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琛成功入选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的决赛。
有一位音乐家听了他在比赛中的弹奏,说:“太惊讶了,他的技巧虽然不是最好的,但他曲子里的情感太能感染人。我只能不停的流泪。”
这位在小城市默默弹了十年钢琴的少年,一出场便一鸣惊人。很多人想知道他的成长过程,想知道是什么让他年纪轻轻就对肖邦的音乐有这么深的领悟。当别人知道他这一切的训练并不像其他少年成名的人有一个强迫他练习的父亲或母亲后,更是惊叹。到底是什么,可以让他这么自律,能在无人管教的情况下这般刻苦练琴。
有热爱,也有他的志向——那随着父亲的离世深埋在心底的志向。
他在母亲的启蒙下接触钢琴,却在父亲的引导下热爱钢琴。当第一次坐在家里的钢琴旁将心底的幻想零碎的弹出来时,父亲惊喜地将他高高举起,笑着说:“我儿子将来要成为中国的莫扎特。”
他弹得并不十分好听,但却因着主动的创造和在钢琴旁的专注让父亲认定他将来是会在钢琴上有成就的人。
父亲给他找了专业的钢琴老师,但私下里老师并不觉得他如何有天赋。父亲只觉得,有天赋更好,没天赋学点音乐总也没坏处,于是就这样坚持学了下去。
吴琛是一根筋的人,起初弹钢琴并不觉得多热爱,但弹久了他便觉得一定要将这件事做到最好。同一师门的学生很多都在考级,为将来上学做准备,可父亲却从不让他做这些事。他的刻苦自他学琴就是自发的,就像人要自发的呼吸一样。
父亲的去世,让他开始在钢琴上立志。他要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虽然他尚不知如何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
他花更多的时间去琢磨技巧、指法同时比其他学琴人更早地去揣摩每一首曲子中的情感。
他觉得每首曲子都在讲述作曲家内心的秘密,每首曲子也可以替他讲述他心底的情感。于是他的弹奏不仅仅是弹奏,也成了他对世界的一种表达。
因此,每一首他练习的曲子中都有他的喜怒哀乐。那些远逝的作曲家是他的聆听者,他们也用他们的苦难来激励他,在每一次筋疲力竭、想要退却的时候坚持下去。
出去比赛的这段时间,虽然不到两个月,却大大增加了吴琛的见识。他的弹奏虽情感浓郁,可技巧上与一些顶级的弹奏者差太多。有的人见到他那白皙纤细的手指,即赞赏又觉得惋惜。他是有天赋的,可是在他最应该好好提升的时期,怎么没有遇到一个好老师指导他呢?盖雪柔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比吴琛难过千百倍。虽然儿子如今也很争气,可是总觉得如果她一直在他身边,他应该会更好。
她认为是她在孩子生命中的缺席,让吴琛在最应该提升技巧的五年错失了良机。她懊悔着想要尽一切力量去弥补吴琛。当她的朋友说起中国第一位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获得第三名的钢琴家傅聪时,她突然觉得又有了希望。
当年傅聪先生在国内也是没有打好底子,可他后来代表中国去波兰学钢琴,凭着他刻苦的训练照样取得了斐然的成绩。
于是送吴琛出国,为他找更好的老师是盖雪柔认为能帮助吴琛提升技巧的最好的方式。
这不到两个月她就联系了国内外二十多位钢琴家和十多所顶尖的音乐学校。她和丈夫将吴琛在比赛中或平时练习中弹奏较好的曲子录下来,选出来发给那些钢琴家。波兰、俄罗斯以及美国的几位钢琴家很喜欢吴琛,觉得他身上的气质和当年的傅聪很像。英国、德国、奥地利的几位音乐家却觉得他表现平常,演奏技巧很稚拙,不是很喜欢他过于沉郁的气质。
平常雪柔是很能对一些人的演奏评价的,到了自己儿子这里,她的耳朵却像被糊住了一样,完全听不出好,也听不出坏。每一次吴琛弹完,她都要问丈夫,“怎么样?不错吧?”
