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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们去朗镇时,母亲已重新编好辫子,穿上了鞋。但是,她依然穿着她那石榴红色的布连衣裙,再说,除了睡觉,她一向是穿着它的。当刚洗了裙子,她就躺下睡觉,等裙子晾干。苏珊也穿上了鞋,穿上她拥有的唯一的一双鞋,那是她们在城里大减价时买的一双黑缎舞鞋。不过,她借此机会换了服装,脱下那条马来式长裤,换上了连衣裙。约瑟夫则和往常一样。他往往甚至连鞋都不穿。然而,如果是暹罗湾邮轮到的那天,他就蹬上网球鞋,以便能和那些女客一起跳舞。

一到朗镇的餐厅,他们瞅见院子里停着一辆非常漂亮的黑色七座利穆新轿车。车里,一名穿着制服的司机在耐心等候。他们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车。这不可能是猎人的车。猎人们没有利穆新车,而只有车篷可卸下或折叠的敞篷汽车。约瑟夫从B12跳下。他缓缓地走近那辆车,围着它绕了两圈。然后,他伫立在发动机前,在司机惊讶的目光下,久久地端量那辆车。“塔尔伯特牌或者是莱昂·博来牌,”约瑟夫说道。他无法确定是什么牌子,就同苏珊和母亲一起上餐厅的酒吧。

餐厅里有三名邮局职员,几名海军军官,正同一些女客坐在桌旁,从来不会错过一艘邮轮的小阿哥斯迪也在,最后,还有一个出乎意料的年轻人,独自坐在桌边,估计就是利穆新车的车主。

巴尔老爹站起身,慢慢地离开账台,朝母亲那儿走去。他当朗镇餐厅的老板已有二十年了。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餐厅。他老了,胖了。现在,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中过风,胖墩墩,仿佛被茴香酒浸透似的。几年前,巴尔老爹收养了平原的一个孩子,这孩子替他干餐厅里所有的活儿,而且,空闲时,在柜台后面替他打扇,巴尔老爹躲在那儿像入定一般坐着醒酒。有时,人们瞧见他,巴尔老爹,汗流浃背,一杯正喝着的茴香酒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只是在接待顾客的时候才挪步。别的事情,他就什么都不管了。他缓步朝顾客们走去,慢得像一头从水里出来的巨型海洋怪兽,他那令人难忘的大肚子,活像个硕大的苦艾酒桶,如此地妨碍他行走,他的脚几乎都不离地面。他不仅仅喝酒。他还从事走私酒的买卖,并因此而十分富有。有人从很远的地方,从北方的种植园来找他买酒。他没有孩子,没有家庭,然而,他视钱如命,从来不愿借钱给人,要不就以极高的利息借,以至平原上没有人会犯傻,或者说有窍门,接受这么高的利息。这正如他的意,他确信,在平原上,借出去的钱就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不过,他是平原上唯一一个可以说是喜欢平原的白人。的确,他在这里找到了一种生存的手段,同时,也找到了生存理由:茴香酒。人们说他心眼好,因为他收养了一个孩子。虽然,这孩子为他打扇,但是,人们会想,孩子在他那里打扇毕竟要比在平原的大太阳底下放牛强。这一善举,以及给他带来的声誉,使他在走私买卖中感到心安理得。这大概对于殖民地总督府为他颁发荣誉勋章这件事也有很大影响,颁发勋章的理由是表彰他始终不渝地为了法兰西的威望,在朗镇这个“偏远岗位”,坚守了二十年。

“生意怎么样?”巴尔老爹握着母亲的手问道。

“还好,还好。”母亲没多说什么。

“您的顾客很大方吧,”约瑟夫说,“他妈的,那辆利穆新车……”

“那车是从北方来的做橡胶生意的那个家伙的,比这里的可有钱。”

“您可没什么好抱怨的,”母亲说,“每星期三艘邮轮,这多好。而且,还有茴香酒。”

“那可是有风险的,现在,邮轮每个星期都回来,有风险的,每个星期都乱得很。”

“把那个北方来的种植园主指给我看。”母亲说道。

“就在那个角落,靠近阿哥斯迪坐着的那个家伙。他从巴黎来。”

他们已经瞅见他在阿哥斯迪旁边。他一个人坐在桌旁。这是个年轻人,看来有二十五岁,身穿米灰色柞丝绸西服。他把一顶同样米灰色的毡帽放在桌子上。当他举杯喝一口茴香酒时,他们瞧见他手指上戴着一枚极美的钻戒,母亲默默地、瞠目结舌地凝视着钻戒。

