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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太阳出来喜洋洋

晚饭后,三楼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厂扩大会议正在开着。“眼下的形势下,我们更要革命生产两手抓。”佟帆启说。

“这生产该怎么抓啊?”宿毅打断了佟帆启的话。他这么一问,会场顿时尴尬了,每个人都知道现在的状况。

“我们还有一些总部的任务没完成,军方的还有一部分,加上零零散散的一些,抓紧时间才能完成。”曲靖逸说。

“嗯,这批任务一定要抓紧完成,不得延误。”军方代表说。

“阶级斗争就不抓了吗?”一个革命模样的人说。

“我刚才不是说了要两手抓嘛,总要团结大多数可以团结的力量,不然,国家安排我们到这里干什么?既然好几百人背井离乡来到这里,还是要把人心凝聚起来才是。大家说呢?”佟帆启这番话一出口,场内的气氛缓解了些。“我们已经解决了职工吃饭看病、小孩上托儿所、烧煤等生活问题,我们还应该修建一个邮电所,能够收到家乡的信;修建一所小学,让孩子们不要再跑那么远的路,周围村子的孩子也可以来上学,老师可以先在我们大中专学生当中找,等以后有了老师,这些临时的老师可以归队。粮店已经修好了,县上的粮食部门也会尽快派人员来。另外,我们还要在食堂的旁边修建一个大的澡堂,把理发的也放在里面,改善职工的生活,也减少大家外出的成本。都说我们这企业是个小社会,我看,咱们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们不这样做也是不行的,这些问题总是要想办法解决的。你们看怎么样?”他说完又看看大家。“如果没有异议,就请尹嘉良你们拿个方案出来。”听了厂长一番话,处处都在为职工着想,为工厂利益着想,那个刚才嚷嚷着要抓斗争的人不再言语了。

“好。我们尽快出方案。”尹嘉良回答着。

“佟厂长,我们组织一支宣传队怎么样?把年轻职工组织起来,学唱样板戏,画几幅画,让职工生活丰富多彩一些。”颜颉说。

“颜副厂长这个想法不错,大家可以议一议。”佟帆启笑了,刚要端起杯子喝口水,王尔聪突然进来,在他的耳边小声嘀咕着“门口有个老人,说是要找您。”

“找我,人呢?”佟帆启有点意外,他站起身来跟着王尔聪来到门口。走廊里站着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妪,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得身材有些瘦小,一听说话就知道是本地口音。“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们开会呢。”

“我要告我儿媳妇,”老人的声音有点哽咽了。

“老人家,我们正在开会,您先回去吧?我开完会到您家找您去。”佟帆启小声地说着,有点请求的意思。老人听完后,片刻才点点头。他又转身告诉王尔聪记下来人的住址,散会一起去。送走老人,他重新回到会议室。

“佟厂长,这几件事情大家都一致通过,看看是不是再建一个银行代办点和一个日用百货店?”宿毅说。

“我看可以,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佟帆启说,“如果没什么意见,请办公室协助一下,把以上讨论的问题一一列个单子,分轻重缓急来办。”佟帆启说。

散会了,王尔聪拿着一张写着老妪住址的便签进来,“佟厂长,这是老人的地址,您看还去吗?”他深知老厂长的脾气,不管什么事情,解决问题不过夜。

“去啊,不然老人今晚不会安的。”说着起身拿上外套朝身上一披,“走吧,你带路,带上手电。”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晚风丝丝吹来,刮得竹林里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走过一条稍宽一点的土路,佟帆启问王尔聪“老人的儿子是我们厂哪个车间的,你知道不?”

“老人的儿子是机动科的一个电工,叫刘顺意。”王尔聪回答着。说着就来到老人的家,一家人都还没睡,见佟帆启的到来,刘顺意感到有些意外。“佟厂长,这么晚了,你……?”

“今天你母亲到办公室来找我,我来是只听她讲话的,你有什么话以后再讲。”佟帆启面色严肃地说。

听厂长这么一说,老妪出来连忙让坐佟帆启,说话间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呜呜着,大致意思是他儿子在吃穿上对待老人不好,自己有好的躲着吃,老人感到很是伤心。很多时候,聆听也是一味良药。老人一番诉说后,心情似乎也好了些。佟帆启安慰了老人几句走出门,刘顺意送了出来。“刘师傅,你明天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啊。”刘顺意应允着。

山村的夜晚格外宁静,远处的狗吠声早已掩映在夜色中了,山峦浓淡疏密地呈现出影子,厂房一片很难分别,唯有高高的烟囱和水塔清晰可辨。佟帆启不无感慨地说着“人都是要老的,年轻人要记得这些哦。早年离家父母还在,那时兵荒马乱的,他们有多惦念自己的孩子啊。现在生活好了,想对父母好点,可惜他们已经不在了。”

“厂长,我记住了。”王尔聪答。

第二天上午,人事科长高云、办公室主任袁克明在佟帆启的办公室一起商量安置部队分来的复转军人,门被轻轻地敲了几下,刘顺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到“佟厂长,您……”他知道佟帆启要说什么,没把话往下说。

佟帆启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刘顺意跟前,语重心长地说“小刘师傅,你自己也有孩子吧?”刘顺意点点头。“要是你老的时候,你的孩子这样对待你,你该怎么办啊?”佟帆启又说,“不过,我相信你会处理好的。”刘顺意又点点头。佟帆启这句话似乎触痛了刘顺意的神经,他表示自己也是一时糊涂,不该对母亲那样,保证今后不会了。“佟厂长,我家这点小事还让您这么费心,真是不应该啊。”刘顺意歉意道。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不懂,等到懂得了,母亲已经不在了。自己有孩子就该明白了,人都是这样的。”佟帆启说。

“佟厂长,我明白了。”刘顺意说着离开了佟帆启的办公室。佟帆启来到窗前,望着刘顺意渐渐走远的背影,不无感慨地自言自语到“看来,教育的事情无大小啊!”

刘顺意的儿子叫开江,十来岁光景,平常总喜欢跟厂里的孩子在一块玩儿,滚铁环、堆积木、看小人书,这都是他喜欢的。日子长了,另有一些麻柳村的孩子也加入了进来,有模有样地学着每天洗脸洗脚刷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穿得整整洁洁,女孩子也嚷着要穿花裙子了。新生事物到来的时候,年轻人的接受速度总比成年人快很多,孩子更是。他们对未来的世界充满好奇,外来文化与生活也正在悄然地改变着麻柳村。

院子里,一个老农牵着一头牛正在草地上吃草,一个背着背篓的人与之寒暄了几句又匆忙走了,修了一半的围墙停滞在哪儿,断垣露出土坯的砖缘,矮墙的一些地方已经长了些思茅,高高的狗尾巴草迎风招展,骄傲着。看来,这生活区的围墙还是不修的好,农人还能往来放牛,家畜家禽们到底是熟悉自己的生活环境,大家其乐融融,岂不快哉!想到这儿,佟帆启禁不住独自笑出声来。孟子说得可真是好,“得人心者得天下。”想要把工厂治理好,就要得到群众的支持,哪怕为老百姓做一点细微小事。

事情还真的如佟帆启想得那样,没两天老妪又来了,满脸慈祥地笑着说“佟厂长,有空到我家来,我推豆花给你吃哦。”看到老妪笑眯眯样子,他意识到这些事情虽小,对于职工教育可以起到不小的作用,这大概就是以小见大的道理吧。群众关系好了,大家的幸福感才会强。

小学校建起来不久,初中也办了起来,孩子们之前都在麻柳村的乡小上学,学校办起来以后,不仅孩子们回来了,麻柳村和其他几个村子的孩子也来了。好的师资力量才会提高下一代的知识水平,尽管我们在山里。到死佟帆启都认为自己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抽调好的人才办教育。

从早晨八点到子夜时分,全厂几乎每个车间都在忙碌。午夜,烟囱拖着长长的发辫在寂静的山村里摇曳着,一阵阵饭菜的香气从每一扇窗棂中爬了出去,懒懒地蹲在窗台上不愿离去,夜班饭开始了。一提到厨师,人们自然而然地与外表联系在了一起,于是,胖就成了这个职业的外在说明。后来有人俏皮地总结了一句很是精辟的话,说厨师饿死都有三百斤。现在想来,这句极有时代特征的话倒是有点意味深长。

炊事班的一号胖师傅端着一大盆炒莲花白出来,笑容挂满在他那胖嘟嘟的脸上。见冉良排在第一个,笑眯眯地说“还是吃面?”

“哎,哎,老规矩。”冉良憨憨的点点头,咧嘴笑着。

“还是一斤?”

