的“座视表”贴到讲台的桌上。按照台市实验中学的传统，开学的第一个学期，每个班级排座位要男女生同桌。
班主任说给大家一节课时间换座位。
南一帮吴琛看，看过之后他一边回座位一边搞笑着说：“你在靠窗第二排，你同桌叫苏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杭。听起来很厉害哦！”
吴琛冲他一笑，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听音乐。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心底的愿望已经在现实中得到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