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的五叔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在几个兄弟姐妹中间他最小,下一辈孩子都亲切地称呼他小叔,他也兄弟姐妹中间最有文化的一个,初中毕业,人才长相也是最出挑的,本来有机会去当空军,体检通过了,但是奶奶不同意,现在一条腿风湿病瘸了,连成个家都成了奢望。参加了赤脚医生培训班之后,回村当了村医务室的医生。
几个哥哥也都很照顾这个最小的弟弟,有了稀罕东西都会给他,张扬的父亲只要是厂里发的稀罕物都会让张扬送过去,比如涤卡料子的衣服,好看的茶杯等。都想着帮他添补一些,早些解决终身大事。
五叔自己也在努力。老宅原来是三间土屋,五叔在西头盖了一个单间,是全砖瓦的房子。还在院子西侧盖了两间全部青砖的配房做厨房。还找木匠打制了全套的家具,历时一个月,张扬每天都会去看木匠做活,三开门的大衣橱还是个稀罕物件,然后是三个抽屉的写字台。棠梨木的一对太师椅和一个圆桌,棠梨木木质坚硬色泽红润,是难得的硬木,手工处理不容易,这也是张家祖坟的特色木材,迁了两次祖坟都有棠梨木自己生发出来,村里附近并没有第二个地方有这种树,这也是一件奇事。
张扬知道有人曾给牵线介绍过几个带孩子的妇女,在农村这种条件就是相匹配的,腿有了问题那就配不上正常的姑娘了。当前不比往日,自我定位要降低。五叔去相亲,据说在路上还被一只鸟给拉屎正好落在头上,五叔说起这事觉得晦气,怎么能那么巧!拿这事说话,也体现出他当时面对结婚选择的纠结。
那一段时间格外的运气低,有一次去县城夜里回来的晚,骑着自行车遇到了鬼打墙,折腾到天亮才回来,如果是别人说这个,张扬可能不信,可是五叔是有文化的明白人,那这事情就比较可信。
后来又后背腰上生了个大疮,形成了个流脓的大洞,每天需要用纱布沾药往里放,进行消炎生肌,自己够不到后背,那一段时间张扬母亲就协助操作,张扬都不敢看,过了很久才算愈合。
通过多年的学习,五叔无论是中医和西医都有一定的水准。在五叔的屋子里,张扬看到的大部分是满满的中西医方面的书籍,参杂些故事书,这也是张扬童年的图书馆,三侠五义就是最早在五叔的书桌上看到的,这是见识到的最早的武侠书。
书房里是一对竹制沙发,墙上一副水莲图,窗台上是两盆五叔养的玻璃海棠。张扬经常过去看书,奶奶一般不让别人去五叔的房间,但是知道张扬不会乱动东西,也就成了例外。
张扬母亲腰疼,怎么都治不好,那年是五叔斟酌很久后下了个中药方子,加大了剂量,说是如果还不行,他也没办法了,结果还真就起了效果。
村医的日常很繁琐,虽然不比下地干活累,但是无论日夜,也无论寒暑,只要村里有病人找,就要出发去上门出诊,拖着风湿的腿脚,也很辛苦。
五叔每天傍晚吃完饭就会去医务室值班坐诊,这个时间是大家集中拿药看病的时候,医务室在村子的南面,是之前一队的队部仓库,三间土房没有院子。从家里到医务室需要经过张扬家外面的路,路旁有邻居家栽的滑皮杨树,有一个夏天的晚上,张扬突发奇想,用泥做了几个假蝉龟骗人去摸,没想到正好五叔走过碰上,隐蔽在暗处偷看着的张扬对于自己的恶作剧立马毫无兴致,这一幕也久久难忘,从此不再恶作剧捉弄人。当然五叔肯定不知道,也许只以为是很平常,无意间粘到树身上的泥块。
在张扬五年级的时候,五叔也没想到这次心脏病的爆发会那么厉害,以前总是通过吃药在控制,风湿性关节炎转移到心脏,没什么好办法,主要靠调养。但是作为村子里的赤脚医生,谁家有了病人,不分白天和黑夜,都要爬起来出诊,那年入冬以来感冒发烧的病人多,忙完那一段就没能撑住。
他自己还是大意了,直到走一段路就喘不过气,才让哥哥骑着自行车带着去了县医院,结果没能回来,马上住了院。
而且住院后越来越严重,五叔才30岁!不甘心啊!不能就这么等死,所以马上转院到省立医院,求一线可能被挽救,但还是失望了!据说总理也是心脏病去世,省立医院也对此无能为力。
大伯后来说起过那一段陪床的经历。
黑漆漆的夜里,在省城总医院一间偏僻的病房里,五叔躺在病床上,已经处于弥留之际,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在县医院坚持转院到省城总院,作为村里的赤脚医生,五叔还存着一丝希望,但是半月之后转病房到这里,他就已经很清楚,风湿性心脏病虽然还在用药,医生应该已经放弃治疗了。
这时同屋隔壁病床的病友的亲人陪护开始凄厉地大哭了,看来是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陪在五叔身边的大伯喊,“哭什么?!”声音中更多的是颤音,以及牙齿不受控制的“咔咔……”。身旁的大哭逐渐成了呜呜咽咽。
大伯虽然在村里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为了给大儿子腾出接班的岗位,从焦化厂车间主任位置上退休。但是胆量不是通过阅历可以增长的,晚上五叔感觉有了点力气,让他扶着去了趟厕所,简单的蹲坑也需要在后面架着才行,那时候他就抖的不行,五叔心情烦躁失控,还吼了他“抖什么?”虽然是春寒料峭,但是大伯看到外面灯光下是个大坑,冷冷清清反而让人感觉到了凄凉,据他估计应该就是医院太平间附近。
同样父亲也描述过那天晚上。
临终那个晚间,是张扬父亲陪在床边,五叔心里清楚,想说话,口里却已经不能清楚表达,心脏已经接近罢工,舌头也开始变的不听使唤,嘴里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
张扬的父亲连忙扶起背,身子靠在床头,形成了抱拥着五叔的姿势。关切地问,“怎么?你想说什么?”五叔也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再回到家乡了,趁着还有最后一点精神,交代起后事。当时匆匆离家看病,只随身准备了几百元,后面住院的费用,大部分都是哥哥们凑的。自己的各种来往帐目还没告诉哥哥们知道,五叔开始从自己的卫生服务室说起,还有价值多少钱的药,村里拖欠的药费都在卫生服务室里的账本上,另外是几处借过自己的钱。五叔努力想说清楚些,但是气力越来越小,张扬父亲也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确认一些信息。
终于,五叔的心脏还是停止了跳动!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入殓后带着骨灰回老家安葬时,张扬才感到亲人逝去的真实,感于此,在初中毕业一次竞赛大考中,作文题目是关于回忆,张扬写下了五叔的怀念,当时在考场上泪水止不住,监考老师几次走过去,看到张扬在正常答卷,带着不解和疑惑的神色离开,不知道有没有感动他人,作文的分数也不知道,但是那一次语文总成绩张扬意外地获得全年级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