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八。
一路走走停停，君策率领一行人已经到了京郊大营，如今行宫已然建造完成，各位前来的将士们也安顿妥当。
当然为表诚意，大昭同样邀请了北戎一行人前来参加这千枭集。只是这是示威般的恫吓还是真的想和异族北戎永结秦晋之好，还尚且待商霍罢了。
君策正了正头顶的凤翅金盔，看随行的侍从将连环金叶甲给自己披戴整齐后，手上提起了折角柳叶纹弯弓，翻身上马，那一副潇洒的模样差点让一众侍男看得有些出神。
而在路上和君策闲聊过的那个陆虹因为后来离御驾较近，被昭惠帝召入驾撵，被问了几句话后答得有模有样，当场便被赐了一武官，出来时看那样子颇得圣心。
此刻陆虹心心念念着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君策，看君策打算一骑绝尘而去，忙不迭地打马跟上，拱了拱手，正色道，“末将来护王主安危。”
君策失笑不已，自己周围有那么多护卫保护着，要是遇到自己和护卫们都摆平不了的不测，这陆虹能起多少作用？虽然事实如此，她也不便拂了人家一片赤胆忠心，于是颔首戏谑般地笑道，“好，你可要把本王安危时时放在心上。要是疏忽了，本王可要拿你是问。”
陆虹却是个直肠子，说一是一，绝无二话，于是当真回答道，“末将定然不负使命！”
话音未落就听见周围侍卫的一阵哄笑——我们王主给你个台阶下，你倒顺着杆子向上爬，别到时候围猎时技艺不精，跟在我们王主身边丢人现眼！
陆虹面色涨得通红，君策看这人过于耿直，摆摆手示意侍卫们闭嘴，好言好语地安抚了几句后，便径自进入了围猎的范围之内。
北戎左贤王耶律保身着北戎出猎时的服饰，轻蔑地看了看在前头意气风发、策马奔腾的君策，大喝一声“走”之后，也率领北戎众人打马跟着进入了围猎区。
“王主。”君策身旁一直随行的陆虹刻意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迎面而来的猎物，“那里有只鹿。”
陆虹眼力极好，等她出言提醒时，君策这才看见不远处确实有一只麋鹿向自己的方向飞奔而来，于是连忙拈弓搭箭——霎时间，箭从弦上飞射而出，破空之声传来，那鹿也随之倒在了血泊之中，挣扎了几下之后便再也没了动静。
众人齐齐叫好，“恭祝王主！”
但当一行人走近那麋鹿，却发现北戎一队人马也策马赶来，领头的耶律保看见那倒下的鹿也翻身下了马，大喜过望，“这真乃天助我也！”
陆虹拧了拧眉，看耶律保想把猎物据为己有，拔出腰中别着的剑后就横在了耶律保的身前，“这鹿乃是我家王主先射到的，汝等岂可无礼霸占？”
耶律保冷哼一声，“若非本王在后追赶，这鹿难道会自己向忠宁王飞奔而去？再说了，本王也向这鹿射了一箭，谁知道这鹿是死于谁的箭下？”
“都说中原乃礼仪之邦，今日看来，不过是言过其实罢了！”说完，身后的北戎随从发出了一阵附和的嘲笑之声。
君策正准备说什么，却看见耶律保已经打算吩咐人将麋鹿收拾好，于是握着弓的手紧了紧，沉声发问，“这鹿是谁射死的，我们均口说无凭。不如先不理会这鹿，并以现下之时为始，比试比试谁猎得的猎物多，以一时辰为限。一个时辰后，赢者得鹿，可否？”
耶律保振着缰绳捧腹不已，“区区围猎，何足挂齿！这战书，本王应了便是！”
君策把手中弓箭一提，拱手笑道，“如此便好，本王恭祝贤王殿下收获丰盈。”说罢，再也不管耶律保的反应，潇洒地握住缰绳，策马远去了。
陆虹连忙跟上，“王主等等末将！”
一直在远处勒马观望的郁清这才发现，君策的马上，没有马镫。
这腰力……
“宿主，你以前在现代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系统在郁清的脑海里突然发声，电子合成音中竟然带着许些谄媚，“确认过腰，是可以天天的腰……”
郁清：……
#系统你不纯洁了#
且不说那边系统不知为何突然在尽力和郁清打好关系，狩猎场上的气氛却是紧张万分。
“有刺客——”
“保护王主——”
陆虹一把将腰间银月纹长剑抽出，顺手将一名意欲袭击的刺客斩于马下，对着君策咬牙切齿地吼道，“王主速速离开，末将来掩护！”
君策此刻虽然慌乱，却也发现了这批武艺层次不齐的刺客，不愿伤到她人半分，却只对自己和自己的臣属狠下杀手。
“他爹的——”陆虹也顾不上受了伤正簌簌流血的左臂，低声骂了句粗话后对着君策说道，“王主，御林军那批人死哪里去了？”
“现在正值换班，估计等她们到还有最少半刻。”君策微喘着气，显然体力有些不支，“诸将，御林军不在且又如何？随本王，杀出重围！”
