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归角这位北魏帝宗后裔出现在容寄水的视线之中时,他身上穿着的还是昨日和申照清为了诛杀周伤而刻意打扮的农夫粗衣。
在容寄水的印象中,元归角体貌较常人并无异处,唯一显著的特征便是面容蜡黄,并不似大多数鲜卑族裔的偏白的肤色。
然而此刻元归角的面容却倒是很白,一种惊惶难安的苍白。
容寄水不由感到有些意外,甚至诧异。
近水楼台事无巨细都会记载在账册上,而每一本账册容寄水都会一字不漏地经手审阅,所以他自然知道周伤这个名字以及诛杀这名少年的任务,他也知道这件任务算得上不值一提的那类。
然而如今在他眼前的元归角,却满脸都是失魂落魄的惶遽神色,这足以说明他和申照清合两人之力,竟然没有杀掉那名家住在斜阳里草树巷的少年!至于那申照清只怕都已命丧当场了。
但这并不是容寄水感到难以理解的地方。
即便那名叫周伤的少年实力远超情报预估,但死得人却是申照清,你元归角看上去不是毫发无伤么,最多心有余悸一些,何故表现出如此不堪模样?
“区区少年又能有多可怕?”容寄水倍感疑虑。
元归角隐约猜着了容寄水此刻所想,但他真是有苦自知,他自己又何尝想露出这般丧家犬般的惶惶之态?
然而自从昨晚靠着出卖申照清侥幸逃出生天后,在这近水楼台一夜间,那极其诡异的黑色灵元始终在他的眼前盘桓浮现,他越是想逃避,便越是遍体生寒,简直宛如噩梦般挥之不去。
他神色急切地用求助似的目光看向容寄水想要开口,然而却一时有些哆嗦,竟是张不开嘴。
容寄水看在眼中,主动问道:“那个叫周伤的少年有古怪?”
元归角连连点头,旋即猛咽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强压住心头恐惧,颤声道:“他的灵元是…黑色的。”
“黑色?”
容寄水也同样不免露出惊异之色,但却语气沉着说道:“虽然黑色的灵元从未有过耳闻,但天下修行流派众多,剑走偏锋或是寻奇弄巧者大有人在,世间倒也不见得就没有可以修炼出黑色灵元的功法。”
听了这句话,元归角脸上顿时极为难看的苦笑,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那黑色灵元又岂止是颜色诡异这般简单?
最可怕的之处,还是带给人的那种压迫感。
他也不知该如何去具体形容。
“这种黑色灵元出现的时候,连天地灵气都会避散,就像…就像在排斥一样。”
急切惊慌的思绪中,元归角蓦然抓住了这一点,连忙道。
容寄水终于皱起了眉头。
天地灵气都会避散,确实极其古怪。
灵气灵元本为一物,何谈排斥?
但是他却并没有继续好奇追问,也没有对元归角出言稍加安抚,而是颇为突兀地冲着元归角一挥手道:“我知道了,先下去吧。”
“先生救我,那个周伤绝不会放过我……”
元归角并非泛泛之辈,他至少十分清楚不知者无罪的道理,然而如今他却看到了那黑色灵元的存在,那就等同于变成了怀璧其罪。
一个人若是知晓别人最大的秘密,不是挚友,便是死敌。
“退下。”容寄水的声音中没有半点威吓和恼怒,但却绝不容反驳。
元归角顿时心神一颤,相对于周伤那名少年,他对近水楼台容先生的惧怕无疑更为强烈,所以仅仅是迟疑了一瞬,他便只能心有不甘地躬身后退,旋即消失在楼梯口。
也就在元归角下楼的脚步声中,容寄水重新转身看向阑干外的东方,然后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清冷说道:“阁下既然已经来了近水楼台,难道都不现身一见?”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来得不是一见,而是一剑。
一柄晶莹如雪的细薄长剑自阑干下方视线不可触及之处骤然跃出!
雪白剑身折射出的阳光先声夺人般射入容寄水的双眸。
但是容寄水的双脚双脚未动半分,他的双眼也是瞬间锁死了这柄雪白长剑,从他眼眸深处透出来的,不是理所因当的惊慌,而是一抹难言的激动!