“他妈的,多棒的车呀,”约瑟夫说,然后,他又补充说,“至于其他,活像个猴儿。”

那枚钻戒很大,柞丝绸西服剪裁得十分合身。约瑟夫可从来都没有穿过柞丝绸衣服。他戴的软毡帽出自于某部影片:在登上四十马力的车,前往隆尚赛马场把自己的一半家产下赌注之前,这顶帽子被漫不经心地戴在头上,因为,主人公在为一个女人而忧伤。的确,他的脸长得并不英俊。肩窄臂短,他的身材中等偏下。一双小手保养得很好,有点瘦削,相当漂亮。而戴上了钻戒,使这双手具有一种华美的价值,但有点没落的意味。他孑然一人,是种植园主,青春年少。他注视着苏珊。母亲瞧见他盯着苏珊。母亲也瞅着女儿。电灯光下,苏珊脸上的雀斑不如大白天那么显眼。当然,这是个美丽的姑娘,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眼神高傲,她很年轻,正当花样年华,而且,并不羞怯。

“你干吗把脸拉得老长?”母亲说,“你就不能显得可爱些吗?”

苏珊朝北方种植园主嫣然一笑。两张唱片放完了,是长长的狐步舞曲和探戈舞曲。第三张唱片播放的是狐步舞曲,这时,北方种植园主站起身来邀请苏珊。他站起来时,显然很不自在。当他朝苏珊那儿走去时,所有的人都定睛看着他的钻戒,巴尔老爹,阿哥斯迪,母亲,苏珊。旅客们并不看,他们早已见识过别的了,约瑟夫也不看,因为约瑟夫只看小轿车。但是,所有平原上的人都在看。应该说,这枚被那无知的主人遗忘在手指上的钻戒,其价值几乎相当于平原全部租借地价值的总和。

“夫人,可以吗?”北方种植园主在母亲面前弯腰问道。

母亲说,当然可以,请别客气,但脸却红了。舞池里,已经有一些军官同女客们在跳舞。小阿哥斯迪正同海关职员的妻子跳舞。

北方种植园主舞跳得不错。他舞步缓慢,带有某种拘谨,也许在着意这样向苏珊表现自己的分寸、阶层和敬意。

“可以把我介绍给令堂大人吗?”

“当然可以。”苏珊说道。

“您就住在这一带?”

“是的,我就住在这里。下面那辆车是您的吗?”

“您用若先生的名字来介绍我吧。”

“那车是哪儿产的?漂亮极了。”

“您这么喜欢小轿车吗?”若先生微笑着问道。

他说话的声音不像种植园主或猎人。这声音来自异国他乡,温柔而优雅。

“非常喜欢。”苏珊说,“这里没有这样的轿车,要么就是敞篷汽车。”

“像您这样美丽的姑娘在平原想必会感到厌烦……”若先生在苏珊耳旁轻柔地说道。

两个月前,一天傍晚,小阿哥斯迪带她到餐厅外,当时唱机里正放着《拉莫娜》,然后,到了港口,他对她说,她是个美丽的姑娘,随后,他拥抱了她。另一次,一个月之后,一名邮轮上的军官向她建议,邀请她参观他的船,从参观一开始,他就把她带到头等舱的一间客房,对她说她是个美丽的姑娘,然后,拥抱了她。她只是让他们拥抱一下。眼下,是第三次,别人跟她说这样的话。

“那车是什么牌子?”苏珊问道。

“莫里斯·莱昂·博来。这是我最喜欢的牌子。如果您高兴的话,我们可以坐上它兜一圈。别忘记把我介绍给令堂。”

“多少马力?”

“我想是二十四马力。”若先生说道。

“一辆莫里斯·莱昂·博来得多少钱?”