陆虹横剑一挥，随即在君策语罢后补充道，“王主有令，保护王主突围且活下来的，官进三级，如若战死，安顿其夫女，并赏银百两！”
诸将眼光一亮，反正若是王主遇刺身亡，若是有世家庇佑还好，但若是自家的背景差皇家甚远，此次之后，难逃一死，还不如拼死一搏，赢个脸面！
君策听完陆虹的话愣了愣，转瞬便明白了陆虹的用意，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后，将一名刺客顺手斩于马下，“陆公，此战之后，策必当报答！”
不远处的山顶之上。
山峰顶处云气缭绕，像极了那仙人居住之处，若是长隐居于此，当是人生一大乐事。
云望捧着一壶酒，含笑看着围猎场上的腥风血雨，随意地抬起右手，脑袋微偏，酒液些许倒在了口中，些许流出溅落到土地上，顿时酒香四溢，“好戏，好戏！”
杨承抱着手，同样一副不嫌事大的模样，看云望没注意自己，于是飞速抢过云望手中的酒壶，也灌了一口酒。
云望也不在意，笑嘻嘻地勾住杨承的肩，“世平，我出的这一着，可妙？”
酒不醉人人自醉，两人兴致高涨，已然醉了几分。
“当是高着！”杨承抚掌大笑，“敢把宸逸的王府护卫这样用来刺杀君仲略，也就你干得出来！”
“这还不简单，恩威并施就行了。”云望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必然不知道背后是一场杀戮。
——云望将长安王府内一百个不是君凌的私兵，而是皇族派来或是其她亲王派来的侍卫召集在一起，让她们按照计划执行这个自杀式的任务，她们自然不从，云望便将其中带头闹得最凶的几个侍卫的夫女寻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其杀害，然后将闹事的那几人也以儆效尤。
云望对她们说，不为我主卖命可以，我大可将你们的母父、夫女屠个干净，我倒是看看，你们愿不愿意为王主殉身。
当时其中有脑子机灵的侍卫便说，你有本事就将我们一百人的母父、夫女全杀干净，看看朝廷会不会查。
云望浅笑，回道，你们没发现，被选出来站在这里的，母父和夫女现在都不定居在上阳，且也不是上阳人么？
那群侍卫便噤了声。
非上阳人，且定居他乡前来，即使自己在京城当值，也不能入京城户籍。若自己身死，长安王主大可找人易容顶替。由于夫女远在它乡，且并未登记在案，根本难以找人来核实此人的真假；且如今世道不太平，死个人可谓家常便饭，她们的夫女就算死，也无人怀疑。
“不过，你倒是来说说，你怎么让陆少阳引君仲略到这个连御林军换值都要至少半刻的鬼地方？”杨承看着山下陆虹为君策“拼死奋战”的模样，“戏演得真像，难为少阳了。”
陆虹，字少阳，陷阵军军士。
“她眼力劲好。”云望言简意赅。
知道陆虹是被安插在朝廷上的自己人后，云望就打起了主意——陆虹眼力超乎常人，若是她在围猎时陪伴在君策身旁，等君策发现她的优势后，让她尝点由于将此人带在身边所以猎物多于常人的甜头后，君策便会不知不觉地顺着陆虹所指引有猎物的地方而去。
“原来如此。”杨承经过云望一点拨，便明白了同僚的意思，“宸逸有纪图这般的谋士，在沪郡当可安心。”
“不及世平，被主公称之为王佐之才。”云望本还想再调侃几句，不经意间却看见山下战况变化，于是眉头一挑，“君仲略受伤了。”
杨承由于常常秉烛夜读，所以眼力不太好，眯了眯眼后发现看不清，问道，“可重否？”
“右臂被废，估计这几个月内使不了劲，长安王府那帮废物也算物尽其用了。”云望派人刺杀只为伤到君策，并无抹杀君策之意，一来过于困难，二来现在她还不能死，至少在大一统之前不能死。
“君仲略也是个将才，死了可惜了，这人呐，要死也得等主公一统天下用不到她以后再死。”杨承明白云望的心思，“这几天，京城上阳有好戏看喽。”
在一旁侍立的小童看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后露出的阴森笑容，打了个寒颤后默默充当背景板。
小童更加坚定了不嫁这些黑心肝谋士的心思。
“王主！”陆虹声嘶力竭，“御林军到了！若末将魂魄有知觉，末将黄泉下也不忘却王主知遇之恩！”
言罢，便由于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昏死了过去。
君策将最后一个刺客斩于马下，见此景连忙翻身下马，竟是连自己的右臂也不顾了，“陆公忠贞，策，记下了。”
等军医前来将君策和诸将领的伤口处理好，一名士兵前来禀告，“王主，刺客身上搜出了东宫信物。”
嫁祸。
这是君策的第一反应。
君策拧眉，将士兵递来从刺客身上搜出的东宫身份牌接过，“这上面盖着的印可是真的？”