“嗯”了一声,然后把碗递了进去。一号胖师傅冲着厨房里面喊着“一斤面分三下煮哦”,他熟练地在碗里兑着佐料,打趣到“都说你们北方人块头大,是不是因为爱吃面哇?”听他这么一说,冉良又憨憨地笑开了,站在一旁等着。

很快面条也就煮好了,他对冉良说“先吃到哈,等你吃了这碗,那碗就差不多了,你抓紧哈。”

冉良端着热腾腾的面条来到张渝生和赵笛旁边坐下,又少不了被取笑几句。“你娃吃那么多,以后看哪个还敢嫁给你?”赵笛说。

“为啥?”冉良说。

“那不是几哈就把家给吃垮了啊。”赵笛说完,鬼魅地笑着。

“这都不算啥子,关键是别个还没得目标,一但目标出现,那都要收捡了哈。”张渝生说。

“也不知是咋回事,每天夜班饭总像是没吃饱。”冉良说。

“你上辈子是做啥子的喃?”赵笛说。

“估计是饿死鬼投胎的?”张渝生说。

“化铁是个技术活,也是体力活。铁水加抬包有几十公斤,还有一千多度烤着,你们不饿?我不信。”冉良说。

“主要是面好消化,你娃就饿得快。”张渝生说。

“就是。下一盘吃饭,不要吃面了。”赵笛说。

“不行,俺就是想吃面。”冉良说。

“哪都是癞子的脑壳无发(法)了哟。”张渝生笑着说,“快去,一号胖师傅喊你端面了。”听张渝生这么一说,果真是胖师傅招呼他了。

张渝生和赵笛都没去抬过铁水,但很能理解冉良。在外人眼里,烟熏火烤几乎被忽略掉了,只见到铁水倒出钢花四溅,像年轻人热情洋溢和怒放的心花。

不久调令来了,张渝生和赵笛被调去子弟学校当老师去了,冉良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夜班饭照例还是一斤面,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就离开了。直到有一天一件事情的发生,冉良的命运被突然改变了。

冉良,一米八六的大个,与众不同的是,他的手臂伸开要比一般人长处好几公分,抢篮板球很占优势。成都东郊的很多厂都有了自己的篮球队,节日期间举行厂与厂之间的友谊赛、邀请赛成了一件平常事。于是,体工队的职业篮球排球运动员退役之后,差不多被分配到了军工厂。待遇高自然不必说,福利好也是众所周知的,两全其美的事情吸引着凤凰纷纷落巢。在厂与厂的比赛中,上场人员一亮相,比“海拔”是最有面子的一件事,实力要在开战后才能见分晓的。

球队的训练或比赛基本都在晚饭后,这让冉良的夜班换了一种方式,他身高臂长的特点得到了最有潜质的利用,大学几年,打篮球虽不是佼佼者,可也是有名次的。更让冉良自己也没想到的是因球赛获得了爱情。

赵笛和果子真的好上了,在张渝生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因为一见钟情。冉良和李牧烨却有不同的看法。李牧烨的目标是要找一个能和自己有共同语言的另一半,冉良觉得自己似乎有恋爱恐惧症,别看他长得牛高马大的,遇上心仪的人,强烈的羞怯感就会出来作祟,只得等待女生倒追了。

在厂里,一点点事情都会被议论很多天,有时甚至要一直议论到下一件事情的发生,人们议论的焦点才会转移,议论大多来自筒子楼或晚饭后转田坎的这段时间里。每天晚饭后,人们无处散步,只好在宿舍区周围走走。到了夏天,一家家的大人孩子,爬上山坡转转田坎,满山遍野都是人,犹如放风。国家把“无城镇依托、交通不便的偏僻地区”军工厂归入三线,厂内职工很少与外界接触,就连儿女找对象等结婚大事,大多靠内部消化,互相攀亲,人们转弯抹角成了亲戚,构成了工厂小社会关系盘根错节,形态显得越发复杂。稍微不注意说了某个人的什么话,说不准旁边就有人与其沾亲带故,话也很快就被带了过去。传话人往往加入了的主观色彩,轻者得罪了一个人,重者就会树敌一大片。用不了几代,全厂准会成为一个氏族。

人们每天的生活轨迹是从家到车间,再由车间回到家的两点一线。社会信息的来源只能靠听广播看报纸获得,其他信息一概不知。这倒是很容易统一思想,推动工作开展也往往十分有效。人们每天在享受着静宓的环境,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晒着暖融融的太阳,过着宁静而坐井观天的日子,任时光在平静规律的生活中一天天流过,人们早已习惯和满足于这个半封闭式的世外桃源环境,倒也亦然自得。一条河流在岁月中流淌,山川石头伴随其间,河水遇石激起浪花飞溅,遇河道狭窄便咆哮奔腾,浅滩平流波光粼粼,悬崖陡壁瀑布分外壮观,这些才是一条河流应用的美丽,而不是流进湖泊宁静停泊起来。有人说,爱情犹如一条小溪,遇上另一条小溪才会激起的美丽浪花,随之汇成一条河。河若停泊成湖水,一如鲁迅笔下的涓生和子君,双双为追求婚姻自主而去冲破封建势力的重重阻碍,共同营造起了一个温馨的爱巢,但婚姻里绝不仅仅只有爱情,要想激情仍在,就必不断更新,河流才能称其为河流,不会因外来水流注入而成为支系。

春天来了,悬铃木树长出新绿还不到两周,叶片快速伸展如张开的手掌。旁晚时分,筒子楼下又三五成群了。

“去年分来的大学生好像还有几个没找对象,还不赶紧看看?”一个中年妇女说。

“去年啊,那个大个子不知道行不行?”另一个妇女接过话茬。

“哎呀,听说那人非常能吃,怕是……”

“能吃怕啥?能吃一准儿能干活儿啊。”

“可是,我家闺女只是个初中生,能行吗?”

“初中生怕啥,能生就行呗。”

“不见得吧,差距大了,到时候吃亏的还是我们自己?”

“不要着急,每年不都有大学生分来嘛。”

“大学都不招生了,哪儿还有分配来的?”

“没有大学生,不还有转业兵嘛。”

“倒也是哈,转业兵一来就有家了,这也是挺好的事啊。”

“哎,哪个李牧烨怎么样?那可是个人才哦。”

“可是……”一个中年妇女刚嘣出来两个字,就被旁边的一个的一句话给呛回去了,“要想找个读书人啊,不如自己先去读书,免得日后麻烦多。就像俺娘说的那样,爹有妈有不如怀揣自有!”她这么一说,人堆儿里再也没人说话了。另一个捅捅最后那个说话的女人,又往远处指了指,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道路的尽头,李牧烨的身影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军绿色的画板在肩头随之晃动。距离比较远,他并没有看见几个中年妇女正盯着他看,更不知说话的内容与自己有关。见他走近了,其中一个跟他打着招呼“小李老师,回来啦?”说话的是李健吾的老婆童颜玉,之前因为工作上有过一次交接说过话,不陌生,其他人的目光一直盯着李牧烨看。李牧烨似乎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加快了步子匆匆上楼去了。

李牧烨喜欢美术,若不是家境贫寒,他一定是要去报考美术学院的。这世间的事情还真是说不清楚,往往选择的目标,最后都和自己的实际情况相差甚远。李牧烨到底还是一个有心人,素有搜集美术素材的爱好,看过的报纸杂志把上面的题花照片剪下来,开了天窗丰富了自己,然后贴在本子上,短短几个月,居然粘贴成三大本画册,杂志上彩色照片是本中的精华。

单身汉的生活尤为枯燥,虽说没有家务的拖累,闲暇之时也觉得心里空空的。如果晚上不加班,晚饭后约上几个同学一起到小卖部去转一转,光转不买,转上几次也烦了。班加多了很累想休息,一休息又觉得无聊。厂里的灯光球场,晚上要有篮球比赛才开灯,平时是黑乎乎的,收音机是家庭的奢侈品。李牧烨到底还是希望有变化的生活,对于这种“闻号起舞,听号下班”的生活到底是不甘心的,总想着捣鼓点什么来。

一次,李牧烨利用到成都八七库购买元器件的机会,顺便自己也买了一些元器件,动手装了一台三波段六管电子管收音机,还安了一个绿色的“猫眼”。收音机的外壳是用木板手工制作的,刷上了彩色的油漆,虽然做工粗糙了点,但自己却挺满意。有时候也靠画画素描,写写信来打发日子,这些都不足以满足他的求知欲。厂里的图书室早已关闭,听说那里的图书是“毒草丛生”,越是这么说,越是好奇心倍增。约上几个同学,找到工会的干事粟裕华破列把图书室的钥匙给了他们几个,还嘱咐再三,这下可把这几个高兴坏了。拿着钥匙,打开尘封已久的门,兴奋感又一次爬了上来。挤进门去,开始如饥似渴地寻找起来。找的次数多了,觉得不过瘾,干脆往宿舍里搬,光是李牧烨一个人就拿了十几本。《大波》是以反对清政府出卖川汉铁路筑路权为时代背景的小说,通过夏之时、林绍泉等人组织了保路同志会,遭到血腥镇压,保路运动由请愿发展为武装反抗等一系列故事,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各阶级、各阶层、各政治派别之间错综复杂的斗争。小说《死水微澜》则是以辛丑条约签订前后为时代背影,展现了四川普通民众的故事,而且这故事还发生在成都北门天回镇。故事说的是一个农家少女邓幺姑生性倔强,希望嫁出农村,最后来到天回镇,嫁给了一个名叫蔡兴顺的愚钝老实的蔡傻子,当上了杂货铺的老板娘,变成了蔡大嫂的过程。小说读罢以后,李牧烨对这个生长在成都、曾经做过副市长、大学教授、翻译家、作家的李劼人充满了崇敬,甚至萌生了等有时间到天回镇去找找小说里描写过的地方,吃吃哪儿的粉蒸牛肉。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英雄,只要在适当的时候就会被激发出来。这个英雄在年轻人的心中产生无比大的能量,一旦迸发出来,就会形成一种连自己都会产生怀疑的壮举来。读《青春之歌》,李牧烨想象着自己就是卢嘉川,是引导林道静投身到革命洪流中的那个人,他更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找到一个像林道静样的女子成为自己的人生伴侣。

过个十天半月,几个同学就会在一起“打平伙”,利用周日休息,有时去旗山买狗肉,有时去镇上买鸡。筒子楼三楼住着单身汉,正好有一间空着的公用厨房,李牧烨自告奋勇地担任主厨,聚在一起大吃一顿。享受口福之余,还天南海北地一通胡吹,吹得尽兴,李牧烨还把自己存的三本报贴当画册来与大家分享,自然也少不了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一天的时光倒也满足。在计划科工作的校友柳云龙,烧菜和吹牛都很在行,和这几个低年级的同学很合得来。有一次,吃完狗肉后吹牛,越吹越来劲儿,一个小时后才突然想起锅里还烧着鸡,急忙跑过去一看,一只鸡被烧成了一堆黑黑的肉炭,看着柳云龙沮丧的样子,大家围着肉炭开始起哄。