“这是一种特别的型号,专门在巴黎订购的。这辆车花了我五万法郎。”

那辆B12值四千法郎,母亲用了四年的工夫付清车款。

“贵得离谱。”苏珊说道。

若先生越来越近地注视苏珊的秀发,时不时地低下眼帘,眼睛下方就是她的嘴唇。

“如果我们有这样一辆车,我们每天晚上都会来朗镇,这会改变我们的生活,来朗镇,或去其他任何地方。”

“财富并不能带来幸福,”若先生忧伤地说,“不像您以为的那样。”

母亲声称:“只有财富才能带来幸福。只有对傻瓜,财富才不会创造幸福。”她又补充道:“当然,富有的时候,应该尽量保持理智。”而约瑟夫比她更加不容置疑地断言,财富带来幸福,这不成问题。若先生的利穆新,这么一辆车就会给约瑟夫带来幸福。

“我不知道,”苏珊说,“我们,我觉得我们在想方设法,就为了这样能带来幸福。”

“您是如此年轻。”他低声说,“啊,您不会明白。”

“并不是因为我年轻。”苏珊说,“而是您太有钱了。”

若先生现在使劲地搂紧她。当狐步舞曲结束时,他感到很遗憾。

“我真希望继续跳下去……”

他随着苏珊一直走到他们桌旁。

“我向你介绍若先生。”苏珊对母亲说道。

母亲站起身向若先生问好,并对他微笑。然而,约瑟夫却既不起身也不微笑。

“就坐在我们桌吧。”母亲说,“和我们一起喝点什么。”

他坐在约瑟夫旁边。

“我请客。”他说道。他转身向巴尔老爹说:

“冰镇好的香槟酒。”他吩咐说,“从巴黎回来后,我还没有喝到上好的香槟酒呢。”

“每天晚上都有邮轮捎来,”巴尔老爹说,“您会赞不绝口的。”

若先生粲然而笑,他的牙齿很漂亮。约瑟夫注意到他那一口牙齿,对若先生的全身,约瑟夫只看见这些牙齿。他显得有点恼怒:他的牙齿已经全坏了,他无法修整它们。除了牙齿,他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安排,以至他有时怀疑,这些事情是否有一天能完成。

“您从巴黎来?”母亲问道。

“我在这儿下船。我在朗镇待三天。我来监督橡胶浆的装运。”

母亲红着脸,笑眯眯的,怀着钦佩的心情聆听若先生说话。而若先生意识到这一点,他好像为此挺得意。大概很少有人这样惊喜地倾听他的话。他定睛细看母亲,而且还避免过于注意他颇感兴趣的苏珊。他还没有提防她的兄长,还没有。他只注意到苏珊的眼里只有这个哥哥,约瑟夫却只是要么盯住他的牙齿,要么神色沮丧而愤怒地盯住那条路。

“他的车,”苏珊说,“是一辆莫里斯·莱昂·博来。”

当着第三者的面,苏珊总是感到与约瑟夫非常亲近,尤其是当他像今晚这样明显地厌烦。约瑟夫如梦初醒。他声调不愉快地问道:

“像这样的车有多少马力?”

“二十四。”若先生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妈的,二十四马力……毫无疑问,有四挡速度啦?”

“是的,四挡。”

“一瞬间就可以启动了,不是吗?”

“是的,只要愿意,但是,这会损坏变速器。”

“行驶稳定性好吗?”

“一小时八十公里是轻而易举的。不过,这一辆,我不喜欢,我有一辆老式双座敞篷汽车,我开到一百公里都毫无问题。”

“一百公里耗油量多少?”

“公路上十五升,城里是十八升。你们呢,你们开的是什么牌子的车?”

约瑟夫神色惊愕地瞅着苏珊,然后,他猛地笑了起来。

“这不值得一提……”

“是一辆雪铁龙。”母亲说,“一辆性能不错的老牌雪铁龙,对我们很有用。在这条道上,这辆车就足够了。”

“我看你并不经常开这辆车。”约瑟夫说道。

音乐又响了起来。若先生用他戴着钻戒的手指轻轻地敲桌子,在打拍子。他回答之后,紧接着便是约瑟夫长久而深的沉默。但是,若先生大概也不敢变换个话题。他在回答约瑟夫的问题时,就一直凝视着苏珊。他坦然自若地这么做。因为苏珊是如此关注约瑟夫的反应,她的眼睛只盯住他。

“那辆双座敞篷车呢?”约瑟夫问道。

“怎么啦?”

“双座敞篷车一百公里的耗油量多少?”

“多一些。”若先生说,“公路上是十八升。它有三十马力。”

“他妈的。”约瑟夫说道。

“雪铁龙车耗油少些,是吗?”