长剑之后,一名身穿黑色袍服,面容深藏在笠帽下的修长男子凌空而现。
他挥剑刺来,完全可以将站在阑干旁毫无退避之意的容寄水的面容瞬间洞穿。
然而就在剑尖几乎嵌入容寄水鼻翼的惊险距离之时,长剑骤停。
只见这名身在半空中不请自来的修长男子浑身灵元翻滚,竟是在收剑之后立即翻身落入阑干内。
“师姐…没想到十年不见,你用得还是这柄剑。”
不等落在他身旁的修长男子开口,容寄水便已有些迫不及待的说道。
他看向修长男子的眼神,激动中更深埋着怜爱之意。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也是无比的温柔和怀念。
笠帽面纱后无法得见容颜的修长男子……不,或者说是曼妙女子,在听到容寄水这句话后,她说话的语气却没有任何故人久别重逢的欣喜,反而是微微嘲讽道:“容寄水,我也没有想到十年不见,你居然会变成南人的一条狗。”
容寄水虽然是近水楼台的主事人,但近水楼台之上却另有主人。
至于这名头戴笠帽身穿黑袍的曼妙女子,说话的声音的确不是男儿家,虽说带着冷嘲热讽,却分外细柔动听。
至少在容寄水的耳中,这名叫做慕情山的女子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天籁。
“能够活着见到你,做条狗便也值了。”容寄水没有半点介怀的动情说道,此时他的身上再也没有了那种近水楼台主事人的威严感,就像是在刹那间回到了年少时的坦荡和无羁。
慕情山依旧没有丝毫感怀或者感动的意思,语气冷漠,没有寒暄的说道:“这次我来南朝见你,是为了赤帝之子的事情。”
“帝子?”容寄水神色微僵。
十年前正是因为那句虚无缥缈的‘帝子降,天下定’,他才与自己的师姐各奔前路,却没想到十年后相见,也逃不过这‘帝子’二字。
但他没有伤春悲秋般感叹世事轮转,而是略作思忖,旋即便猜到了一些,沉声道:“师姐你的意思是,当年普六茹坚篡周后,帝子终究是流落在了南朝?”
慕情山语气也终于不再那么冰冷,轻声道:“正是。”
容寄水却没有完全相信,微微皱眉道:“我在南朝十年,也经营了十年的近水楼台,却从未打听到有关帝子的消息。”
“赤帝之子的传说已有千年之久,但真正怎样才算是赤帝之子,却几乎无人知晓……你又如何打听其所在?”
慕情山轻蔑一笑,“至于帝子身在南朝的消息,则是贺楼书生临死前散布出来的。”
“贺楼书生竟然死了?”容寄水骤然有些动容。
慕情山淡然道:“兔死狗烹,他最终死在那罗延手上丝毫不足为奇。”
她口中的那罗延,正是篡周自立的普六茹坚的小名。
听到此处,容寄水心中真正涌出了一丝寒意,但他并不是对贺楼书生的枉死而心有戚戚,而是对那个出身弘农杨氏的汉人普六茹坚,愈发生畏!
近水楼台这十年来,虽在明面上不曾结|党营势,看上去只是简简单单的积聚财力,但其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刺探收集南北两朝的情报,所以容寄水很清楚普六茹坚在篡周后的这十年以来,其所做所为绝非只是一时得势的枭雄。他的野心也绝非只是区区北朝,很有可能是……整个天下。
而这是他…至少是他的师姐慕情山最不想见到的一幕。
倘若普六茹坚真的能够削平天下,一统神州,那么慕情山的复国宏愿,将更是一场空。
容寄水按下心中思虑,满目柔色看着对面的人儿说道:“你刚来南朝,不如先歇息游玩几日,至于赤帝之子的事,咱们再从长计议。”
在他眼中,故国哪里比不上慕情山这位故人。
“帝子身在南朝的消息已传遍北朝修行界,接下来还不知有多少心有图谋之人,将会南渡长江而来。”
说这句话时,慕情山的声音不禁有些凝重,倘若真的还有复国的可能,那么赤帝之子便是她唯一的希望,她自然希冀抢占先机。
她本该对容寄水轻重不分的态度有所不满,但是她明白她的师弟只能想多看她几眼。
就在下一刻,慕情山蓦然抬手掀去了头上戴着的笠帽以及帽沿缝挂的黑纱。
黑纱后,是一张不曾迟暮的姣好容颜。
这可能便是修行二字对世人最大的诱惑,虽然慕情山年岁已不知多少,但青春却似乎永驻。
“情水。”看到这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容颜,容寄水再也忍不住地如情人般柔声喊了一句。
只可惜慕情山复国的心太急切也太沉重,早已忘记了该如何露出笑容。
然而察觉到容寄水看着自己的那份痴呆之意,她心中终究是柔软了许多,不禁放慢了声音,耳畔轻语般说道:“我会留在建安城很长一段时间,倘若……你打听到了赤帝之子的消息,可以随时来找我。”
刚刚说完,她的周身便卷起层层灵元,右脚轻点阑干,便跃出这座胜寒楼,向着天空匿形遁去。
唯有在她手中的那柄雪白长剑在她离开之前被丢向了容寄水。
这是寄情剑。
容寄水接下长剑,看着慕情山消失的方向,满心怅然。
他名为寄水,其实是叫寄山。
她名为情山,其实是叫情水。
十年前在北朝雁荡山下,为了不切实际的复国希望,他们二人互换姓名,各奔南北。
然而十年后今日终于得见,却似乎并没有真正改变多少。
她依旧忙着她的复国,他也依旧帮忙忙着她的复国。
修行者的容颜或许可以定格不变,但寿命却终究有限。
十年已逝,又还有几个十年可以虚度?又到何时才能真正不问世事而寄情于山水之间?
容寄水不知道慕情山还剩几个十年,但他却是已然用完了。
他害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