“打平伙”必喝酒,胡吹乱侃成了家常便饭,还常有人出新招,打起赌来。工具工人张铁东说,他能用一只手抓住有靠背木椅子的一只脚,把它举起来端平,如果输了,愿罚酒三杯。大家一起哄,极力鼓动他就范。哪知由于力矩太短,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他却耍赖不肯喝。那哪儿行啊,牛吹大了就得承担吹大了责任。大家看他赖着不喝,上来俩个人就把他按倒在地,有的抓手,有的按腿,还有的捏住他鼻子,一个人端着酒就往他嘴里灌。只听得“咕嘟”几声,张铁东已呛得脸红脖粗,眼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在旁边的人直乐得大喊大叫。

打扑克是单身汉们打发日子的最好方法。同楼的另一头住着从部队退伍下来的工人,天天晚上都要打扑克。一开始,输了就在脸上贴纸条,后来觉得没劲,改成钻桌子。钻的次数由少到多,最多时要钻一百次。钻的技巧也越来越高,用双手抓着桌边,两条腿先过去,整个身子就滑过去了。起哄的声音大了,李牧烨他们忍不住要过去看热闹,在众人的起哄中,闹得钻桌子的人到后来自己也数不清了,昏头昏脑地抬起头来问着“我钻了多少次了?”桌子还在手中举着,样子十分滑稽。

第二天一早在食堂,李牧烨遇见了昨晚打牌钻桌子的那个,相视一笑便各自排队打饭。长长的队伍排在饭堂的每一个窗口,突然人群里一声唱引得整个排队打饭的人哄堂大笑。他却若无其事地用筷子敲打着碗,边敲边唱“单身汉苦,单身汉苦,萝卜洋竽白水煮!”端着碗,边走边吃就进厂了,拿着空碗自娱自乐地学着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腔,瞎编乱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混身是胆雄纠纠,鸠山的妹妹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

更有意思的是南北语言造成的误会,虽然说四川话也属于北方语系,但方言里夹杂着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尤其是在发音上。成都历史上是一个移民城市,多种文化汇集,多种方言交错,若是不懂,就会闹出很多笑话来。星期天,李牧烨闲来无事,约上跟自己有同样爱好的刘春深去写生。到郫县时,天空突然飘起雪花,寒意袭来,顿时觉得很冷。刘春深往上拉了拉衣领,“咋这么冷啊?”浓重的天津话一出口,李牧烨顿时觉得是在听相声,便笑着说“冷,还有你们北方冷吗?”

“我们北方冬天下大雪,可也没见有这儿冷。这儿冷阴冷阴冷的,你看看,我手脚都长冻疮了,在天津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啊。”他说着把手伸给李牧烨看,大大小小的冻疮疙瘩沿着小手指的边缘一点点堆积到指尖,红红的硬硬的,让人联想起北方的一种吃食“疙瘩汤”,瞬间觉得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李牧烨用目光搜寻着,发现前面有个小餐馆,建议进去吃点东西,这离饭点儿也差不多了。

俩人进了餐馆,小二满脸堆笑的小跑着过来忙问,“二位今天吃点啥子?”

“嗯,先整两碗汤喝道再来点菜。”李牧烨说,小二连连应着“要得要得。”随即又拉长音地对着厨房喊着“汤——两碗——,滚的。”。

刘春深把嘴张得老大,不解地问李牧烨,“这是嘛,咋还要滚哪?”四川话当中的“滚”,放在这里就是“热”或者“烫”的意思,天气冷,汤要烫一点的,方言听着舒服些。李牧烨解释了一番。说着跑堂的端上来两碗滚烫的热汤,忙问到“你们的菜点好吗?”

“来个火锅肉和一碗豆花,两个蘸碟,两碗饭。”李牧烨说完,跑堂学舌样地重复一遍,说很快就来。“我们吃一盘正宗的四川菜,不晓得你习惯不?”李牧烨一边对刘春深说着,一边把筷子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才递给他,打趣道“这个不叫筷子,叫蒿杆。”

“真叫一个怪!”

“你没注意到吗?这家店的筷子要比一般的长,很像人们吃火锅用的筷子。重庆人喜欢吃火锅,他们靠江边,寒湿比较重,常用吃火锅来除湿,久而久之,火锅到处都有了。常年行走在水上的人家,多少都有些禁忌,比如筷子不能说成‘筷子’而要说成‘蒿杆’,碗不能说成‘碗’,而要说成是‘花’等等。撑船用的撑杆(蒿杆)是很长的,吃火锅的筷子自然也比一般筷子长,更主要是怕沸腾的油汤溅起来烫手。”

“还有这多说道儿。”

“这就是移民文化的结果。”

“牧烨,你还懂得真不少,今后还要多多向你学习才是啊。”刘春深十分恭敬看着李牧烨。

不多会儿菜上齐了,俩人一边吃又一边侃了起来。李牧烨讲着四川豆花怎么做,还说起在家帮母亲推豆花的情景,说着夹了一些放在蘸碟里,蘸上佐料吃着,一口下肚,突然冒出两个字来“安逸。”刘春深又不解了,“你又在说啥?”

“安逸。嗯,就是舒服的意思。”李牧烨说着又吃了一大口。看见李牧烨吃得好香,他也有样学样地吃开了。第一口下去,一股辣辣的感觉刺激到了刘春深的口腔,他咽不是吞不是地,让豆花在嘴里打了几个转,“这么辣?”

“在四川,是要吃辣,潮湿啊。慢慢就学会了,川菜没辣椒和花椒是不好吃的。等你学会了,不吃还想喃。”俩人吃过饭走出了餐馆,发现天空居然放晴了。“嗨,这真是天助我们啊!”刘春深有点兴奋。问了路,便径直朝望丛祠走去。

望丛祠是纪念望帝和丛帝的纪念祠堂。望是指望帝杜宇,丛是指丛帝鳖灵,他们二人都是古蜀国的开国皇帝,也是四川最早的帝王和政治家。他们为天府之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人立祠以祭祀。望帝杜宇教民务农,他在蜀地首创了按农事季节耕种的制度,被后代奉为农神。丛帝教人治水,凿玉垒山,开宝瓶口,是李冰之前岷江流域最初治理的人。

大约在公元前六世纪,杜宇作蜀王,称望帝。二千七百多年前的西周末年,杜宇在郫县建立了蜀国第一个有文字记载的首都杜鹃城。到了杜宇晚年,成都平原洪水为患,岷江洪水大发,淹没川西平原,望帝命丞相鳖灵治水,鳖灵劈开玉垒山,凿出宝瓶口,疏通岷江之水,变水患为水利,化西海为田畴,使川西平原从鱼凫时代直入到农桑时代,并奠定了都江堰工程的基础。垂垂老矣的杜宇,看到鳖灵治水的功绩,决定将帝位禅让给他,自己隐退西山。鳖灵即位后称丛帝,丛帝死后葬于郫县城南,后又建丛帝祠,南朝齐明帝时又把望帝陵从灌县迁至郫县丛帝祠,二陵一处,合称望丛祠。

二人来此写生虽已是隆冬季节,漫步在亭台楼阁之间,庭院翠柏深深,南瞧子规园,北视涟漪园,临水“稻荪楼”和“听鹃楼”,展纸尽收。得知流水潺潺来自岷江,一汪活水与二帝相伴,春来杜鹃花开灿烂,“端午祭屈原,岷阳朝杜主”。抚摸十多米高的望帝墓碑,体悟到了民国十八年四川督军熊克武出资所立之时的崇敬心情,详观但懋辛的书法,书风出于欧阳询而稍加宽博,学颜真卿而更加险硬,用笔刚健处略近北碑风格,到也配得上风云一时的川军第一军军长身份与性格。这让喜爱书法的李牧烨有了意外的收获。

愉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满满收获的一天更让俩人在回程的路上格外开心,坐在车上,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天南海北地聊开了。

“嗨,你要是说这人要是能生蛋多好,把蛋储藏起来,啥时候需要就啥时候孵化,人也就出来了。可以掌控,又可以计划,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得若贝尔奖呢。”刘春深说。

“我不像你,一想出来的就是人类问题。我就是想,这人要是能站着睡觉多好?”李牧烨说。

“为嘛要站着睡觉啊?”

“如果人能站着睡觉,哪人类就进入一个新纪元了。”

“对呀,床就不需要了,我们就可以住得宽敞些了,不仅床上用品没有了,就连屋子里最占地方的床也没了。”李牧烨说着,眼睛仿佛若有光芒直射到远方,他期待着自己能住上一个相对大点的房子,再也不用和四个大小伙子住在一起了。

从望丛祠回到厂里天色已经很晚了,路过灯光球场时,排队打牛奶的石块砖头也被做上了标记,一条线的排着,大大小小足有好几十块。宿舍区已经安静了下来,稀疏能见几个人影或听到几声咳嗽,十点钟吹熄灯号,真还有点军事化管理的意味。上班前十五分钟吹预备号,五分钟之后,人们从各宿舍蜂拥而出汇成人海,洪流一般地涌入厂区大门。正式上班号吹完以后,厂大门外和办公楼前已看不到一个人影,偶有一两只翠鸟站在枝头聊天,声音清脆祥和,或有麻雀集中在一棵树上开起会来,七嘴八舌的争论不休。

麻柳村到了冬天阴天居多,整天都是灰蒙蒙的,到了下午六点半下班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两头不见天,看星星和看太阳一样难,有时可以用盼星星盼太阳来形容这里的天气。于是有一首歌很是能形容出人们在冬天里看见太阳的心情。“太阳出来啰喂,喜洋洋啰”,有人悠扬地唱着,一种过年的心境直扑而来,喜气洋洋。

时间过得好快,新的一周又到来了,李牧烨被叫到三楼宣传科办公室,迎接他的是一个给林时域,“你叫李牧烨?”他似乎并不看好这个身材并不伟岸,长相也不十分出众的年轻人。“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他说这话时,嘴角微微泛起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傲慢。他转身指了指靠窗的一张藤椅,“坐吧。”李牧烨随即坐下,脸上是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神情,平静地注视着这个五十年代末期的毕业生,沉默不语。

“今天叫你来,是听说你……”他故意拉长了腔调,然后停顿了几秒钟继续说,“听说你还会好几种乐器,会画画,是这样吧?”