约瑟夫大笑起来。他喝完杯中的香槟酒,然后,又倒了一杯。约瑟夫好像突然决定要消遣一番。

“二十四升,”他说道。

“呵!”若先生惊呼一声。

“但是,这是可以解释的。”

“耗油很多呀。”

“本来是十二升,”约瑟夫说,“但是,这有原因……蒸发器已经不再是蒸发器,成了个漏勺了。”

约瑟夫的狂笑具有传染性。是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还显得孩子气的笑,带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兴奋。母亲变得满脸通红,想要忍住笑,但没能做到。

“如果仅此而已,”约瑟夫说,“倒也没什么。”

母亲放声大笑。

“的确,”她说,“如果只是蒸发器……”

苏珊也在大笑。她的笑声和约瑟夫的不同,她的笑声有点像吹哨,更加尖利。这一切在几秒钟内发生的。若先生显得张皇失措。他大概在寻思,他的好评是否没有受到一点损害,他如何来避免这一风险。

“还有散热器呢!”苏珊说道。

“创纪录的,”约瑟夫说,“您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说有多少,约瑟夫,说呀……”

“在我稍加修理之前,每百公里竟耗油五十升。”

“啊!”母亲哈哈大笑,“这真是少有,每百公里五十升。”

“还有呢,”约瑟夫说,“如果只有这些,就是蒸发器和散热器……”

“的确,”母亲说,“如果仅此而已……也没什么。”

若先生想笑出声来。他稍微有点勉强。也许他们很快就忘记他了。他们好像有点不大正常。

“而我们的轮胎!”约瑟夫说,“我们的轮胎……它们……”

约瑟夫笑得那么厉害,以致他语不成句。那同样无法遏止而神秘的笑声,使得苏珊和母亲精神振奋。

“您猜猜看,我们把什么裹在轮胎里,”约瑟夫说,“您猜……”

“猜吧,”苏珊说,“您猜猜……”

“反正他别想猜得到。”约瑟夫说道。

巴尔老爹的养子按照若先生的要求,已经拿来了第二瓶香槟酒。阿哥斯迪听他们说话,大笑不已。军官们和女客们尽管什么都不明白,但也开始轻声地笑了起来。

“好好想想,”苏珊说,“猜吧。请注意,幸好,并不总是……”

“我可不知道,是摩托车的内胎吧。”若先生说,他好像发现怎样和着这个乐曲跳舞了。

“根本不是,您猜得可是风马牛不相及。”苏珊说道。

“是香蕉叶子,”约瑟夫说,“我们把香蕉叶塞进轮胎……”

若先生第一次痛快地笑了起来。但是不像他们那样带劲,这也许是个性问题。约瑟夫在敞开胸怀地笑,笑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笑,变得哑然无声,却把他置于发作的临界点。若先生不再想邀请苏珊跳舞。他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切过去。

“这真是异乎寻常,就像在巴黎人们说的那样,怪诞。”

他们并没有注意他的话。

“我们,我们旅行时……”约瑟夫说,“我们就把下士缚在挡泥板上,在他身旁放一个喷水壶……”

他说一个词就打个嗝。

“代替了车灯……他也就充当了车灯……下士就是我们的散热器,就是我们的车灯。”苏珊说道。

“啊!我喘不过气了……别说了……别说了……”母亲说道。

“还有车门,”约瑟夫说,“车门呢,是用铁丝固定住的……”

“我记不得了,”母亲说,“我甚至再也记不得我们的车门把手是怎么样的……”

“我们,”约瑟夫说,“不需要把手。我们跳进去,嗨!只要从有踏板的那边一跳就可以了。只要习惯了就行。”

“这个嘛,我们已经习惯了。”苏珊说道。

“别说了,”母亲说,“我马上就要犯病了。”

她满面通红。她年事已高,曾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而欢笑的机会却那么少,因而大笑果真控制住她的时候,就对她产生危险的刺激。她笑的气力仿佛不是出于她自己,令人不安,而且使人怀疑她笑的理由。

“我们,不需要车灯……”约瑟夫说,“一盏猎灯,也挺好了。”

若先生注视着他们,神情就像某个人在寻思这一切是否有朝一日会结束。不过,他依然不厌其烦地听着。

“能不期遇上像你们这样快活的人真令人高兴。”他说道。毫无疑问,他试图让他们离开那无尽无休的B12,走出这个迷宫。

“像我们这样快活的?……”母亲神情困窘地说道。

“他说什么,我们快活?……”苏珊重复道。

“啊!要是他知道,他妈的,要是他知道……”约瑟夫说道。

然而他,约瑟夫,显然,约瑟夫恨他。

“再说,”约瑟夫说,“如果只有油箱、车灯的问题……如果只有这些的话……”

母亲和苏珊紧张地瞅着他。约瑟夫又找到了什么来活跃气氛?她们还没有猜出来,但是,已经开始减弱的笑声重又使她们振奋起来。

“铁丝,”约瑟夫继续说,“香蕉叶,如果只有这些的话……”

