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琛从母亲那里知道他将出国留学的消息后,既没有表现出母亲以为的惊喜,也没表现出即将远离故土的焦虑。
爷爷奶奶出人意料的完全赞同母亲的决定,他们认为出国学音乐对吴琛是百利而无一害的。有了爷爷奶奶精神上的加持,盖雪柔做这些事的热情更加高涨,她为着爱吴琛,为着弥补过去五年对他的亏欠,将吴琛出国留学这件事当成了一件伟大的事业来做。
吴琛并不参与讨论母亲为他安排的一切,大人们以为他的沉默是接受,而这恰恰是他无声的反抗。他觉察出命运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押解上路。这是他一贯自由的灵魂所不能忍受的,可他却找不出任何可以反抗的方式。
面对命运的突转,性格一向淡然的吴琛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吴琛在生活中是完全没有冒险精神的人。他喜欢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情感,他的慢热与淡然也是因为他缺乏这种探索现实世界的冒险精神造成的。
在音乐中,他可以“任性而为”,可在生活里,他习惯循规蹈矩。环境的安定才能使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练习、去演奏。而“出国”,像一块丢在平静水面的石子,让他的内心开始躁动、不安。
他心里的不安与躁动又随着学校人事环境的变化而更加强烈。
吴琛离开学校两个月,当再次回到班级后,却莫名多了一种疏离感。
他离开前,苏杭和思涵、晓鸥最亲近,现在她们却不怎么说话。他离开前,苏杭和程呦呦吵过架,现在只要程呦呦在学校,她们就在一起玩。他离开前,苏杭那么讨厌南一,南一也不待见苏杭,现在苏杭会主动问南一物理题,南一也会耐心地给她讲解……有时为了讲题方便,南一会提出和他换桌位。
坐在南一的位置,他认真听着他完全听不懂的物理概念和公式。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让他觉得他与他们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嫉妒又伤感。那时他才明白,原来人的孤独并不是独自一人,而是你和周围的人没有“共同的语言”。
他和苏杭还是不说话。这种“相对无言”似乎成了一种默契。
苏杭如今在班级里融入的很好,她有了新的朋友,会在班级里大笑,而不是只对他一个人笑;她会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哼歌,而不是羞怯地缩到角落里……如今的她真好,是个明媚的女孩儿。他想。可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吴琛的情绪在平淡的外表下日渐低沉。他更加的沉默寡言,更加的不苟言笑。在音乐上,他也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迷茫。有时他会感受不到音乐,虽然他照旧的弹着,可指尖下的和弦都变得很奇怪,它们像没有情感的怪兽,只发出令人厌恶的咆哮。
在人事和音乐的双重迷惘的夹击下,吴琛第一次感受到,他陷入了青春里的孤立无援。
他对苏杭的情感,在他还不懂得如何调节的年纪,扰乱着他的精神与心智。当他以为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将这样结束时,他们的友谊却在绝别前有了一次短暂的峰回路转。
苏州如今的美术老师将要出国,在临走之前建议他拜岭南派传人丁慕之先生为师。但老师临走前因为这位丁先生恰好去参加国外的画展,便没有取得两方见面的机会。后又因为其他一些原因,苏州这边竟完全没有办法联系上这位极少在社会上露面的画家。
