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七。
千枭集事宜均已准备妥当,昭惠帝所乘的御撵在前往京郊队伍正中央,各皇女臣民拥簇在外,由君策一身戎装并骑着日照玉狮子马风姿绰约地领头开路。
含烟御柳拂旌旗,带露两道迎剑戟。天香影里,玉簪珠履聚丹樨;仙乐声中,绣袄锦衣扶御驾。
京郊大营离皇城不远,即使按照如此速度行进,也不过半日便可抵达,于是众将领显得比平日里轻松了些,有的跟着君策走在最前面的将士看离御驾还很远,甚至和君策相谈甚欢,好不自在。
君策习武,所结交大臣多为武将,但朝廷一向忌讳皇女文臣与武将私交密切以防不测,可奇怪的是君策虽和武将教好,也不见昭惠帝有所表示,甚至还有听之任之的趋势。
这一另类的举措让很多大臣纷纷揣测不已,可今上虽然这样做,兵权却是牢牢握在手中,没有给女儿们沾染一分,当真应了那一句圣心难测。
“王主这千枭集,可是让我大昭有识之将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一名将领打马跟上君策,并调整马的速度让其始终慢君策的马半个身子以示尊卑有别,“也让那些北戎蛮子看看我大昭女儿的英姿飒爽,可是不输那些自比为野狼的草原女儿。”
“正是。”君策很满意这将领的悟性,“将千枭集在北戎来后再筹办,不仅是本王的意思,还是母皇的授意。想得到这层,你倒是不错,要是在这集会上表现的好,本王赏你加官进爵也未可知。”
那将领面色一喜,连连千恩万谢,不住拱手而拜,“末将陆虹多谢王主提携之恩,虹感激不尽,它日必会报答。”
君策也没有在意,抬起手来遮住此刻有些刺眼的阳光,眯了眯眼看向远处,命令陆虹将帅旗挥舞片刻,示意队伍就地歇息一盏茶的时间再继续出发。
君颖此刻虽然陪侍在御撵身边,此刻却满心满意地回想着昨夜和耶律赤霖共赴云雨的销魂滋味,于是心内有些心不在焉。
草原男子果真大胆,敢未婚就先和女子行不轨之事,为了让自己安心,还说到成婚之时他北戎自有妙计将他无守宫砂一事遮掩过去。
要是他能遮掩过去成为自己王君那便和北戎做好这个交易,要是他连这个都摆不平,她就当自己白白地睡了个不受夫道的男人罢了,和北戎一事,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也未为不可。
君颖想着入神,丝毫没注意到一旁的君越已经连叫了自己三两声,回过神来后轻轻咳了一声,将自己的尴尬掩饰过去,皮笑肉不笑地发问道,“不知大皇姐唤颖有何贵干?”
君越看君颖一脸不情愿和自己说话的模样,再加上父后薨逝一事,虽说心中气恼,但母皇御驾在旁,自己也不好发作,只得略微训斥了几句,“伴驾都尚且如此心不在焉的模样,叫外人看见成何体统?孤岂不是教妹无方?”
君颖自知理亏,也不能反驳什么,只得忍气吞声地回答道,“大皇姐教训的是,颖受教了。”
而此时昭惠帝的声音从黄龙华盖驾撵之中响起,“宣太女来见朕。”
恰巧在御驾旁的君越听见这话,没等宫侍出来传话,便忙不迭地进去行礼,“儿臣拜见母皇。恭请母皇圣安。”
礼数周全,动作恭敬,但君越的声音却是再为冷淡不过,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是个陌生人。
昭惠帝把手上的东海佛珠转了转,居高临下地看着君越,既没有叫她起身的意思,也不怎么在意女儿的冷淡,只是似笑非笑地扬起唇角,问道,“你对朕对你父后的身后事处置不满?”
君越捏在袖口里的手紧了紧,关节处隐隐泛着白,“儿臣如何敢对母皇不满?儿臣只是觉得父后丧事从简,不合礼数,恐引来天下士林口诛笔伐,我大昭被称为蛮夷之邦……”
“蛮夷?”昭惠帝手中的动作停下,眼神倏忽犀利起来,“朕问你,是昭国民心更重要,还是士林那群人的唾沫星子值钱?是身后哀荣重要,还是当下政局为重?朕这些年对你的栽培,喂狗了不成!”
最后一句话是被昭惠帝用尽心力吼出来的,声音带着微薄的沙哑,更兼有怒气滔天,让在此御驾中的宫侍全部一齐撩袍跪下,“陛下息怒!”
“母皇!”君越咬了咬牙,不甘心地回道,“谁不知死生之事莫大?父后为母皇的后宫操持几十载,如今连死后哀荣的享受都成了儿臣的奢望,儿臣……”
“谁人不知?呵,君越,你这是在讽喻朕无知不成?朕告诉你,君家乃军旅世家,不是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羸弱士女!君家女儿大多死于沙场,为家国将个人置之度外,莫说你父后要薄葬,就算是朕,朕的继承人,也需薄葬!”昭惠帝说完这话后,恰好把手中的佛珠转完了一周。
君越陷入了沉默,御驾内也没有人敢在这时触怒帝王,于是驾撵内的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一阵清风拂过,将昭惠帝的九龙帝冕旒微微吹扬起,君越猛然抬起头来,想看清楚昭惠帝面上的表情,但风却偏偏不遂了她的意,等君越定睛看时,冕旒已经被风悄然放下。
君越虽说一直跪在地上,但因出身君家而自小习武,所以膝盖并未有太多的不适,只是御撵上的地面渗出的凉气透到了她的心里,让她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母皇,此言当真?”君越俯首,轻声问道。
昭惠帝听到君越服软的语气,此刻怒气也消散了些,面色稍霁,“帝王岂有戏言?”
