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琛是一个极细致的人,在吴奶奶的印象中他从不会丢三落四。最近当他屡次将一卡通、乐理书和谱子等这些对他而言比较重要的东西落在家里时,吴奶奶对吴琛的状态很担心。
第一次,他将一卡通忘在了家里。吴奶奶看到后准备给他送去学校,快出小区门口便遇上刘月华。两人聊了几句,刘月华知道吴奶奶要去给吴琛送一卡通,说自己刚好要去店里,可以让苏杭给带着,这样就不用麻烦她跑一趟了。吴奶奶觉得也是,便将一卡通交给了刘月华。
苏杭带着一卡通到了学校,吴琛早已去了琴房。她只能给他送到琴房去。
到了艺术楼,她问了看楼的大爷,得知琴房在三楼,便上了三楼。
她不知道吴琛具体在哪一间琴房。因为是早晨,还没有多少人来练琴,偶尔从房内飘出一两个长短不一的音,她也听不懂弹得是什么。
她顺着东侧走,一间屋一间屋的看,她总觉得这样去窥探里面的人不大好,可是不这样她又没办法找到吴琛。东侧的琴房一个人也没有,她又顺着西侧看。走着走着刚快到尽头,便碰上从厕所出来的吴琛。
吴琛看着她,一半惊讶一半欢喜。可这欢喜与惊讶都是在他心内发生的,他表面一如往常的平静、淡然。
“可算找到你。”苏杭见到吴琛笑着说。“吴奶奶让我给你带的一卡通。你忘在家里了。”
吴琛接过一卡通,向苏杭道谢。他没想到,苏杭是来给他送这个的。一卡通估计是他换衣服时忘了从衣兜里掏出来,奶奶洗衣服时发现的。
两人相对无言,稍稍有点尴尬。苏杭察觉出来,便随便找了话说。
“这就是琴房啊,我第一次来,和想象中还真不一样。”
“你要进来看看吗?”吴琛站在门口邀请。苏杭点点头,两人便进了屋。
这间屋大概十六七平米,中间放着一架黑色钢琴。苏杭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钢琴,像见到绝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靠近它。琴盖合着,她无法看到黑白琴键,黑松色的琴凳紧紧挨着钢琴,苏杭绕过琴凳,走到另一边继续看。
“第一次见到钢琴。”她想用手摸一下,可又不好意思。手指伸到钢琴边又缩了回来,这样反复了好几次,最后索性将手放进校服上衣兜里,彻底断绝这个念头。
吴琛看出了她的好奇和腼腆,于是大步走到她身边,坐到琴凳上打开琴盖。他抬眼看着苏杭,问:“你想试一试吗?”
“我?”苏杭睁大眼睛瞧着吴琛。他点点头,将身子挪到凳子的最右边,示意苏杭坐下。
“好呀。”她笑着,脸颊因这突如其来的幸运涨起了红潮。
她一边害羞地笑着,一边怯生生地将手放到琴键上,却始终不敢将手指按下。犹豫再三,她将手拿回,对吴琛道:“我不会,你弹吧?”
“那你想听什么?”吴琛问
“我也不知道想听什么。弹个你最拿手的?”
“好。”他点点头。弹的是巴赫的《平均律C大调前奏曲》。
这首钢琴曲,与苏杭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流行音乐不一样。前半段她还没有上道,等她对这曲子有点感觉时已经结束了。
吴琛弹完看着苏杭淡然一笑。
“挺好听的。”她嘿嘿笑着,略显尴尬。
“真的?”他只是习惯性地接了一句,并非是要她说什么。
可苏杭以为他看出了她的敷衍,于是抱歉道:“不好意思,我不懂。”
“这有什么。不光是你,即使弹了多年钢琴的我,也不敢说懂。”
苏杭觉得吴琛那是谦虚,道:“怎么会?”
吴琛并不想与苏杭探讨这些问题,他知道苏杭喜欢看电视剧,喜欢各种各样的故事,于是便向她讲起和这个曲子有关的故事。
“我第一次学这个曲子没有什么感觉。后来我爸带我去看了一部电影,中译名叫《沉静如海》。”
“我没看过,连听都没听过。”苏杭的自卑会让她对自己简陋的见闻不打自招。
吴琛笑了笑,继续讲下去。苏杭听着,想象着那个不曾对上尉说过一句话却深爱着上尉的法国少女。她理解不了这种沉静的感情。
“那个上尉最后知道少女也爱他吗?”苏杭问。
“知道。德国战败,从法国撤退时,少女对上尉说了一句‘Adieu’,这是整个电影中她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他能懂,她所有的情感都在这个词里了。”
“Adieu?什么意思?”