李牧烨不太喜欢他说话的这种调式,轻声地回了句,“会一点。”

“嗯,很好。厂里要组织一个宣传队,这个任务交给伍川和你,能完成吗?”语气里仍然既透着领导者的腔调还有那么一点点父辈的威严。

“宣传队?我想我可以试试。”李牧烨依然是不卑不亢。

“那好。我这里有一份名单,人员的召集我已经通知本人所在的单位了。你去联络他们,然后把大家召集起来商量一下,看看都排哪些节目,然后给我一个结果。不过,所有的事情都得在工余之后,演出另说。你看有问题吗?”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没有。”李牧烨说着接过名单转身出去了。一走出办公室,他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感觉胸口不那么闷了,才一一看着名单,先在认识的名字上面划个圈。三十几个人,认识的不到十个,只得先到各单位去认识。“哦,对了,不是还有伍川吗?不如跟他商量一下,到底人家也是从部队下来的文艺兵。”想到这儿,他快速下了楼,朝厂区走去。到了车间办公室,才知道伍川出差了,不然召集人怎么会是他李牧烨嘛,算了,还是自己先动作了。他按照名单提示跑了一圈,人很快就找齐了,又通知晚饭后在食堂开会,准备完毕,便在心里盘算起来。任何人若有任何想法都是不能与时代大背景脱节,内容反映着那个时代的一切,形式只是外在表现而已。

宣传队的第一次会议开得很顺利,到底是年轻人,接受新生事物很容易。宣传队的出现或多或少在改变着人们的生活。讨论节目构成不外乎有两大类,一类是样板戏,一类是毛泽东诗词,“在这两类之外,还可以加点民歌。”有人说。

“毛主席诗词很是不错,比如《沁园春·雪》、《七律·长征》,合唱是很有气势的。嗯,还是看看大家的意见吧。”一个貌似邱岳峰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呀,你个刘春深,还真以为是邱岳峰呢。”

“没想到你的语言模仿能力这么强,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嗨,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活跃一下气氛而已,不必拘泥,不必拘泥。”听到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开了,刘春深幽默地说。李牧烨见讨论的差不多了,便在充分发挥民主以后开始实施集中。“刚才大家说的节目还是不错的,但是节目的时间一定不要太长,一般情况下,总时长要限制在一个半小时就可以了。节目的内容就按大家提出来的上,另外,在强有力的节目中间,适当增添两首我们四川的民歌,让整台演出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大家说怎么样?”李牧烨的话音一落,掌声叫好声起骤起,这掌声是给李牧烨的,也是给每个年轻人自己的。

“民歌嘛,《太阳出来喜洋洋》和《槐花几时开》比较合适,领唱、合唱、对唱都好表现。”李牧烨激情地说。

宣传队组建起来了,节目也设置完成,接下来就是排练了。每一个工余时间人们都投入到排练当中,打扑克、吹闲天儿、瞎胡闹的人少了。看来,让人们从牌桌子上下来,引导的力量才是切实有效的,这就好比淤塞的河道,易疏不易堵。

周日是排练的日子。早饭过后,大家集中在食堂的另一端的舞台上。刘春深打扬琴,李牧烨吹笛子,为两首民歌配乐。音乐声一起,惊扰了平静的麻柳村,吸引了不大人少孩子来围观。

“下一个节目是大合唱《沁园春·雪》和《七律·长征》,民歌的准备。”伍川指挥着排练。合唱的人站在乐队旁边,领唱和一二声部相互变化着,像模像样的。“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朗诵的慷慨激昂。

钟小化是个出生在长江边的女子,身材矮小,声音倒是高亢嘹亮,往往唱高音的人个子都不高。她是一位中医大夫,歌却唱得不错,于是《槐花几时开》独唱就非她莫属了。

高高山上(哟)一树(喔)槐(哟喂)

手把栏杆(噻)望郎来(哟喂)

娘问女儿啊,你望啥子(哟喂)

(哎)我望槐花(噻)几时开(哟喂)

她一个亮声惊住了全场,甜美的歌喉极富感染力,还悄然地打动着李牧烨。他在想“自己会不会就是哪个被姑娘久久望的哪个郎呢?”打那以后,李牧烨不但开始关注起这个年轻医生来,更渴望成为她的郎君。

首场演出是在食堂举行的,演出通知在前一天就贴在广告栏里了。人们的议论有了新的话题,还有些小期待和小兴奋,别看是职工自己的自娱自乐,到底感情不一样,下午就有人搬上凳子在食堂占位子了。首场演出非常成功,厂领导走上台与所有演出人员合影留念,还请大家吃“夜班饭”。厂领导宣布说,宣传队还要与其他厂矿联欢,还要去部队慰问,以后还有可能参加军工系统的文艺汇演,真是开心死了。今夜,宣传队的队员们倍受鼓舞,喜悦挂在每一张脸上。

李牧烨静静在一旁注视着钟小化,心中突然勾画出一幅美好蓝图来。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个娇小的身影上,一身蓝卡基布衣服,黑色布裤,一双方口灯芯绒面布鞋,两个发辫长长地飘在背后,额前还留有几缕细碎的发丝温婉,凸显出一个女子的柔美。看着看着,李牧烨却禁不住想上去拉住她的手,一辈子不再放下。

钟小化似乎觉着有人在盯着自己看,抬眼看到李牧烨正在不远处死死地看着自己,顿感脸颊发烫,脸颊泛起一阵红润,朝李牧烨靠了靠,轻声地问了句“你也会唱这歌?”

李牧烨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说“嗯,我可以唱,只是声音有点难听,不过音调还是很准的。”

“哪,什么时候听听你的声音到底有多难听。”钟小化说完调皮的一笑跑开了。李牧烨愣了愣,也跟着她跑出了食堂。从明亮的食堂走出来,李牧烨顿觉眼前一片漆黑,在黑暗处站了会儿,才慢慢地适应了过来。他用目光急速搜索着。其实,钟小化也明暗适应,而且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钟小化,你的歌唱得真好。”黑暗里,李牧烨深情地说着。黑夜可以隐去许多胆怯和尴尬,才让他鼓足了勇气。

“你也挺好的。”钟小化轻声地说。

“今天真是很开心,居然一点睡意都没了。你呢?”李牧烨声音微微有点颤抖。

“我也是。”钟小化的声音更低了,只有靠得再近一点才能听得清楚。

“那,不如,我们走走吧?”李牧烨试探着,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悸动。钟小化并没有回答,只是轻步跟上,与他并肩漫步在那条法桐廊道。夜静极了,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廊道里的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若不是想到明天还要上班,谁都舍不得分开。

李牧烨送走了钟小化,哼着《槐花几时开》回到寝室。房门被轻轻推开,室友们的鼾声早已此起彼伏了。他蹑手蹑脚地躺上了床,觉得有些累了,却毫无睡意,眼睁睁地看到天亮。

旗山境内有大小河流九十多条,分别属于沱江、岷江水系。旗山以北山区和县城东南部的大片面积属于沱江流域,其余属岷江流域。沱江流域的河流主要有湔江及其分支流的白水河、白鹿河。自从杜宇教民农业以来,生活在川西坝子的人们便懂得利用水资源灌溉农田。早在汉代的繁县,也就是今天的县城一带已经有了泉水稻田。而后,人们延续兴修水利之举,治理湔水,利用这一自然河道资源修渠引水,官渠堰大型水利灌溉渠应运而生,灌溉成都平原等地近五百万亩耕地。

知了在树上声声的叫着夏天,直到夜幕降临。休息日,天气变得燥热难耐。“今天钟小化值班,不如答应张渝生、冉良,还有高一级的学长刘安生一起到县城逛逛,下午可以在县城乘五点多的小火车返回,顺便带点好吃的给她。”李牧烨心想并付诸于行动。来到县城转了转街道,逛了逛公园,去了官渠堰。望着三十多米宽的人工水渠,头顶烈日炙烤,下去游泳倒是不错的选择,也顾不得水深流急。他算了下时间,有可能会耽误乘坐小火车和转乘班车的时间,但能赶得上厂里从成都回来的货车,官渠堰的桥是必经之路,在桥边上等着,招呼一下就可以搭车回去了。“对,一不做二不休,”几个人一商量就都从桥边下了水。

渠水的凉度超乎他们的想象,甚至有些彻骨。李牧烨从来没有在这么湍急的水里游过泳,一下水就觉得有些不适应,只有不停地划水,适应了一会,他感到好了许多,在活水里游游,手臂划水一次就会游得很远,要比在游泳池有意思多了。看到其他人不断地被自己甩在身后,心里感到十分畅快。游了一阵子,他感到体力上有了不小的消耗,估计时间也差不多了,便爬上了岸,叫大家赶紧穿衣服,坐在桥边等车了。

大约十来分钟,厂里的货车果真从道路的尽头来了。他们站起身来等在路边,准备近点再挥手。当他们的视觉辨认出确实是厂里的货车时,李牧烨第一个挥起手来,司机并没有朝他们看上一眼,更糟糕的是,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跟他吵过架还不领给他棉背心的那个,就在车从他们身边驶过的刹那,李牧烨顿时看到了一张得意满满的脸。正巧,食堂的一号胖师傅也来了,他慢吞吞地从岸边走到路边,见车没停,心里升起了一股火来,骂道“给老子的,等到!”怎么办?只得步行回厂了。“我们几个算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了。”一号胖师傅不认识“患难”的“患”字,竟然把“患难”读成了“串难”,他话音一落,弄得几个大笑不止。