“回王主，已经确认过，确实是东宫的印章。”士兵垂手而立，等待君策的答复。
君越那女人没那么傻，且此次刺杀颇有蹊跷。当时自己身负重伤，一心只为杀敌保命要紧，周围带的将领也是东支西绌，无暇顾及抓活口，现在细细想来，似乎对方的行动是自杀式的，那股不要命的劲，分明比皇家豢养的死士还要视死如归几分——她们根本没想过要活下来。
“此事，可知会过母皇了？”
“回王主的话，已经派人去禀告陛下了，现在估计传信兵已经到达陛下所在。”士兵依旧是那半跪的姿态，恭敬地回复。
“光贤。”君策看向为保护自己也负了些伤的杨宣，眸光微沉，“你以为，除了君聆举，还能是谁？”
杨曦第三女且也是其嫡次女的杨宣将腿上有些松了的绷带绑紧了几分，“世家门阀，皇族姐妹，都有几分嫌疑，但宣能确定的是，定然不是君聆举，不知仲略如何看？”
“是，聆举没那么傻，傻到把自己东宫的印章盖在此刻的身份牌上，巴不得没人知道她是幕后之人一样。”君策微微颔首，“况且聆举此刻正在与母皇为康裕凤后一事置气，母皇现在正在气头上，她现在也不敢触怒母皇。假若她真想刺杀本王，并且故意暴露自己，好让我们以为她是被嫁祸——这个解释也算是勉强说得过去，但未免太过牵强。”
杨宣的语气有些唏嘘，“但是不论如何，聆举因为这件事，定然会受到一定牵连。”
“算了算了，此事让母皇自己操心去。本王这次伤势过重，恰才你也听到了，理应静养，不易操劳过度，这些日子的朝政境况，劳烦光贤了。”君策站起身来，看向正在努力为陆虹包扎伤口的军医，问道，“少阳可有大碍？”
那军医摇摇头，回答道，“将军并无大碍，伤口虽深，却都因为将军似乎对作战极为有经验，都巧妙地避开了身体部位关键的脉搏。我当军医当了那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能将受伤减到对自己伤害最少的人物。”
君策愕然，本欲再说些什么，陆虹却在君策说话前抢先开了口，“末将无碍乃王主福佑，末将此后，唯王主马首是瞻！”
“你的武功，师承何人？等本王和你的伤都好了，本王与你切磋切磋！”这等将领虽然心底有些纯良，但武功不赖，自己本来也有收服之意，此刻听完军医的话后，更是坚定了将此人的收为己用的心思。
“末将无师，武功是母亲生前传的。家母是庶族，早年曾入卫谷。所以家母虽然武功高，但是一直郁郁不得志。”说到这里，陆虹的神色有些落寞。
卫谷出来的人才有习文也有习武，但上位者们大多招揽习文充当自己的谋士——在那些眼高于低的士族看来，善武的卫谷中人不过一介莽妇，还不如招揽学习了兵家学说的谋士。
“卫谷中人，为何不姓卫而姓陆？”君策自认为眼前此人纯良老实，定然不屑于撒谎，于是也不疑它，只是随口发问道。
这是被怀疑了？陆虹此刻心一惊，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家父早丧。家母当年遭仇家报复，仅以一人之力不敌仇家人手众多，逃亡前怕带上我后被抓住，让我也遭遇仇家报复，所以干脆让我跟了母亲的拜把子姐妹姓陆，改名换姓寄养在了陆家。”
“后来，母亲再也没回来。陆家人只有儿子没有女儿，陆家人怕断了香火，干脆就把我当成了她们的亲女儿入了陆家族谱。”陆虹眼眶微红，“年至加冠，养母便给我取了字，少阳。”
君策面色有些难堪，行了一礼后赔罪道，“本王不知少阳家事，多有得罪，冒犯了。”
作为皇家女儿自然教养极好，且在这个皇权不集中、世家门阀林立的时代，身为皇女其实和世家贵女的地位别无二致。君策作为陆虹之主在外人看来无心伤了陆虹，若陆虹出身士族，给她赔罪实在是一件常事，但陆虹出身庶族，这礼节便是太过了。
果然会拉拢人，为了得到属下的忠心，连士庶两族的成见都抛却了，难怪主子会真心实意称呼其为“皇姐”，而不是对其她姐妹称呼时总带着一股漫不经心和轻蔑。
陆虹受宠若惊地躲开了君策的行礼，连忙摆了摆手，“王主这折煞末将了，末将出身庶族，如何当得起王主一礼？”
若是自己原本不是主子的人，陆虹在这一刻还真的想真心实意为君策效力。
君策显然不在意这些，“无妨，本王就等着我两伤好了比划一番呢，要是有机会再带你去和凌儿比试一番，挫挫凌儿的锐气。”
陆虹苦笑。
她要是有那个本事挫主子的锐气，她早就不必来这里了。
但是戏还是要接着演下去的。
半跪在地上，陆虹神色肃穆，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字字铿锵。
“陆虹陆少阳，受王主大恩，无以为报，今日在此立誓，愿效忠忠宁王主君仲略，至死不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