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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知味记

红薯生长在沙土地里,一夜秋霜,它们便出世了。民以食为天,食却从地里来。食而知味,是生命的开始,也是记忆的开始。凉粉,瓜豆,高粱窝窝,蒸菜,野菜,它们既是成人世界艰难的民生,也是孩童时代难忘的美味。

一品凉粉

深秋的地里,花生,玉米,芝麻,大豆,它们都不在了。只有红薯孤零零地待在那儿。它在等待着。我们也在等待着。

霜降之后,踏着深秋的晨露,扛着锄头,拿着镰刀,拉着平车,全家人去地里刨红薯。这是最后一次的秋收工作,虽然工作量不大,但要显得隆重。

红薯,在农人心目中占着重要的位置,它不但可以在粮食稀缺的年代充饥,还可以在粮食宽裕的时候做成各种吃食。凉粉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我的最爱。

红薯拉回家以后,先要分类。把长得好的、大的、齐整的、没有伤疤的,都归拢到一块儿去。这些是要下窖贮存的。在漫长的日子里,慢慢地吃。把长得孬的、小的、少皮没毛的、疤疤拉拉的,都归拢到一块儿去。这些残次品,一部分用礤床擦成片,晒干了,贮存起来。等来年春天,窖里的红薯吃完了,或者烂完了,这些晒干的红薯片,可以煮到玉米粥里去,是干粮的替代品。

剩下的一部分就要用清水洗得干干净净的,用平车拉着到夹堤去把它们“弹”了。弹是方言的说法,是粉碎的意思。弹红薯的机器只有夹堤有,所以每年母亲都要拉着平车跑到夹堤去。上午去,午饭后回。王村离夹堤并不远,只是等着弹红薯的人比较多,耽搁时间。

弹完的红薯,变成了一车泥状物,被母亲拉了回来。

红薯弹好之后,就是淋芡了。淋也是方言的叫法,是滤的意思。淋芡的工作是需要全家齐上阵的。两口大水缸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缸里的水是我们一大清早从压井里压出来的。淋芡的布兜是昨天下午就向邻居借好了的。父亲找了一根大粗棍,架在两把大椅子上,这是挂芡兜用的。大大的红琉璃盆也放好在了椅子中间。

母亲和父亲,或者是和哥哥,分别站在芡兜的两边,负责淋芡。我负责往里面舀弹好的红薯渣。两个弟弟负责往里面续水。

淋芡不但是力气活,还需要技巧。两个人要不停地用手抓住芡兜上下左右来回抖擞,而且动作要保持协调,力度要一致。这样红薯渣里的芡可以过滤得迅速而干净。这个工种等我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也可以胜任了。

淋芡不是一次就能淋好的。要反复地淋,这样淋出来的芡才好。整个淋芡工作需要三四个小时。一般午饭后开始,到下午四五点钟才能完成。收拾好之后就到了做晚饭时间。

暮气笼罩下,淋好的芡都安安静静地待在芡兜里,它们要在深秋的院子里放置一夜。一夜的时间,水就可以控完了,芡也可以成形了。

成形的芡是什么样子的呢?就是在芡兜里的样子,上大下小的一大坨。它的边缘还会印上布兜的褶皱。颜色是灰灰的,摸上去滑溜溜的,手感很舒服。

淋好了的芡有三种用途。一大部分仍要拉到夹堤去做成粉条,在漫长的日子里当副菜吃。一小部分晒干了,保存起来,做咸汤或者做菜时用。另外的一小部分就可以打凉粉了——这是我们最期待的。

打凉粉是在淋好芡的当天晚上进行的,操作过程很简单,烧上一大地锅开水,把湿的芡倒进去,不停地搅,不停地搅,等它们变成了暗青色,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热泡。熟透了,就成了。打好的凉粉还要晾一夜,冷却一下。不能放在地锅里晾,要把它们盛出来。碗里,盆里,都盛满了等待冷却的凉粉。

到明天早上,它们就会变成真正的凉粉了。从碗里倒出它们来,它们就成了碗的形状;从盆里倒出它们来,它们就成了盆的形状。看上去,是透明的暗青色。摸上去,凉凉的,很有弹性。你用指头弹它一下,它的身子就立刻颤悠起来,在那里来回晃荡。

凉粉,一般有两种做法:热炒和凉调。这两种做法都很简单。凉调就是凉拌,把凉粉切成方块或者长条,然后捣蒜。蒜捣好之后,加入盐、醋、酱油、香油。后来有了味精,就又加上味精。醋一定要多放,而酱油一定要少放。把这些调料直接倒入切好的凉粉里,搅拌一下就可以吃了。凉调的凉粉最大的特点就是爽口,在夏天的时候吃是非常惬意的。