公路上不时有汽车飞驰,每过一辆都会扬起一阵尘土,遮挡着视线,好半天尘土消散,才能看见前面的路。三十多里,直到天色渐暗,他们才灰头土脸地走到了,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了。一号胖师傅打开厨房的门,给每人打了一碗饭,看看还有一些回锅肉和其他的菜,顺势也给每个人盛上一碗。篮球场正在放着坝坝电影《地道战》,他们端着一大碗饭菜坐在荧幕的反面,一边吃一边看电影,疲劳不见了。

吃了饭,看完电影,把碗洗好还回厨房,又一个奇想爬上了李牧烨的脑海。动手做两个小板凳吧,政治学习时可以用,还可以带上看电影,他决定第二天找时间去木工房看看。

忙完手上的事,李牧烨约着冉良一块去了外包装车间,哪儿有废包装箱,按照事先画好的图纸去找两块合适的木板。木工房的台式电锯放在哪儿,没人管,什么人都可以用。打开电源,李牧烨双手扶着木板往电锯里推,就在木板靠近电锯时,突然,飞速旋转的电锯引起了木板的剧烈振动,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呼啸声。李牧烨觉着自己的右手好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碰了一下,几根指头一麻,脑子“嗡”地一下,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糟了。”冉良抬头一看,迅速关闭了电源,再看李牧烨的手鲜血直流,白色的骨头裸露在皮肉之外。李牧烨忙用左手一把握住右手的四根指头,冉良把他往背上一甩,背着李牧烨就往厂医务室跑。到了外科,医生见状马上给他处理伤口,酒精和双氧水清洗过以后,“如果不打麻药你受得了不?”医生问李牧烨。

“没问题。”他的革命英雄主义一下子钻了出,回答得斩钉截铁。钟小化听说也赶到了,一把拉住李牧烨的手紧紧地握住站在他身边一语不发。缝合针在他无名指上穿梭着,中指和小指共缝了六针。“你的无名指第二关节顶部的骨头已经被削去了一小块,其他三根手指未伤及骨头。”医生说。

“你的忍耐力还真强。”医生给他包扎着,又对钟小化说,“让他好好休息,或者炖点鸡吃吃,让伤口长得快点。”

钟小化道声谢谢,与冉良一起把他送回寝室,安慰了一会走了,说是要去看看能买到一只鸡不。李牧烨看着缠着绷带的右手,还有吊在脖子上的绷带,心里觉得别扭,怕碰到旁人的目光。

在钟小化的精心照料下,李牧烨的伤势一天天好转。二十多天后,外伤基本痊愈,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关节里长出的新肌腱,无名指只能伸着,不能弯曲,这令李牧烨十分恼火。脸色苍白的他,人也瘦了许多,有人还取笑他说像个青猴子。这可怎么办?只得请假去成都找一家大一点的医院看看,要是落下残疾可就糟了,这是他和钟小化商量的结果。俩人一起到成都骨科医院,钟小化没费多少周折找到了自己分到这家医院的同学,请了一位比较有经验的医生给他进行治疗。

医生姓杜,五十开外,颇有名望。看完李牧烨的伤势后,和蔼地询问着“小伙子,你怕不怕痛啊?”

“不怕。”李牧烨虽然坚定地回答,内心却是在打鼓。

“你吃早饭没有?”

“吃了。”

“好,我们现在开始治疗。如果感到痛,你就喊出来。”医生说完,以她熟练的手上功夫,用力把他的指头进行弯曲。只听得无名指发出“嚓嚓”的声音,新长的肌腱被强行撕裂,一阵剧痛钻心透骨,差点让李牧烨晕倒。杜老师纹丝不动,翻来覆去将他的手指反复曲伸,每反复一次,李牧烨都得咬紧牙关,佝偻着腰去承受这巨大的痛苦,十多分钟的按摩好像有几个小时那样长。最后,杜老师再叫学生用本院自制的“骨痨散”,看上去像一种土黄色的中药粉末调水给他敷上,可别小看这黄色的粉末,却有着显著的活血化瘀功能。一想到要到医院地去承受这样的痛苦,也有实在不想去的想法,思想斗争有时也是非常激烈的。

杜老师的治疗十分有效,十多天后,红肿瘀血基本消除,被撕裂的肌键处又慢慢地长出了新的肌键,无名指已经逐渐能曲伸了。根据医嘱,李牧烨回去以后还要加强恢复性的活动,不要怕痛。为表感谢之情,伤好后,李牧烨亲手画了一张很大的铅笔素描画像作为礼物送给杜老师。杜老师还跟李牧烨连连夸赞起钟小化来,“小化可是我们学校的好学生,你可要好好待她。”李牧烨心里十分清楚,今生一定要和钟小化在一起,直到海枯石烂。

冥冥之中,上天是眷顾着李牧烨的,若不是受伤,他与钟小化的情感也不会发展得那么快。人在低谷的时候很容易陷入一段情感,服上爱情这味药,李牧烨对钟小化的依恋已经到了一分不见如隔三秋,他忍受不了下班以后还和几个大小伙子还挤在集体宿舍里,一定要把自己的想法对钟小化说。

“小化,一起去打饭啊?”李牧烨一下班就往医务室跑去,见到心爱的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吃了饭我们到后山去走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钟小化笑而不答,转身打开柜子,拿出一个铝制饭盒,对李牧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随即关上了诊室的门一同朝食堂走去。路上不时有人在跟钟小化打着招呼,李牧烨只是木纳地看着不语,心里却有些酸酸的。两个人端着饭盒,沿着一条大路边走边吃,到了山道的岔口处,饭也吃完了,李牧烨合上饭盒往腋下一夹,拉着钟小化沿坡道缓缓上到后山,站在高坡俯瞰工厂,一道夕阳正从烟囱一侧斜洒下来,照彻着绿树掩映中的房舍。“这景色多美啊!”钟小化高兴指着远处说。

“是啊。不过,景色再好都比不上我们在一起的好。”李牧烨伸开手臂揽住钟小化的肩膀。

“牧烨,你不是有话要说吗?”钟小化昂起红扑扑的脸望着李牧烨。

李牧烨双手握住钟小化的肩膀,注视着眼前这个弱小的女子,深情地说“小化,我们结婚吧,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了。”四目相对,还一会,钟小化才像做出重大决定似地点点头。李牧烨一把将钟小化拥进自己的怀里,良久不愿放开。晚霞的余辉将他们身影勾勒出最美的曲线,一声承若竟然被霞光点亮和见证着。

是年年底,一场别看生面的集体婚礼在食堂举行。婚礼上,赵笛和果真真、李牧烨和钟小化,刘安生从成都接来他的新婚妻子齐延安,还有三名大学毕业生与麻柳村姑娘们结合的,一共六对新人。佟帆启为他们主持了婚礼,宿毅、颜颉分别是主婚人和证婚人。婚礼结束,新人们被安排在招待所暂住,放假三天。

集体婚礼让张渝生有了不小的触动,这个暑期恰逢军工系统子弟学校的老师集训,地点定在距离成电附近的二十一中学。他想趁此机会回学校去看看,寻找一下当年的足迹。

自从接到去成都集训的通知后,张渝生就有点小兴奋了,仿佛前面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一样,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早早起来,叫醒了睡在对面床的冉良,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哎,冉良,我今天要去成都,你也一块去吧。”

听张渝生说要去成都,冉良一咕噜从床上翻了起来,揉揉眼睛说“去成都?你怎么不早点说啊。”急忙拽过衣服往身上穿。俩人简单地收拾洗漱之后便出门了,直奔小火车站,换乘去成都的长途客车。赶上头班火车之后两人算是踏实了,车上的人太多已经没了座位,只好在靠近门边的一角站着,好在时间不长。

“一听说去成都,你怎么那么激动啊?往常可不是这样的,你小子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啦,快说。”

见张渝生这么一问,冉良有点不好意思了,“嗯,上次到成都参加军工系统的篮球比赛,遇上了一个女孩,还挺谈得来的。”

“我就说嘛,你小子的一切举动都逃不掉我这个好猎手的眼睛。”张渝生打趣着。“快说说,长什么样,漂亮吗?”

“你着什么急啊?”冉良笑着回道。

“哎,对。我着得是哪门子急啊。”张渝生说着又顿了顿故作生气的样子,“快说啊,再不说,待会你想说我也不想听了。”

“上次篮球比赛,打国光厂那场,我在中场就来了一个大灌篮,这可是最关键的时候,为我们争得了宝贵的两分。时间已经是最后三分钟了,双方都在场上奋力拼争,当球传到对方的篮板下,我一个起跳抢到了篮板球,刚好在我双脚离地时被对方的防守撞了,我一下子失去重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无法站立。裁判吹了哨,判对方故意犯规,我却被抬下了场。”

“结果喃,赢了吗?”张渝生眼前顿时出现球场在最后三分钟的拼杀情景,仿佛也在战斗中。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只关心赢没赢,怎么不关心一下我怎么样了?”

“哦,对,你怎么样了?”张渝生好像一下子被从战场上拉下似的恍然道。

“对方想在最后三分钟的时间里故意犯规,这样就可以换下我这个主力,为他们打赢这场球抢占着先机,结果又被我们的球员一个奋力投进了两个篮板球,把原本仅差一分拉到了75:80,我们胜利了。大家在场上欢呼雀跃着,要想赢靠真本事啊!你说对不对?”