当刘月华满腹惆怅的向吴奶奶说最近的烦心事时,吴奶奶一听是丁老,兴奋地拍手道:“哎呀,老丁和我们家老吴是同乡。这事儿让老吴去帮着联系,准成。”
吴奶奶一向热心,她立刻将苏州的情况告诉了吴爷爷。吴爷爷先给丁先生打了电话。因为是老同乡兼老朋友,丁先生一口便答应下来,但他也得看看孩子的天赋才能决定收不收他。
苏家决定买些礼物亲自去拜访丁先生,但那边一口回绝了。丁先生说让苏州父母带着苏州,拿一些他的作品去他家找他。吴爷爷由于许久未见老朋友,决定和吴奶奶一同前往。结果是很好的。丁先生很欣赏苏州的天赋,但这孩子在技法上由于早先的基础不够扎实,有些松散。但他的观察与构思极好,笔下的画很传神,有一些神来之笔能让人一眼看出画中事物的情绪。
苏泽民夫妇是质朴的农人,面对吴老这样的帮助,他们感激不尽。他们嘴上已道了千百遍的谢却还是觉得不够。他们总觉得要很隆重、正式的做些什么才能表达他们一家对吴老的感激之情。
一开始苏泽民打算给吴老送些好烟好酒,但刘月华早听吴奶奶说,吴老没有这些嗜好。后来他们又想着给他们送些养生品,却又不知那些东西好。刘月华在打听的时候发现上好的养生品很贵,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实在负担不起。
最后实在没有好办法,他们夫妻两个决定请老人一家吃顿饭。当刘月华正式向吴奶奶发出邀请后,吴奶奶能感受到刘月华那种纯朴的热情和不能表达感情之情的愧疚,便答应了她的邀约。但吴奶奶一再强调让他们在家里做,不要去饭店破费。就这样两家女主人说好下一个周六去刘月华家用中饭。
这是苏泽民他们在这个城市里第一次请本地人来家里做客。所以这对他们而言既激动又紧张。他们提前两天就开始收拾房间,想菜式。苏泽民知道吴爷爷喜欢下棋,还专门去买了一副象棋。
苏家人不但将家里彻底打扫了一边,将原本一切凌乱的物品摆放整齐,还专门去买了新的碗、盘餐具。他们对待这次聚餐的重视程度,不亚于在农村娶媳妇的婚宴。
到了周末,全家人匆忙吃完早饭又开始收拾。苏泽民将茶几擦的干干净净,左边摆上象棋,右边摆上茶壶茶杯,中间摆上一盘水果。这种极不协调的搭配有些可笑,但又因着主人家的热情显得可爱。
刘月华坐在刚铺上新沙发套的沙发上盯着对面墙上的钟表。她在等待,等待她和吴奶奶约定好去他们家敲门的时间。时间一到,她紧张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扯扯上衣使它尽量平整,虽然那件穿了五六年的褪色T恤,无论如何扯也不能变的更加平整。
“到点了,到点了,你们在家等着我,我去叫。”
其他三个人随即都跟着站起来。他们将刘月华送到门口,又继续回到方才的位置上继续等待。
每个人的紧张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处理紧张的方式也是不一样的。苏杭将屋里一切她看着不顺眼的地方重新摆放了一遍,苏州则低着头拨弄手指发呆。苏泽民将象棋摆好又收起,收起又摆好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听到敲门声,他们三个立刻站起来。苏泽民像迎接领导视察一样,慌忙到卫生间照了下镜子,整了整衣服,便跑到门口去开门,两个孩子则紧跟在他身后。
开门后,他们还没进门,刘月华便开始谦虚地说:“都请进,家里可没您家收拾的好,我们电视也都没买。”
吴爷爷奶奶还有吴琛好奇又开心地往屋里进,见到苏泽民等,大家相互热烈的问候,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笑声、感叹声让整个屋子热闹地都快沸腾了。
吴爷爷看到茶几上整齐却刻意的摆放,笑着问苏泽民:“你们爷俩在家也下棋?”