炒凉粉就是把切成方块的凉粉,用热油翻炒。最好吃的就是蒜苗和瓜豆炒出来的凉粉,那香味馋得人直流口水。而我最爱吃的是炒凉粉里面的那些碎末和焦黄的锅巴。那是炒凉粉里的精华。

炒凉粉现在似乎还没有绝迹,回老家,偶尔还可以吃到,只是做了与时俱进的改良,不完全是小时候的味道了。

高粱的香

小时候吃粗粮,最喜欢一种高粱面做的窝窝。那是一种红高粱,长在地里时是修长的身体,镰刀形的叶子稀疏有致,头顶上的果实也是稀疏有致,修长而低垂,和稻谷的相貌迥异。风一吹,摇摆生姿。这种高粱面蒸出来的窝窝颜色比现在的紫米馒头要深沉得多。母亲说那是放碱多的缘故。

高粱面可以做花卷,这是最寻常的做法。用三分之二的白面,三分之一的高粱面,掺在一起做的一种乡间卷式面食。这种做法称为“两掺”,也是食物短缺时代人民群众的一种智慧性创新。白面吃起来有一种小麦的香,高粱面吃起来有一种淡淡的甜,比白面和玉米面做的“两掺”好吃多了。

高粱面窝窝是纯粹的高粱面做的。母亲蒸的高粱面窝窝大似成人手掌,形状分两种:一种是窝窝状,一种是厚饼状。刚出锅的窝窝热气腾腾,烫得手拿不了。这个温度却最好。母亲把窝窝们起锅,放到高粱秆纳制的锅排上。手边是准备好的大油。

大油就是猪油,属于奢侈品。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节省下来几块白白嫩嫩的肥猪肉——王村人美其名曰肉膘,肉膘放进炒锅里,慢慢熬炼出猪油,然后盛放到一个专门的陶罐里,省着点吃,能吃到下一年春节。

冷却下来的猪油是凝脂状,颜色是乳白色的,微微地泛着点黄晕。每一家的灶台上都会放置着一罐猪油,平时用来炒菜。也不能顿顿都用猪油,要选择性地用,有些菜就认大油,唯有大油炒出来才香,比如茄子,萝卜丝,那就只能奢侈一回。其他的菜还是用棉籽油菜籽油的时候多。

吃大油窝窝是一种比较费油的吃法。母亲也是偶尔为我们做,不可以吃得太过频繁——要不然一罐猪油就撑不到过年了。

两种窝窝有两种吃法。高粱面饼得用刀从中间片开,像汉堡一样,然后抹上大油,撒上粗盐,稍等一会儿,等油和盐溶化了。咬上一口,和着口水咽进肚子里。可是那强烈的香味又刺激得更多的口水涌出来,让你不得不变成饕餮之徒。窝窝的吃法细致一些,把大油和盐放进窝坑里,用筷子从里面把窝窝的壁捣碎了搅拌,边搅边吃,从里到外,直到挖空为止。我喜欢这种吃法,可以一边吃一边慢慢品味。吃相也斯文一些。

母亲每次蒸高粱窝窝的时候都等同于过节,对我们来说,把大油直接放进窝窝里吃,比炒进菜里要香上三百倍。我们饥肠辘辘地候在蒸锅旁边,等待着狼吞虎咽时刻的到来。

痛快的饸饹

饸饹条在古代被称为“河漏”。据说是河南某些地区的特色面食,主产地在郏县,获嘉也有。或者现在还有——我见识得少。

饸饹条原来是用荞麦面或高粱面,后来改用面粉做,这几种我都没吃过——也不对。

济南城新建了一处仿古式美食娱乐街区,叫宽厚里。初建时人气不盛,于是想办法拉拢,在内街上又搞了一个露天的夜市出来,后来又取缔了。在取缔之前,偶尔去逛,竟然看到有一个摊子在卖“饸饹”。一时兴起,买了一碗来吃,端上来看,却是白面饸饹,吃到嘴里,味道也不过尔尔。

我小时候倒是吃过一种用红薯面做的饸饹条,至今念念不忘。

之所以用红薯面,大约是那时候面粉缺乏的缘故。或者母亲有先见之明,知道红薯面饸饹是最好吃的。

先是把红薯面(红薯自己无法成面,应该是和面粉掺在一起)蒸成馍,趁热,就可以直接压饸饹条了。压饸饹条要用专门的工具,叫饸饹床。我小时候见过的饸饹床是木制的,一个直径十五厘米左右的圆桶,底端是铁片,像筛子一样,分布着筷子粗细的圆孔。圆桶上面支着一个和它大小相对应的木槌,连着一个长的手柄。用的时候像压井,放入蒸熟的红薯面馍,一压一压就出来细长的面条,就是饸饹条了。因为面是熟的,压出来的饸饹条可以直接吃。我们就端着碗在下面等,等饸饹条下到碗里,热气腾腾的,拌上调制好的蒜汁,呼噜呼噜,一会儿就吃光了。于是又端着碗到饸饹床下面等……