“那是。”张渝生斩钉截铁地说。

“就在我们要离开球场的时候,一个穿着球衣的女子举着一把藤椅过来了,‘把他放在藤椅上,抬到医务室去看看伤到骨头没,’说完,还指了指医务室的地方。她的球衣告诉我,是对方女队的。”

“后来呢?”张渝生追问着。

“没过多久,她也跑到医务室来看我,说是他们男队的一个球员想赢这场球故意的,话语满是歉意。见她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被送到建设路的工人医院照了个片,医生说只是软组织挫伤,无大碍,留在医院里观察了一下,她留在医院守着了。”冉良还说了女子的名字叫官黔蓉,宏明厂的子弟,刚下乡不久的知青,以前是二十一中学女子篮球队的,篮球打得很是不错,就是个子不太高,不然是可以进省队的。“你说,这世间的事情还是有很多遗憾的,以后我们就经常通信往来了。在她身上,我不仅看到了英雄,更看到了正义和善良。”冉良目光里充满着坚定和期待。

“你就这么冒然行动,能见到她吗?”张渝生略略担忧起来。

“应该能,她信上说夏天估计能回成都。不过,我还是想碰碰运气,都说有情人心灵是相通的。”冉良幸福满满地。

“好,我祝福你。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希望你的问题能够得到解决。”

“嗨嗨,你就别说我了,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俩人说着说着到了客车站,很快转上了开往成都的班车。天气有点热,路程也稍微长了点,随着车辆的颠簸,两人睡着了,等售票员再次亮起她那清脆的声音时,客车已经停在西门车站的车场里了。带上简单的行李,“这个时间很尴尬,早不早晚不晚的,咱们去哪儿?”张渝生说。

“我还是想去碰碰运气,要不,你还是先去报到吧。”冉良执着地说。

“你到哪儿去碰运气啊?”张渝生纳闷地问着。

“沙河边啊,就是咱们男生宿舍再往河边走的哪个门外,我们第一次约见的地方。”冉良一脸幸福地说。张渝生回想起,那同样是记忆着他们大学生活的地方,男生宿舍离沙河边近,又紧挨着小门,也常常在这里晨读,旁晚时分,有年轻人在这里说着悄悄话。大学生在校期间是不允许谈恋爱的,当然也有少数人违背校规,可这毕竟是少数。来这里谈恋爱的还有周边军工厂矿的年轻人和一些社会青年。

“今天是星期天,不如我们一起到学校看看?”张渝生,见冉良没吱声,又补充一句“先声明哈,我可不是有什么好奇心,我们在主楼广场看看就分手,你看怎么样?”

“渝生,你想多了,你就是跟着去看,我也不一定会有那么好运气的。回学校去看看倒是不错,还可以一起去宿舍看看……”

“别,别再往下说了,我可不愿意当电灯泡。”张渝生大笑了起来。

八月的成都,地面的热气不断往上冒,温度明显要比山里高出三五度,连偶尔刮过的风里都带着热度。好在街边的屋檐比较长,可以遮挡一些阳光。从西门车站出来,俩人沿府河从西往东行走,经过皂角巷和白马巷,一座横跨在府河上桥出现在眼前,尽管原本的木桥已经改为砖砌拱桥,老习惯还是不那么容易改的,王爷庙桥与古城墙相依相伴。

“还有这么高的老城墙啊,在成都待了五年多还是第一次见到,虽不能与西安的古城墙相媲美,也足以说明这座城市的古老了。”冉良指着咫尺的高大城墙说。

“据说,成都历史上一直都有修建城墙的习惯,还修建了瓮城。光是清代所修建的城墙周长就有二十多里,上面有垛口和八千多个箭孔,角楼炮楼林立在高五丈多的城墙上,这说明它的防御功能是十分强大的。城有四个门,东边迎晖,南边叫江桥,西边是清远,北边是大安。早在五代时期,后蜀皇帝孟昶偏爱芙蓉花,还命百姓在城墙上种芙蓉,也间植桃树柳树。每年从夏到秋是芙蓉盛开时节,俯瞰整个成都,四十里芙蓉如锦绣。”张渝生一边走一边说,倒也不觉得天热了。

“我说渝生,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就对了,别忘了,我可是四川人哦。”

“但是你不是成都人啊。”

“你不晓得川渝是一家啊!”张渝生辩解着,冲着冉良诡秘的一笑,“要是让我到你们山东,我还是一样不晓得的哦。还别说,到北方最痛苦就是问路了,你们哪儿一方人总是说向南再向北,然后向东,我们哪儿晓得啥子南北西东嘛。”

“倒也是啊,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俗习惯。”

“成都这个城市跟其他城市不一样,春天有登城墙习俗,站在城墙上放眼望去,满眼的青砖灰瓦,四合院与吊脚楼成为完美邻居,青石板在雨后泛着亮铮铮的光,过往行人的身影被照得清澈,若有小贩的吆喝参与进来,声音也会在石板上生出回音来。”张渝生诗人样的说着。

“渝生兄,佩服,佩服啊!”冉良说着,两步三步走到张渝生的前面,一个抱拳,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这下可好了……”

还没等冉良说完,张渝生抢白到“有资本啦,哈哈”说着又爽朗大笑起来。

“渝生兄,说真的,我们工科学生就是这样的,在我们所学领域有可能会成为尖子或者专家,但在领域之外,可就不行了。”

“嗨,我也是一知半解。记得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上说过,不论我们学习什么专业,不一定能做到通才,起码应该做到通知,这样才会让我们的思维既像一条线执着地往前走,也会有多条线地发散出去,用发散性思维来思考和解决问题就会有更多的方法。”

“你说的太好了!一定好好向你学习。”冉良这次是真的对张渝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说话间,古城墙在他俩身后渐渐的地远了,一声哀叹也随着河风甩在了脑后。人们忙碌在其他事情上,疏于对古城墙的维修与保护,不断有人取土拆砖,甚至开荒种地、堆放垃圾、搭棚围栏,眼见的有些城墙成了残垣断壁,草苗也在阳光中挺拔,树根也从城墙的缝隙中伸出根系,还有城墙土被大量挖土打战备砖,三下五除二,古城墙很快被夷为了平地。仅剩下的一段若不是军事要地的围墙,恐怕早就不复存在了。民间常有人痛心疾首地说:成都只剩一段老城墙,杜甫草堂一间房,武侯祠一座庙,王建墓一堆坟,望江楼下一口井。

城市的每一条河,河上的每一座桥,桥边的每一户人家,两岸的每一扇敞开的窗户和门,都会在历史的行走中述说着什么,或浅吟低唱,或高亢激昂,它们都是这个城市的真实声音,都会在这个城市行进的历程里或深或浅地流下痕迹,像人们的述说,一辈一辈地传承下去。

一路走来,早已口干舌燥了。北门大桥头上有家烧饼铺,二人买了几个锅魁,夹上卤肉,再凉拌点大头菜丝,坐进了桥边的大安茶馆,这可是一家历史悠久的老茶馆了。它看过北门码头的盛衰,也看过北门大桥的变迁,几百上千年来,桥的位置不曾改变,桥孔却从三孔拱桥变成了五孔,桥面也平坦了许多,方方正正的红砂石栏杆,常有人坐在上边歇脚。

俩人一进门,伙计笑盈盈地过来大声打着招呼“二位,喝点啥子?”张渝生应了声后,听到伙计重复着“三花两碗”,便朝着放着若干把铜壶的老虎灶走去。俩人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来,伙计端了茶碗,麻利地摆好茶船,把茶碗放在茶船上,右手拇指和其余四根指头张开,挎着铜壶,一压壶身,水就从细长的壶嘴流了出来,冲得茶叶和茉莉花在茶碗里随着水势打着漩,随即把碗盖斜扣在茶碗上,一股清香随之而来。伙计做完这些动作也不过分把钟而已,让人眼花缭乱又耐于欣赏。锅魁夹卤肉就着三花,一顿午饭就算解决了。中午时分,茶馆里的人不多,靠墙的竹椅子上还有个掏耳朵的茶客,看他半睡半醒地样子很是享受,这可是茶馆里特有的绝活。邻桌还有位五十开外的中年男子,推开的窗户上还挂着一只鸟笼,里面的那只黄鹂在睡着午觉,眼睛微微地闭着。

那男子倒是很热情,主动上来打着招呼“二位客官赶路哈?”

面对陌生人的问话,冉良根本没听清楚,“对头”张渝生说。

“哎呀,这么好的光景,不看看不觉得有点可惜嘛?”那人还是个爱说话的主儿。

“听口音,这位是重庆的哈?”

“对头,重庆沙坪坝的。”

“第一次到大安茶馆喝茶?”

“是啊。”

“二位很是有眼光,这个老茶馆很是有故事的哦。”听那人如此地说,冉良抬脸朝那人看了看。张渝生明白冉良的心思,对那人说到“有啥子故事喃,说来听听嘛?”