“下得少,很少下,基本不怎么下……”苏泽民笑着让吴老坐到沙发上,自己坐到吴老对面。
吴奶奶进来,就像其他家庭主妇初次串门一样,要去看看邻居家的房间。在刘月华的带领下,她一一看了他们家的每一处角落。这种看不为着欣赏只为着消除初来乍到的生分和尴尬。
吴琛随着爷爷坐下,刘月华带着吴奶奶参观房间时特意嘱咐苏杭:“杭儿,给你吴爷爷倒水,给吴琛拿水果吃。”
“哦……”苏杭低着头,红着脸将一盘水果端到吴琛跟前。她站在他面前,眼睛盯着水果,等待吴琛挑选。吴琛随意从盘最顶部拿了个苹果,道了声谢,苏杭笑着摇摇头便又退回到原处。
苏州和吴琛在进门时互相礼貌性地微笑了一下,便再无任何交流。
吴琛坐在爷爷身边打量客厅的布置,偶尔会将目光落到苏杭那里。她显得比吴琛紧张的多。她局促不安的坐在爸爸旁边,想看看吴琛在干嘛却又不敢看。
妈妈带着吴奶奶看完一处,就要提醒苏杭帮忙招呼吴琛和吴爷爷。
吴爷爷和苏泽民是“棋逢对手”,两个男人没太多话,寒暄了几句就开始下棋。
下棋的人话也少,当吴奶奶和刘月华进厨房忙活后,坐在客厅里的三个小人儿就完全处在了一种静默的尴尬中。
为了缓解这静默尴尬,吴琛只好一杯水接一杯水的喝,喝着喝着茶几上水壶里的水都被他喝光了。
喜欢一个人时,人的情感与动作都会变得不由自主,无论苏杭多么想不去关注吴琛,可她的眼睛和思绪还是会不断的往他那边去。吴琛也是,他坐在那里将苏杭家的客厅来来回回不知看了多少遍,每一遍他目光的落脚点都在苏泽民旁边。这许多次的目光的游移终于有一次在时空的某个节点相遇。
当他们看向对方时,眼神中没有任何试探和犹豫,只有终于重逢后的惊喜与释然。两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苏杭自然看到了吴琛空空如也的杯子和水壶,她红着脸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去给他加水。
“谢谢。”吴琛端过苏杭给他加满水的杯子,心中的甜美从心里溢到脸上,化作含羞的笑颜。
“不客气。”苏杭答。
那一天,他们只说了这一句话,两个人却都很快乐。过去那些不愉快如过眼云烟,都消散了。这长久的“不说话”,在打破沉寂之后,反而使两方的情感更加浓烈。好像谁也不再否认自己隐藏的心意了。至少他们无意识的接纳了这种青春期的暗恋。
两家人相处的非常和谐。彼此夸奖着对方的孩子。当说起吴琛和苏杭在学校里是同桌时,吴奶奶非常开心地感叹道:“咱们两家缘分可不浅哦。”说完她和刘月华互相看着,哈哈哈大笑。两个孩子在大人的大笑声中都红了脸。
午饭结束后,吴爷爷说要去看看苏州的画。他对苏州很是怜爱,一直鼓励、夸赞苏州。进了苏州的卧室,看到他画的一些画,吴爷爷谦逊地提出一个要求。
“小苏州,爷爷很喜欢你的画,我可以选几张拿回家收藏吗?”
对于一个还在学习中的孩子,能得到这样一位老人的赏识,莫不是一种极大的鼓励。
苏州还没回答,刘月华便激动地说:“您真是太客气了,您喜欢哪幅就拿哪幅,甭客气!”这位不懂艺术的妇人,将苏州的画当成了一种土地里丰收的产物,这也确实是一种产物,不过是艺术土地的产物。
吴琛在帮爷爷选的时候,看到了一幅苏杭的画像。于是他趁着热闹,也向苏州讨几幅画。他们对苏州的赏识,让苏州受宠若惊,所以他不管屋里的画是画了什么,都尽他们选。
吴家人走后,苏泽民和刘月华连连感概这一家人多么好,多么热心肠。刘月华还问苏泽民今天的菜怎么样?可不可口?上不上档次?苏泽民坐在饭桌上,拿起筷子一边夹菜,一边点头夸赞刘月华的手艺。方才光顾着招呼客人,他也没吃多少,客人走了,他可要敞开了吃喽。
大人们在客厅里继续讨论着饭菜和客人,两个孩子则因着各自得到的幸福,躺在卧室里情不自禁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