“的确,如果只是这些的话……”苏珊神情疑惑地说道。

“如果只是汽车的问题……”约瑟夫说道。

“这没什么,”母亲说,“这根本没什么……”

急性子的约瑟夫笑在她们俩之前,他的笑感染了她们。

“不仅仅有汽车。我们还有堤坝……堤坝……”

母亲和苏珊极其满意地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阿哥斯迪也噗嗤笑出声来。而从账台那儿响起的低沉的咯咯声意味着巴尔老爹也参与进来了。

“啊!螃蟹……那些螃蟹……”母亲大声叫道。

“螃蟹可把我们的堤坝给吞了。”约瑟夫说道。

“甚至连螃蟹……”苏珊说,“也开始这么干。”

“真的……甚至连螃蟹,”母亲说,“它们也跟我们过不去……”

有些顾客已经重又开始跳舞了。阿哥斯迪还在捧腹大笑,因为他对他们家的事一清二楚,如同对自己的事情一样熟悉。这种事可能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也可能发生在平原上每个租借户的身上。母亲在平原上建起的堤坝既是一大不幸,同时又是一大笑话,这取决于在哪些日子谈论。这是巨大不幸中的一大笑话。这是可怕的,而且还是滑稽的。这就取决于你从哪个方面看:大海须臾间就把这些堤坝化为乌有,螃蟹把这些堤坝鼓捣成漏勺,从这方面看呢还是相反,从那些用六个月的工夫修筑起堤坝,却全然忘记大海和螃蟹必定造成危害的那些人方面看。令人吃惊的是,开始筑堤时,他们两百人竟然全都忘记了这一点。

母亲曾派下士去请的邻村的男人都来了。她把他们集中在吊脚楼附近,给他们解释她要他们做些什么。

“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就可以赢得几百公顷的稻田,而且,这一切不用去求地籍管理局那帮狗崽子们帮忙。我们去修筑堤坝。有两种堤坝:一种是与大海平行的,还有另一种……”

农民们感到有些吃惊。首先,因为几千年来大海每每侵袭平原,他们对此早已习惯,以至他们也许从未想象到能够阻止大海这么做。其次,因为他们的贫困已经使他们无所作为,习惯于听天由命,这成为他们面对饿死的孩子或被盐碱灼毁的庄稼时,默默忍受的唯一办法。然而,他们连续三天都回到这里,而且人数越来越多。母亲向他们解释了自己如何考虑修建堤坝。按照她的看法,应该用红树树干给堤坝打木桩。她知道在哪儿可以弄到这种木材。在康镇附近有库存货,道路一旦竣工,这些木材就没有用了。承包人已经向她提议减价转让给她。此外,她独自一人来承担这笔费用。

一开始,有一百来人同意这么干。后来,当最初的一批人坐船从桥那儿出发到筑堤指定的场地时,其他的人也都成批成批地加入这一行列。一星期后,几乎所有的人都投入到堤坝的修筑中。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就足以使他们摆脱被动消极的状态。一位贫穷而年迈的妇人对他们说自己决定奋起斗争,这就使他们下决心斗争,仿佛有史以来他们就等着这一时刻。

然而,母亲并没有向任何技术人员请教修筑堤坝是否有效。她认为是有效的。她对此深信不疑。她一向如此行事,只认定明摆的事实,遵循她自己那与众不同的逻辑。而农民们对她言听计从,这就使她更加坚信自己确实找到了改变平原生活应该做的事。几百公顷的稻田不会再遭受海潮的祸害。所有的人都会富裕起来,或几乎富起来。孩子们不会死去。人们会有医生治疗。人们将修建一条长长的公路,这条路沿着堤坝伸展,并且把那些无主的土地连接起来。

圆木买好后,过了三个月,在这期间,必须等待海水完全退尽,地也要干燥得能够开始土方工程的施工。

正是在这等待期间,母亲实践着她一生的希望。每天夜晚,她都在草拟和修改农民们的条件,他们将要参加那即将可耕作的五百公顷土地的开垦事宜。但是,她心急如焚,她不能一边这样做计划,一边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她一把木材货款付清,立刻就用剩下的钱在河口处建了三间茅屋,称之为观察村。如此之多的农民对她的成功确信不疑,以至于她对此也没有丝毫疑虑。她一刻也没有怀疑,也许是因为她显得如此自信,他们才如此相信她。可是,她对他们如此言之凿凿,连地籍管理员也不由得会被说服。她的观察村一建成,母亲就在那儿安置了三户人家,给他们大米、小船和生活必需品,足以维持到被解救的土地获得收成为止。