见有人想听他讲,眼睛一亮,慢悠悠地讲了起来,看他那样子,一定是憋了好久没说话了,一讲起来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俩吃着喝着,也不打断他,任他讲了去。

“你们看,我的右手边是城外,左手边往里走就是城内,这里原来还是一个很大的码头,不论是从彭山眉山上成都,还是从灌县郫县顺水往下漂木头、运竹子,这个码头还是很繁忙的。”他绘声绘色起来,恍如一幅历史画卷在眼前展开。据说北门大桥唐代的时候叫“清远桥”,清朝的时候皇帝下派官员、使节都是从陕西进入四川的,北门是必经之路,这一方的政要们要在北门上迎接天朝官员,后来北门的桥就改名“迎恩桥”了,也叫“大安桥”,由于桥的方位为北,人们又管它叫做北门大桥。再早之前,桥上有城门楼,登上门楼能看得很远。顺河而下,沿线还有好几个水码头,与新津金堂并排数得上的,运盐、煤炭、柴草、百货、砖瓦石灰,还有粪水的都在这里,不过各类上下货物倒是分得很细,不得混淆。河上往来的中小型船只十分忙碌,人们从桥下的红砂石台阶一直往上走,十几级台阶上去才是大路。茶馆在河里汲取河水烧开泡茶,才有了河水香茶之说。那人说得口若悬河,倒也觉得听得过瘾。从大安茶馆出来,俩人过桥右拐弯,按照说书人刚才所说算是出城了。下一个大坡是曹家巷,走过曹家巷到西南石油局了。石油局与成电很近,与二十一中学背靠背。张渝生决定先去报到,让冉良去碰碰运气,还约好如果晚上回不了旗山,一定要到学校来找他。其实,不管冉良是不是有运气,当天都是回不了的。

培训被安排在二十一中学老教学楼二楼,这是一座三层砖木结构的楼房,一楼是实验室和办公室,二楼是校长室,还有其他行政办公室。右边有一间大教室,是此次培训的地方。三楼的几间办公室临时让培训老师住,因为系统大部分人家都在成都,也就没有必要住在这儿了,所以在这里住的人不多。

吃过晚饭,张渝生抬头看看天色,打算出去走走看看学校,便下楼出大门向左一拐,一条还算宽敞的路平坦而宁静,两边的桉树细高挑地长着,剥落的树皮像穿上了一件斑驳的衣裳,很有南方的特点。两旁地里浓密竹竿搭成了架子,透过空隙隐隐约约能看到毛茸茸带着一层白霜嫩冬瓜。远处的炊烟淡淡地从冬瓜地的一角慢慢升腾,眼前的一切竟是如此的熟悉,与几年前刚来学校那会儿有了一些变化。

过了一个路口是条通往成电的小路,校门口在路的左边,右边是教职工宿舍区。他沿着左边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进了校门,红砖大门掩映在绿色的植物之间,若隐若现,跟以前没啥变化。他只顾大踏步地朝大门里走,与出来的人撞个满怀,他敏捷地朝旁边一闪身,对面的人也立刻停住了。

“咦,张渝生!差点撞着你。”来人正是冉良,庆幸自己速度慢,不然还真得撞上了。

“嘿嘿,真是巧了。怎么样,运气不错吧?”张渝生说。

“不错,不错,还真的是不错啊。”冉良突然变得来语无伦次了。

张渝生拉着冉良往学校里走,“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还没到学校里看看哪。”站在主楼广场,冉良说起了自己与官黔蓉的事情来。俩人在信上约定,每个月十五号这天就在第一次相约的那颗树下见一面,若有事不能来,来了的人就在树上划一道作为记号,期待着下一次见面。“明天才是相约的日子,我给记错了。”冉良有些激动。

“明天?为了爱情你连旷工都敢啦,行啊你小子。”张渝生说。

“我刚才就是去沙河邮局打电话请假去了。”

“我看这没啥区别。”张渝生说,笑声在主楼广场上飘扬着。

冉良和官黔蓉好了事一直困扰着他们,小官在农村,即使是被招起来,也得等学徒期满了以后才能结婚。要是没个单位,生活可真的是不可能的了,他们的婚事只得一拖再拖。

培训第一天,课程安排得很紧凑,外语课的俩位女老师让张渝生印象颇深。课堂上用对话的方式教授英语,制造一种语言氛围,很利于学习。一个大高个风度卓越的女士齐耳短发睿智干练,眉宇间透着中年人的成熟和历练,流利的英语让在场的人都瞠目结舌。“她叫芮生,是驻外使馆的一等翻译。”有人小声议论着。“难怪人们都说我们国内教的英语老外听不懂,可见方法很重要。”张渝生心里琢磨着。另一个女老师看上去年龄也不过二十多岁,一口流利的英语充满了青春气息。课堂上,俩人分别扮演母亲和女儿,截取日常生活的场景进行对话,生活化,易学。“语言学习最重要的途径是寻找到适合的方法,在没有语言环境的情况下,采取一些活泼的方式,完全可以帮助学习者学好英语。”听着芮生老师的总结,令张渝生茅塞顿开。

晚饭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张渝生眼前,“那不是上英语课的老师吗,她住在学校?”他很想上去搭讪,转念一想,又觉着有些冒昧,便默默地注视着,直到她端着饭朝学校深处走去,一抹淡淡的蓝色在眼前一闪便消失了。夜深了,只要一闭上眼睛,那淡淡的蓝色就会在张渝生的脑海里晃动着,半长的发辫在肩头微微下垂,轻轻的言语让他领略到了江南女子的婉约,这种感觉太奇妙了,让人不能自己。

“她叫霍建芬,毕业于浙江省立杭州师范学校,由于父亲的问题,她只得听命,目前仍然孤身一人。”这是张渝生迫切想要知道的。打那以后,张渝生也故意制造一个个意外相遇的场景,但都未有什么结果,直到一天傍晚,他正在依窗看书,一阵箫声如泣如诉的响起,哀婉而缠绵。这曲子实在太美妙了!他合书下楼,顺着声音寻找了过去。学校的深处是几幢教师宿舍,最靠近外面的一幢一楼那间,他伫立聆听,情不自禁地轻声念白起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不知何时,箫声停了,夜晚极其安静,他觉着自己被这声音带入到了一个凄美秋天,告别在河边的船旁,梦一样的。“进来坐坐吧。”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他不知所云地站在原地没动。

“是张老师?下雨了,你没觉着。”那声音把从张渝生梦中拉了回来。

“呀,还真的是她!”张渝生有些迟疑,几秒钟时间让他快速做出了决定,“对,进去坐坐,一定是要进去坐坐的。”

这是一套一居室的房子,室内陈设整洁简约,那支箫横放在桌上。一杯白水落座,“你也喜欢李叔同?”霍建芬说。

“我是工科学生,对艺术的东西懂得很少,不过这首曲子倒是很不错,长亭古道,碧草连天,晚风拂笛声,夕阳山外山也是很有意境。”听张渝生这么一说,她只是轻轻地一声“哦”,便不再言语了。

“不过,李叔同的才华我很是仰慕,你对音乐的感悟想必是受到前辈的影响。”张渝生说。

霍建芬笑了笑,整理着桌上的一摞表格,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张说“看这孩子倒是很像我。”

张渝生接过一看,这是一张学生登记表,快速浏览了一遍,目光却停在“家庭成分”一栏不再移开,“历史反革命”,这几个字有些令他窒息。“难道说,他的父亲也是……”他不敢做这样的猜想。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这有什么,很重要吗”语气里满是云淡风轻。

“你不在乎?”霍建芬语气里透着怀疑疑惑和几分渴望。

“不在乎。”这回张渝生坚定多了。

霍建芬打量着眼前这个书生,目光似乎比先前明亮了些。张渝生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起身准备告辞。“明天上午开总结会,培训就结束了。”语气有些异样。

“然后哪?”霍建芬似乎欲言又止。

“然后就回旗山了。”

霍建芬依旧“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张渝生走出了房门,一丝清凉扑面而来,一点两点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脸上。雨还在下着,他伸出手在黑夜里证实着,忽然间觉得雨点密集了起来,便加快了脚步,一个急驶回到了前楼。这一夜,张渝生辗转反侧,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总结会上,张渝生坐在一旁沉默着,目光却不时地落在霍建芬身上。

“下面,我们请霍建芬老师用英语朗诵艾青的诗《我爱这片土地》”所有人的目光聚光灯一样落满她的全身。她大大方方地站在讲台上,轻声而深情地朗诵着“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张渝生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这只小鸟,仿佛真的是在用她嘶哑的喉咙歌唱着。不过,他更希望自己也是一只鸟,站在她的身旁与之比肩,共同地拍打着翅膀。

“最后,我们有请张渝生给我们表演一个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刚落,有人推着他说“嘿,张渝生,该你啦。”

“嗯,我没有准备,就别表演了吧?”张渝生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

“哎,不表演可不行哦,就你没表演了。”有人喊着。

他把目光投向霍建芬,只见她坚定地看着自己,似力量一般。“那好,我就给大家唱一首歌吧,用这首歌来与大家告别,希望我们还能相逢。”说罢,他唱起了《送别》,歌声在教室里萦绕着,从窗棂飞出窗外,飞满整个校园,飞回到了学生时代。

张渝生很想跟霍建芬道别,却没见她的身影,虽然有些怅然,但一想着与冉良约好一起回去,只得背着包朝大门口走去。出了校门口,张渝生还是忍不住回头往教学楼张望,想再看一眼,却什么也没看见,心里稍稍觉着有点沉,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有缘,我们还会相逢的”。

“渝生,张渝生”冉良快步迎来叫住他。“干嘛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赶紧走吧,再不走就赶不上车了。”

西门车站的人不多,上了车冉良见张渝生情绪不高,便自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张渝生失落地翻开挎包,拿出这次培训的笔记本翻看着,一个对折的纸片滑溜了出来,他急忙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两个字——“来信”。他顿觉心跳瞬间加快,血液直往上冲,忙把纸页收好,再看看熟睡的冉良,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闭目靠在椅背憧憬起来。

两个月的功夫,李牧烨画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挂出来了,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李牧烨热度在升高。这是一个可以一夜成名或者一夜改变命运的时代。

最先被调到宣传组担任负责人的叫申祁福,福建人,中等身材,黑黑的脸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爱好文学和书法。宣传组成员李牧烨和刘春深,还有技术员陈铭章及工人李翔安。申祈福找来了一本主席在各个时期的素描画一共有二十多幅,四个人分工把它们画完。画一整张道林纸大的铅笔素描,要花一两天时间,整整画了两个星期,他们才把这项工作做完。这组风格独具的组画挂到了灯光球场的张贴栏里,晚饭后灯火通明,吸引着不少职工前来观看。

灯光球场旁边突然搭建了一个露天的小舞台。舞台的后幕是一面十二米二十六公分高的墙,这个高度是为了纪念领袖的生日而特定的,墙上的画面是一幅十米左右高的巨幅主席画像。画框由角钢烧焊,画面是一块块铝板铆拼而成。当画框被固定在墙上被涂上白漆之后,画主席像的任务就落在了李牧烨的肩上。有了上次的教训,现场作画可得格外小心,万万不可出错,他在心里千百次地提醒着自己。