君越良久无语,最终再拜而出,“是儿臣莽撞了。母皇若无事,儿臣便先行告退。”
而昭惠帝则疲惫地向后靠在了软榻之上,神色倦怠地叹了口气。
一直陪侍在昭惠帝身后的君策生父明贵君将手按在昭惠帝的太阳穴上缓缓按动,温言软语地劝慰道,“陛下莫气伤了身子,太女一片孝心,如今被感情蒙蔽一时而不识您苦心,也算情有可原,等过几日她自己想通,保不定就来向陛下认错了。这母女之间,哪有隔夜仇的道理?”
昭惠帝微眯着眼,抬起手来握住明余枫的柔荑,语气比恰才缓和了好些,“还是枫儿善解人意。朕这几个女儿,心性都尚可,只是还未到朕的要求,朕也是望女成才心切罢了。”
明余枫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于是接下了话头顺着说了下去,“若是康裕凤后还在,尚且还能开导这孩子一二,如今……”
康裕,是君越已逝父后的谥号。
昭惠帝也颇为唏嘘,似是想到了当年和康裕凤后刚结为年少妻夫那一阵子,自己早起舞剑,而那个一脸温顺体贴的男子则会在一旁含笑注视着,等练完剑之后给自己披上一件外衫,得体大方地笑道,早间寒气重,妻主切莫因此着凉了。
见昭惠帝陷入了沉思,明余枫也不再出声,只是眼神灼灼,不知在想些什么。
君颖此刻看到君越灰头土脸地出了御撵,心中升起一阵报复的快感,想到自己才被君越训斥完,君越便被宣入御驾中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比起自己也是有过之无不及,本想开口挖苦几句,但看到自己随行的谋士姬喜给自己递眼神,只得把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君家三姐妹在上阳暗流涌动,君凌却在沪郡和谋士们谈天说地,好不快活,让那几人知道定会惹得其钦羡不已。
“千枭集的事宜办妥,子期也跟随北戎使团去了上阳,这戏若是开演,本王倒是觉得兴致昂然。”君凌兴奋地扬起白玉雕蛟丝纹酒杯。
“尚书台那三狗(1),昱看呐,派上用场喽。”顾昱同样抬起了手,回敬了君凌一杯。
尚书台的“台中三狗”,是世人对如今在尚书台掌权的三人的蔑称。
“匡祺(2)那神医恐怕也没想到,自己尽心尽力做成抗瘟疫的妙方寒食散以用来造福万民,却被那台中三狗之一的何晏三下五除二改造成了五石散来害人害己,可笑可笑,当真可笑!”君凌接过属下递来的五食散成品和配方,仔细端详了片刻。
寒食散本是用来抵御疫病,可被台中三狗之一的何晏改良的五石散却是慢性毒药,可使人上瘾并再难以戒除,除了心志极为坚定之人,普通人沾染这东西根本戒不了。
服了五石散后,有神智失常,胡言乱语,全身发热的症状。其中症状以全身发热最为明显,更有甚者服散之后便会感到肌肤似要燃烧一般,故常服用五石散之人必须衣着宽大,方可将热气散出。
服散后的人极为好动,喜欢不住地行走,时人将其称之为“行散”。服用的士族们认为,服了散之后这些发出来的热气便是全身的浊气,只要“行散”,便可获得身心的洗涤,达到天人合一之效。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服散后会使得肤白貌美,改造出这五石散的何晏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在这个注重容貌,甚至官员考核还要根据容貌的时代,世人对于肤白貌美的追求可谓是前所未有的狂热。
另外,五石散还兼有春方的功效,这一点也是让士女们趋之若鹜的重要原因。
在何晏的倡导下,一传十,十传百,五石散很快成为了天下上层士族们追捧的热潮。
“五石散,害人害己,偏偏那么多自诩为名士的女子争着服用,却不知这东西的毒性可是比她们所想像的多了去了。”顾昱侧目看向君凌手中那包药方,顿时心生一计,“主公,您说,北戎那帮人知不知道这中原的五石散?”
君凌眸光一闪,“是极!北戎——她们既然是异族,有何须考虑什么害人害己之事?若是本当在草原驰骋的女儿沉醉于中原的屋宇殿庙,马儿只是用来观赏而不是用来作战,贵族们成日只知道服五石散去驾驭男人而不是来侵略我中原疆域……”
顾昱想着已经随北戎使团去上阳的许约,沉了沉声,“主公,单单只凭子期一人定然无法完成任务,不如再多派些人去?”
但顾昱说完后便想到了自己提议的不可行,拧拧眉头等待着上首跪坐(3)的君凌的示意。
去北戎把五石散传播出去,必须先混入北戎上层贵族。而且这人一旦动身出发,就要时刻面对被北戎发现后为使命而殉身的命运。
这般人,当不畏首畏尾,并将生死置之度外。顾昱自知自己擅长军务,比起其余战略型的谋士,在此方面稍逊一筹。
君凌沉吟了片刻,细数了自己的谋士阵营,最终也是一筹莫展,只得无奈地摆了摆手,“罢了,若以后遇到合适的人,再做决断也不迟。我们时间尚早,德谋不必忧心。”
注(1)“台中三狗”,借用三国魏晋时期的称号,分别指何晏,邓飏,丁谧。
(2)魏晋南北朝时,“医圣”张仲景发明寒食散,何晏改造成为五石散,即今天摇头丸的前身,本章所写五石散流行的理由和服侍穿着均符合魏晋史实。但鉴于本文乃架空,所以把张仲景改成了其它人名,由于作者取名废,何晏等人名未变。
(3)本文文化背景为魏晋南北朝,桌椅板凳未普及,人们均为跪坐,皇帝也是一样。
不好意思哈,发漏一个章节,大家往前面看一下,添了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