修筑堤坝的最佳时刻到了。

男人们用大车把木材从道路旁运往海边,开始劳作。母亲同他们一道起早摸黑,早出晚归。这段时间,苏珊和约瑟夫捕猎很多。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一段充满希望的时日。他们对自己的母亲所从事的一切都深信不疑:一旦获得丰收,他们就可以进城做一次长途旅行,而且,三年内就可以永远地离开平原。

晚上,母亲有时请人分发奎宁和烟草给农民们,她借此机会,跟他们谈论他们生活中即将发生的变化。他们就同她一起嘲笑那些地籍管理员日后面对他们将获得的丰硕成果时的表情。她把自己的经历从头到尾、原原本本都讲给他们听,并详尽地告诉他们有关租借地市场组织的事。为了更好地保持住他们这股劲头,她还向他们解释,怎样通过康镇那些地籍管理员的丑恶行径,弄明白剥夺所有权法,为了种植中国胡椒树,许多人都吃过剥夺所有权法的苦头。她激情洋溢地说着,忍不住告诉他们她新近得知而如今完全清楚的康镇管理员那些贪污舞弊的花招。她终于摆脱了充塞着幻想和无知的过去,她就好像发现了一种新的语言,一种新的文化,她不能满足于说说而已。狗崽子,她说,那是一帮狗崽子。而堤坝,就是对他们的回报。农民们开心地笑了。

修筑堤坝期间,没有一个管理员来过。她有时曾对此感到有些意外。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堤坝的重要性,不可能不为此而惊慌。然而,她自己却不敢给他们写信,生怕引起他们的注意,生怕这一尽管还是半官方性的自主行动被禁止继续进行下去。堤坝建成后,她才敢给他们写信。她告知他们,包括全部租借地在内的,一片庞大而成四边形的五百公顷土地即将被耕作。地籍管理局不作答复。

雨季到了。母亲在吊脚楼附近播种了大量秧苗。修筑堤坝的男人们来把幼苗移植到四边被堤坝围住的那片大地里。

两个月过去了。母亲常常下去察看那呈现出一片嫩绿的禾苗。禾苗开始一直在不断见长,直到七月的大潮汛期。

然后,时值七月,海水如往常那样上涨,侵袭了平原。堤坝不够坚实。它已经被稻田的小螃蟹啃蚀坏了。一夜之间,堤坝就塌了。

母亲安置在观察村的住户带着食粮,乘上帆船,到另一边海岸。租借地毗邻村庄的农民们纷纷回到他们自己的村里。孩子们继续饥饿而死。但没有人抱怨母亲。

第二年,残存的那一小部分堤坝也坍塌了。

“我们堤坝的故事,滑稽得让人捧腹大笑。”约瑟夫说道。

于是,他在桌面上移动两个手指,模仿螃蟹行走的样子,模仿着螃蟹向堤坝走去的样子移向若先生。始终如一那么耐心的若先生对螃蟹的行走不感兴趣,他盯着苏珊看,而苏珊则昂着头,珠泪盈眶地大笑。

“你们真有意思,”若先生说,“你们真是不同凡响。”

他打着正在演奏的狐步舞曲的节拍,也许想鼓动苏珊去跳舞。

“我们堤坝的故事可是绝无仅有的。”约瑟夫说,“我们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这些螃蟹。”

“我们可阻断了它们的路。”苏珊说道。

“……但是,这对它们毫无影响,”约瑟夫又说,“它们伺机报复我们,蟹螯嘭嘭两下!堤坝就完蛋了。”

“泥土色的小螃蟹,”苏珊说,“简直就是为我们造的……”

“当时,也许,”母亲说,“应该用钢筋混凝土……可是,哪儿能搞到呢?”