这是一幅主席身著黄呢军装的全身像,他一面拍着手,一面笑容满面地健步往前走,头上朝霞满天,身后是载歌载舞的全国各族人民。工人师傅为李牧烨现场作画搭起了三层脚手架,每层上的木板只有五六十公分宽。这幅画是他此生中所有画作中尺幅最大的一幅,他满怀崇敬,丝毫不敢懈怠,精心地样子仿佛让人看到了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人在专心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很有可能会忽略自己是在十多米高的架子上。这让他的心里开始有点发紧,一边画还一边念叨“别忘啦,别忘啦。”以此来提醒着自己。于是,他决定每画上半个小时,就下来站在远处看看效果,也活动一下腿脚,然后再爬到架子上继续画。盛夏的太阳火辣辣地烤人,灯光球场空无一人,只见一个身影不断地爬上爬下,汗水和油彩让他成了带妆的人,汗衫也湿透搭在了架子上,光着身子穿着短裤在架子上的李牧烨如同一个逗点,渺小而灵动,油彩画脸从早晨变幻到旁晚。二十多天过去了,他的画作终于顺利完成,搁笔整整睡了一个对时,醒来后,大有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

一个任务完成了,新的任务再次来临。厂里决定要在所有的电线杆子上装上主席语录牌,每张语录牌是双面的,语录的上方要画上主席头像。好几十张语录牌,一百多幅主席头像,工作量十分巨大,虽然不是在架子上,但要画那么多,每一张都得全神贯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李牧烨总是在画主席像、画报头、写标题画插图题花、刷标语当中度过,尤其是政治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和主要节假日前,办公楼两边的大标语,厂里开大会的会标,自然也是他的工作,不可推卸,也不可能推卸。在有些人的眼里,画画既悠闲又有情调,而这其中的甘味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从得知刘安生他们的设计项目得到成功,李牧烨心思有些动了,想着归队去搞自己的专业,不然所学的东西就荒废了。

临近春节,宣传队又要演出了,要求也比往常高了些,内容要在往常的基础上,还要创作几个拿得手的节目。二十来个年轻人又从全厂各单位抽调上,集中在食堂脱产一个月进行排练。铁人王进喜的事迹深深地感染着全国人民,李牧烨召集宣传队员一起商量,决定要创作舞蹈《王进喜》,伍川担任主角饰演王进喜,全部音乐完全由自己创作,这下可忙坏了李牧烨。他与伍川在一起商议了舞蹈的构架,之后进行音乐合成。汇报演出时,音乐缓缓拉开了讲述的序幕:东北松辽石油大会战打响,玉门闯将王进喜带领1205钻井队于到达萨尔图车站,下了火车,他一不问吃二不问住,先问钻机到了没有,井位在哪里,这里的钻井纪录是多少?恨不得一拳头砸出一口油井来,把“贫油落后”的帽子甩到太平洋里去。

王进喜在井队准备搬家时不慎右腿被砸伤,他在井场坚持工作。当他发现口井发生井喷的危急关头,他扔掉拐杖,顾不上伤腿,带头跳进泥浆池,用身体搅拌泥浆,最终制服了井喷。舞台背景出现了王进喜跳进泥浆池用身体搅拌的照片,与伍川在舞台上的成功塑造融为了一体,观看的人们忽而鸦雀无声,忽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人们的掌声是最好的回答,也是对创作最好的褒赏。

小歌剧《革命梆声》的创作更是紧锣密鼓,故事讲述了沿海渔村的民兵和群众与解放军一起歼灭来犯的美蒋特务的战斗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主要人物的唱段均仍然由李牧烨谱曲。主人公高大伯的唱腔十分优美,到部队慰问演出,演出结束后已经很晚了,一位解放军的曲作者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找到李牧烨说节目很感人,有一定的教育意义,尤其是音乐太美了,一番攀谈后,他誊抄了这段曲子。

平谷的军营,县上的铜矿、蛇纹矿和跃进煤矿,城关和镇上演出更是不在话下。有时下乡演出,为了一个大妈能看上节目,宣传队员们也会翻过背山脊,此情此景让人联想起解放军哨卡一名士兵观众,若干演员感人的场面。宣传队员们不仅感动着观众,也深深地感动着自己。

夜深了,厂内一遍寂静,李牧烨还在灯下为创作的小歌剧《一双布鞋》谱曲,准备到县上演出。演出那天,观众席上竟然有一位干部模样的女同志站起来叫好,引来全场掌声不断。她激昂地说:这剧太好了!不论到什么时候,我们艰苦朴素的作风是不能变的。这次演出,《板车号子》中的演员不小心摔到台下受伤了,救场如救火啊,怎么办?李牧烨立即冲上去临时顶替当了“二娃子”;歌剧《红太阳照亮安源山》中,他还顶替人当“匪军官”,为了表现艺术的真实性,在格斗中,被“正义”一方一脚踢在胸上,差点没把肋骨踢断。这在李牧烨心里都觉得算不什么,队里的老大姐带着自己八个月大的孩子,背着一个大包,装上孩子用的奶瓶、尿布、衣服,还有尿盆,她一上台,大家就帮着抱孩子,演出回厂以后,孩子已经回走了。冬天的夜晚是寒冷的,当演出结束,幕布落下的时候,全队人员就在舞台上打上地铺,聊着天南地北,那一刻,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暖暖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牧烨的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他向宣传科科长提出了归队的请求,科长笑眯眯地说,想要归队是好事,等忙完这段时间的宣传工作吧,宣传工作也是很重要的,他像似被弹了回来。

一批新宿舍盖好了,职工们都可以根据条件分到房子,这是头等好消息。公榜当天,李牧烨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意味着很快就要告别筒子楼了,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搬家那天,张渝生、冉良好几个同学都来帮忙,李牧烨才知道了冉良和张渝生的情况,“真为你们高兴,晚上聚一聚吧,好久没在一起了。”李牧烨的提议有点意味深长,过去打平伙的时光结束了,热闹的筒子楼结束了,“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这一下子结束了,还真是有点怀念啊!”一顿简单的饭菜摆在了大家的眼前,李牧烨分别给同学们斟上酒,言语里透着点淡淡地伤感。

“嗨,牧烨,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你搬走了挺好的,我们隔壁也空了,我和冉良就可以一家一间,等我们结婚的时候就有房子了。”张渝生说。

“对,对。”冉良说。

这一次的聚会与往常有了很大的不同,像似为了告别的聚会。筒子楼里的很多人都在欢天喜地地搬着家,吃百家饭和早晨厕所排队的时光、帮着揭蜂窝煤盖子的情景都骤然间停止了,拥挤的楼道瞬间变得宽广了,楼道那头的打牌声和楼道门口扎堆儿的人们一下子戛然而止,连个适应期也没留。再次分配来的学生们住了进来,这里从此成了名副其实的单身宿舍。

在厂里,搬新家是一项集体活动,统一在同一天行动。房子要很快腾出来,后面的人再继续排房子。人们一边搬家还一边打着招呼,问着几栋几单元,邻居是谁的话。

九月和雪花正站在楼上看搬家,“姐,你看,哪个李牧烨搬到咱家对面楼一楼了。”雪花小兴奋的样子有点像自己在搬家。

“谁,李牧烨?”九月说,显而易见她不知道那个叫李牧烨的人是谁。“哎呀,就是那个爬在灯光球场大架子上画画的那个人啊。”雪花说。

“小孩子家家的,知道的还真不少啊。”九月说在雪花的脸上拧了一把。

“姐,你看,你班上的那个同学也在搬家。”雪花说着朝人群里指。

“我班同学,谁?”

“哎呀,就是那个高个子,眼睛大大的那个。你看啊,那不是嘛。”

九月顺着妹妹的手指方向看去,一脸憨实的荣勤俭正扛着一个桌子往也进了李牧烨刚才进去的单元,“哦,原来他们家跟李牧烨住对门啊。”九月看着并没有说。

“姐,你知道不?这次搬新房子王楠铭他们家还有那个经常和他爸在一块儿下棋的那个薄小歌(薄仕钊的小儿子)家没搬。”

“嘿,你还真是人小心大,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我还不是听人家说的,说他们的问题还没解决,暂时不能分房子,不像你们班同学荣勤俭他们家,是地地道道的老工人家庭,红着哪。”雪花说到这,故意眨了眨眼睛,诡秘一笑。九月只是淡淡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荣勤俭和九月成都二十一中学的同学,虽然每周回来一次,平时话语很少,对九月的照顾也是默默地,用九月的话来讲就是老实,让人觉着踏实。每次坐班车回来,也都是结伴而行。虽然班上的男女生不说话,一旦看见哪个男生女生说话了,就会成为被教育或被批评的对象,而他们不会。在别人眼里,家远只得住校,礼拜天一起回家也是平常的事情,况且有时候一块走还有别的同学,其他人也就不好说三道四。

“哎,雪花,那好像是你们班上的那个王楠铭。”九月看见对面一幢楼的墙角上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正在围着一个孩子,被围在中间的那个孩子正是王楠铭。雪花看了看,转身跑下楼朝那堆孩子奔去,不由分说地扒开围着的人,揪住王楠铭就往外走。王楠铭被雪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弄懵了,跟着雪花踉踉跄跄地来到单元门口。雪花放开了手刚想说什么,王楠铭头也不回地跑了,单元门口剩下雪花愣愣地站着。

九月见妹妹上来了,打趣着“人家都是英雄救美,你这是美救英雄啊。”

“什么救不救的,就是看不惯他们欺负人。”

见妹妹一脸正义,九月没再说什么,她发现妹妹好像突然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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