“Adieu在法语中是‘永别’的意思。”
“永别?”
“嗯,是永别。”吴琛说这两个字时,心中无限感概,他既想到已经离世的父亲,又想到年事已高的祖父母,甚至想到坐在他身旁的苏杭。她此刻虽然离他那么近,可是有一天,他身边所有最亲、最爱、最喜欢的人和事都会与他永别。想到这里,一种隐藏在骨血里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Adieu?”苏杭看着吴琛很认真的说了一句,她完全是一种学习的态度。而她这股子认真劲却让吴琛有一种他们即将分别的现实感。
元旦晚会之后的一段时间,吴琛又落了谱子和乐理书,苏杭照旧受吴奶奶之托帮他带到学校里,送到琴房。早自习前的那二十几分钟,他们两个会在琴房里聊天说笑。吴琛会弹一些并不为比赛而他心里很喜欢的曲子。比如《海上钢琴师》里面的《Playing Love》。他给弹给苏杭听时,苏杭并未坐在他身边,而是站在他对面。他若有所思地弹着,好像他也如那个传奇的1900——透过船的舷窗看到了一个令他心动的女子。她们都带着来自乡间的质朴和寂静,而这女子身上所有的美好或宁静大部分并不真实存在,只是恋慕之人一厢情愿的幻想。
他弹完之后照旧会讲故事,会说一些他对音乐的想法。完全外行的苏杭虽不懂可却很喜欢听,但听得越多便越发现她和吴琛精神上的距离。那些电影带给他的触动,她不能共鸣;那些乐曲带给他的愉悦,她不能共情。
在她的世界里,考大学、考上好大学是她唯一想要完成的事。但吴琛不一样,他不仅仅只是练琴,他已经会偷偷写点什么。一首歌或一个简单的乐章。他的理想也不是考上什么好的音乐学院,他只是想弹琴,抒写他心里的情思和幻想。他将这家人和老师都不曾知晓的心事告诉苏杭,向她讲述他所编织的未来。
他的未来很简单,又很梦幻。他可能会上大学,也可能不会,但他会一直弹琴,也许会教一些小孩子,以此谋生,陪着爷爷奶奶变老。工作之余,他便在自己的书桌上写点什么,这些作品也许会发表,也许会永远的束之高阁,可是他不在乎,他只是想表达。
一直以来,苏杭所接受的思想是读书才有出息,知识改变命运。像吴琛这样对大学不在乎的人,她几乎从未见过。她会觉得吴琛很天真,在心底笑他不知生活艰辛。但同时又羡慕他,像他这样,十五六岁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将来想过怎样的生活的人,还真是不多。
相比之下,苏杭考大学、考好大学的目标是那么苍白、混沌。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好大学”,清华北大目标太高,她够不上。985、211高校,能上这样的学校就一定会有好的人生吗?她的人生经历让她只能管好眼前——下次英语成绩提高到90分,期末考试班级名次进前10 。她无法像吴琛那样如此具体的设想她的未来。
“没有文凭,人家会让你教学生吗?”苏杭听他那些设想,问道。
吴琛笑了,“一个钢琴弹得好的人,是不愁没有大学上的。明年我会参加国际肖邦钢琴大赛,如果能获得不错的名次,我相信上一所好大学不是问题。”他说的那么风轻云淡,好像未来将会按照他所想的发生。
听到吴琛这样说,苏杭只能无奈的笑道:“我们不一样。我相信,你一定会拥有你想要的未来。”
“我也相信你一定可以考上理想的大学.”
吴琛将苏杭视作他可以倾诉一切的对象,他什么都告诉她,并不在意苏杭是不是能理解和认同,他只想表达。有时说着说着,他甚至不在乎苏杭是否在听,只要他身边有这个人就可以了。他对她是如此信任、毫无保留。
在苏杭,吴琛于她,更像是电视上的人物,隔着一个不可触摸的屏幕,她看到他在舞台上发光发热,而这一切注定会与她无关。
他们对彼此的幻想就像是两条同一起点的射线,除了身处同样的起点,却从未交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