约瑟夫打断她的话头。笑声停息了。

“应该告诉您,”苏珊说,“我们买的并不是土地……”

“那是水。”约瑟夫说道。

“是海水,是太平洋。”苏珊说道。

“是臭大粪。”约瑟夫说道。

“一个任何人都不会有的主意……”苏珊说道。

母亲收敛起笑容,蓦然间,神情又变得十分严肃。

“闭嘴,”她对苏珊说,“要不我扇你嘴巴。”

若先生闻言吓了一跳,不过,也就他一个人这样。

“臭大粪,绝对是,”约瑟夫说,“臭大粪或者水,随您怎么说。而我们不得不在那儿像傻瓜似的等待那该死的水退去。”

“有朝一日,肯定会成的。”苏珊说道。

“五百年后吧,”约瑟夫说,“反正,我们有时间……”

“如果真是臭大粪,”坐在酒吧深处的阿哥斯迪说,“也许倒好……”

“该死的稻谷,”约瑟夫说,一边又笑了起来,“或许比根本没有稻谷好……”

他点起一支烟。若先生从兜里掏出一盒三五牌香烟,请苏珊和母亲抽。母亲面无笑容,神情热切地聆听约瑟夫说的话。

“买这块地的时候,我们以为一年后就会成为百万富翁。”约瑟夫继续说,“我们建了吊脚楼,然后,等着秧苗长起来。”

“稻秧至少开始长了。”苏珊说道。

“然后,那该死的潮水涨了,”约瑟夫说,“于是,我们筑起堤坝……就是这样。我们就在那儿像傻瓜似的等着,甚至不知道在等什么……”

“我们就在家里等着,那座房子……”苏珊接着话头说道。

“那座房子甚至都还没有完工。”约瑟夫说道。

母亲试图说说自己的想法。

“别听他们的,那可是一座好房子,挺结实的。要是我把它卖掉的话,会卖个好价钱……三万法郎……”

“你这是痴心妄想,”约瑟夫说,“谁会买它?除非侥幸,除非碰巧遇上像我们这样疯疯癫癫的人。”

他骤然沉默不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宁静。

“的确,我们大概是有点疯了……”苏珊梦幻似的说道。

约瑟夫温柔地对苏珊莞尔而笑。

“完全疯了……”他说道。

于是,谈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停止了。

苏珊的目光追随着跳舞的人群。约瑟夫站起身,去邀请海关职员的妻子跳舞。他曾同她睡过觉,为时好几个月,但是,现在,对她已经厌倦了。这是一个棕发、瘦削的女人。从那以后,她就跟阿哥斯迪睡觉。每换一张唱片,若先生都请苏珊跳舞。母亲独自一人坐在桌旁。她在打呵欠。

然后,邮轮的军官和女客示意要出发了。若先生又同苏珊跳了一曲。

“您不愿意试试我的车?我也许可以送您回家,然后回朗镇。这会让我感到很高兴的。”

他紧紧地搂着苏珊。这是个整洁、讲究的男人。如果说他相貌难看,可他的车却是出色的。

“也许约瑟夫可以开车?”

“这车很难开。”若先生犹豫地说道。

“约瑟夫能够开所有的车。”苏珊说道。

“如果您允许,那就下一次吧。”若先生温文尔雅地说道。

“我去问问母亲,”苏珊说,“约瑟夫也许先走,我们可以随后再走。”

“您……您想要您的母亲大人同我们一起走?”

苏珊挣脱了若先生的怀抱,定睛看着他。他很失望,这对他毫无好处。母亲孤零零地坐在桌旁,不停地在打呵欠。她神色显得很疲倦,因为她遭遇了很多的不幸,而且,她年事已高,不再习惯于大笑,这样的笑使她感到很累。

“我希望,”苏珊说,“我母亲能试试您的车。”

“我能再见到您吗?”

“您什么时候愿意见我都行。”苏珊说道。

“谢谢。”

他把苏珊搂得更紧了。

他的确是文质彬彬。苏珊怀着某种同情瞅着他。如果他经常到吊脚楼来,也许约瑟夫不能容忍他。

舞曲终了时,母亲站起身,准备离去。若先生提出送母亲和苏珊回家的建议,使得皆大欢喜。若先生向巴尔老爹付了钱,然后,他们一起都到了餐厅的院子里。当若先生的司机下车来打开车门时,约瑟夫猛地钻入莱昂·博来,使马达开始运转起来,试了五分钟车子的速率排挡。然后,他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地下车,根本不同若先生告别,他把猎灯固定在头上,用操纵手柄启动了B12,独自一人先走了。母亲和苏珊看着他远去,内心忐忑不安。而若先生似乎已经习惯于他的做派,并不感到惊奇。

母亲和苏珊坐上利穆新车的后座,若先生则坐在司机旁的座位上。他们很快就赶上了约瑟夫。苏珊心里并不愿意超过他,但是,她只字不跟若先生提起,因为,他一定不会明白的。在莱昂·博来车灯的强光下,他们仿佛在大白天似的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放下剩余的挡风玻璃,让B12可能有的都毕露无遗。他好像比刚才走的时候情绪更糟,对超过他的那辆莱昂·博来看都不看一眼。