有时宫先生皱着眉头品味着,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紧张地不知所措,以为吴琛弹得很坏。为了消解她这种紧张,她便找些别的事做。于是她更加着急帮吴琛办出国的手续。
她到台市和吴爷爷奶奶促膝长谈了一次,二位老人自然是同她一样,希望孙儿前途好。他们无论多么不舍,也不会阻拦吴琛出国,这也是他们想为孙儿的将来尽力做却又做不到的事。于是在吴琛并不知情的情况下,盖雪柔已经将大部分手续都办的差不多了。
起初她担心影响吴琛比赛,决定出赛后再告诉他出国的事。偶尔她会旁敲侧击的给他介绍那些看中吴琛的钢琴家,问吴琛更喜欢哪个人的演奏。
吴琛了解的就说两句,不了解的就不说。他只当母亲是考他知识,完全不放在心上。
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的决赛在十月份举行,在这之前,盖雪柔不打算让吴琛回台市,她在北京给他请了国内最好的钢琴家做指导老师。可吴琛仍因着心中有所挂念想要回去一趟。
他回台市的那天正值晚春的一个周日,道路两旁的银杏树已生发出新叶,台市的天空是蔚蓝的,大朵大朵的白云紧贴着天空,纹丝不动地注视着地上的人。他这次回来不像是回家,反倒像来到一个新地方。他没离开之前,似乎从未好好看过台市,这次回来竟发觉台市与他以往生活过的台市那么不同。
台市的人有一种小地方人都有的慵懒。在人来人往的车道上,他看不到为了生计过分迫切的身影,也看不到人与人之间擦身而过视若无睹的冷漠。他的家乡,他生长的地方蕴藏着一种潜在的热情,如果不是因为离开过一段时间,他也是看不到的。这样的感受他立刻发散到音乐上。在总结这次初赛的得失时,他觉得有时会感受不到音乐。也许,是因为在音乐上的时间太多,整日整日地泡在里面,反而不知道音乐是什么了。
在乘车经过校门口的书店时,他一眼就看到苏杭侧身端着书在书架旁看书。她的头发长了些,已经能别到耳后,她认真读书的模样,像极了弗拉贡纳尔《读书的少女》。
“妈,我想去书店买本书。”车子已经拐进小区,他突然对母亲说。
母亲应允后,他立刻下车直奔书店。到了书店门口,苏杭还在,还如方才一样的神态,因为离得更近他也能把她端详的更仔细。她嘟着嘴,一边看一边读,很有一种儿童的稚拙。他由她的脸,慢慢将视线移到她手中的书——草绿色的封皮,薄薄的一本。他猜想“也许是为了这书封面的颜色,她才选了它来读吧?”他慢慢挪动脚步走进店里,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却又生怕她会因为他或其他什么惊扰了她。没几步,他便走到了她的对面。他们的中间隔着一个到他肩头的书架,书架最上面摆放着《目送》、《亲爱的安德烈》、《明朝那些事儿》、《盗墓笔记》、《小时代》、《暮光之城》等读物。中间层是外国文学,有《简爱》、《理智与情感》、《苔丝》、《小王子》、《巴黎圣母院》等。最下一层是中国现当代的一些作品,路遥的《人生》首当其冲摆在最明显的位置,其他诸如《白鹿原》、《红高粱家族》、《尘埃落定》等紧跟其后。这家书店的主人是很久以前的高考落榜者,三十几岁了尚未娶亲,整天就是和这些书打交道。吴琛进来时,他正坐在柜台前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一边读着一边擤鼻涕、擦眼泪。他将眼镜放到眼睛以上,生怕阻碍他的感情宣泄。
走近后,吴琛能看出苏杭读的是《小王子》。这本薄薄的书,也是他以前很喜欢的。因为苏杭在小声读,所以他知道她读的进度,那些曾经遗留在记忆中的文字,随着她轻柔的声音,慢慢在脑中连字成句。
“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一个男孩,跟成千上万的男孩毫无两样。”苏杭读到这里停了停,略有所思,她似乎想到了某些羞愧的事,竟独自脸红了。她接着读下去“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只不过是一只狐狸,跟成千上万的狐狸毫无两个样。但是,你如果驯养了我,那么我们俩就彼此相互需要……”
“对我来说,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吴琛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的声音念下去。当苏杭惊讶地抬眼看他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心跳的有多厉害。他们互相盯着,好像窥见了彼此的秘密,既尴尬又惊喜。两个人对彼此的感觉过于深藏不露,面对当下这种情形,除了紧张地不说一句话,都找不出别的方式打破这尴尬的场面。
苏杭紧张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死死地捏着书页,那能感受到的微弱的疼痛感提醒着她——眼前的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而并不是看错或者幻觉。
书店的主人一如既往的沉浸在他所读的那个世界里。过了一会儿,当程呦呦踏着步子走进屋里时,这屋里的寂静方被打破。
程呦呦和这家书店的主人很熟,她玩笑道:“小蔡哥怎么哭了?该不是失恋了吧?”
“去你的。我是看到晓霞死了才这样难过的。”他将眼镜重新戴到眼前,这才注意到店里有两个不怎么眼熟的学生在看他。
“你可回来了?”苏杭见到程呦呦,立刻放下手中的书,走到她身边。
吴琛见她们两个如此亲密有些奇怪,却也因着程呦呦的出现,而松了一口气。他笑着和程呦呦打招呼。程呦呦见到吴琛,惊喜地大叫。
“我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琛哥,你现在可是名人了。肖赛进决赛了,牛逼啊!”她欢喜是真欢喜,张扬也是真张扬。
他们三个一路说说笑笑的回家,事实上大多是程呦呦一个人说,他们两个人听。吴琛有时会答两句,苏杭则只是侧耳倾听。
其实苏杭一直想找机会向吴琛解释一下退还礼物以及那日小纸条写“以后不要再说话”的事。这两件事,是她面对吴琛会尴尬、愧疚的来源。
那日和程呦呦告别后,两人先后进到单元楼,同样踌躇着要开口,却不知说什么好。到了各自的家门口,苏杭鼓着勇气转过身,她还没叫吴琛,他就似有感应地回过身,看着她。
苏杭挤出一个不知所措的笑,语言还没组织完,就被南一的脚步声所搅乱。
“靠,你可回来了。我可想死你了。”
南一几乎是从二楼楼梯上跳到吴琛身边的。他完全无视苏杭的存在,勾着吴琛的肩就往他家里去。
苏杭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两个进了吴家的门。想着以后再说吧,有的是机会。
可年少时的离别,往往触不及防。当一些人欢喜的畅想着未来的时,有些人却不声不响地从他们的生命中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