在到达吊脚楼之前一会儿,母亲睡着了。在整个路程中,她对汽车的行驶状况根本就无动于衷,她想必在考虑这意外的收获,在考虑若先生。但是,即便这个意外的收获也没有战胜她的疲倦,她睡着了。她在哪儿都会睡着,甚至在客车里,在毫无遮盖的B12里,那辆车既无挡风玻璃,又没有车顶篷。

一到吊脚楼前,若先生就重申他的请求。他是否可以再来看这些人?他曾同他们一起度过了如此有趣的夜晚。半睡半醒的母亲礼貌地告诉若先生,她家的大门对他是敞开的,他随时都可以再来。若先生走后不久,约瑟夫回来了。他把客厅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一言不发。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就像每次他感到厌烦时那样,他把所有的猎枪都拆开,上油,一直鼓捣到深夜。

这就是他们遇见的人。

若先生是一名家赀巨万的投机商的独生子,这名投机商的发迹堪称殖民地发家致富的典范。最初,他在殖民地最大城市的边界进行地皮投机生意。城市的扩张是如此迅速,只花了五年,他就获取了足够的利润,用所获收益再进行投资。他不再进行新的地皮投机生意,而是在这些土地上建造房屋。他让人建起廉价租赁房屋,这些被称为“给本地人的单间”的房屋是殖民地最早的那一类房子。这些小单间毗连邻接,全部都是一面朝向同样毗连的小院子,另一面则朝向街道。这些房子造价不高,于是,适应了本地整个小商贩阶层的需求,很受欢迎。十年后,殖民地到处充斥着这类小单间。此外,经验证明,这些小单间非常适宜鼠疫和霍乱的孳生蔓延。但是,因为只有房主得知殖民地当局曾进行的研究的结果,这些房子的租户总是有加无已。

若先生的父亲后来又对北方的橡胶种植园主感兴趣。橡胶业突飞猛进,许多人转眼间就成了种植园主,但他们毫无技能和专业知识。他们的种植园陷入困境。若先生的父亲看中了这些种植园。他买了下来。因为这些种植园状况不佳,他只付了很少的钱。然后,他把买下的种植园管理起来,使之恢复元气。橡胶业赚钱很多,但是照他看却太少。过了一两年,他以高昂的价格把这些种植园卖给新来的人,他更喜欢在那些最缺乏经验的人中挑选买主。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可以在两年后再买回来。

若先生是这个机智、敏锐的男人的无能、呆笨的孩子,真可笑。他那偌大的家产只有一名继承人,而这继承人却没有丝毫的想象力。这是他一生的脆弱点,唯一的决定性的脆弱点:他没能在孩子身上押上宝。以为自己养了一头小鹰,桌子底下却给你钻出只金丝雀。那又怎么办?要抗争这不公正的命运该求助于什么呢?

他把儿子送到欧洲学习,然而,他却不是那块料。蠢材自有他的远见,他根本就不学习。当父亲得知这一情况,便把他叫回来,力图让他对自己的某些生意发生兴趣。若先生老老实实地想要弥补他父亲遭受的不公正。但是,时常发生这样的情况:有人就是生来一事无成,甚至连这几乎不是伪装的游手好闲也做不好。不过,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尽力而为。因为,要说诚实,他的确是诚实,而且真心诚意。但问题并不在此。如果他不是受到错误的教育,也许他不会变得像他父亲甘愿相信的那样愚蠢。如果他没有父亲,没有这份沉甸甸的家产构成的障碍,而是无依无靠,孑然一身,他也许会成功地补救自己性格中的不足。然而,他的父亲从未想到过若先生可能就是某种不公正的受害者。他一向只看见落在他头上的,在儿子问题上的不公正。而这命运是固有的,无法挽回的,他只能为此而黯然神伤。他从来都没有发现他儿子遭受到的不公正的原因。不过,对于这样的不公正,他确实可以纠正。他也许只要剥夺若先生的继承权就可以了,而若先生便可摆脱继承遗产这一过于沉重的负担。但是,他没有考虑过。不过,他是聪明人。而聪明人有他自己的思维习惯,这就妨碍他看清自己的处境。

这就是某个晚上在朗镇偶然落到苏珊身边的钟情者。我们可以说,他也完全同样地落到了约瑟夫和母亲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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