红薯面饸饹条真是好吃,可是记忆里也并没有吃过几次。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天中午,母亲去别人家借了饸饹床,放在堂屋中间,为我们做饸饹条吃。记得自己端着碗在接压下来的饸饹条。褐色的面条冒着热气,红薯的香甜,配以酸辣的蒜汁,想着想着就要流口水了。

瓜豆臭闻

在种黄豆的年代,每年家里都要腌臭豆。秋天里新收的黄豆,放到来年六月里,晴日悠长的时候,煮熟了,盛放到一个大簸箩里,给它们做一个厚厚的麦秸窝,捂着,一个星期左右,臭味就出来了。掀开麦秸看,当初黄灿灿水灵灵的豆子,都长了一身绿的黑的毛。拿到太阳底下晒,晒到崩崩硬的程度,用手一拨弄,一层黑绿的烟荡上来,臭豆的整道工序就完成了。

臭豆有两种吃法。一种是泡臭豆。平时没有新鲜蔬菜可吃的时候,从瓦盆里抓出一些臭豆来,放进碗里,开水冲烫,一会儿的工夫就泡软了,然后放些盐,香油,春天的时候菜地里有蒜苗郁郁葱葱,掐一些下来,切碎了放进泡好的臭豆里,那真是一种别具一格的香。

另外一种是要进行再加工的。等到七月里,地里西瓜吃得差不多了,留一些出来,打碎了瓜皮,把西瓜瓤掏出来放进一只腌菜的小缸里,然后放进晒干的臭豆,放进一些花椒叶,放盐,用一块干净的塑料布扎紧缸口,十天左右就可以吃了。这种西瓜和臭豆腌制的酱,我们称之为瓜豆。瓜豆可以直接当酱吃,也可以炒着吃,蘸馍,香。最喜欢的一种吃法是,用油烹了洋葱,放上鸡蛋,再加上瓜豆酱——当卤,吃捞面。这是我百吃不厌的。

在蔬菜缺乏的年代,瓜豆是可以当菜吃的。尤其是青黄不接的春天,一碗瓜豆,就可以支撑到夏天。

有一年特别想吃母亲做的臭豆,便打电话回去请母亲做好了寄过来。寄是寄过来了,差点引起了邮局工作人员的公愤。母亲用来包装臭豆的塑料袋子破了,霸道的臭豆味从外面的布袋子透出来,飘满了整个邮局。

山东没有臭豆。沂蒙地区倒是有一种豆制酱菜,叫豆豉。味道虽然不如臭豆刺激,但是也比较浓烈。有一年从临沂回家过年,特地买了两罐。装豆豉的罐子是那种古朴的陶罐,很漂亮。只不过密封性不是太好,一路颠簸,竟然在半路上泄露,酱汁流出来,浓郁的味道飘散在长途车厢里,好在车厢里本来百味杂陈,大家也都不以为意。

济南人大约也不怎么吃豆豉,更不知道在豆豉之外还有一种叫“臭豆”的神物。所以在我去邮局领取包裹之前,邮局的工作人员一边忍受着这种特殊气味的熏陶,一边费尽了心思猜测包裹里的内容。他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奇臭无比,竟然比臭豆腐还要臭上几万倍,简直让人不可忍受!

邮局的人见了我仿佛见到了救世主,连声说:“赶紧拿走赶紧拿走,快熏死我们了!”旁边一位老妇人却见多识广,主动声援我:“你们不知道,这可是好东西。都是益生菌。”

我面露尴尬,又满怀感激。乖乖地提着一袋子古老的益生菌回家了。

秀色可蒸

蒸菜是最受乡间主妇们青睐的一道菜肴。因为它既可以当菜,又可以当饭,做法简单,经济实惠。而且,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拿来蒸的。

初春二月,柳絮生成,正娇嫩着。挎了篮子去村外找棵柳树捋一些回家,清水淘洗,拌上黄白相掺的面、盐、花椒面、葱花姜末,上笼蒸,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蒸菜的香味就从锅里溢出来了,略带点苦味的柳絮的清香。

清明节前后榆树上会长出一串串淡绿色的榆钱。它也是可以捋来蒸的。榆钱蒸菜是一种淡淡的甜香。我们家中间堂屋靠着西山墙长着一棵硕大的榆树,每年春天都结满累累的榆钱,蒸着当菜吃的只是够得着的很少部分,满树的青绿色的榆钱,年年都是漫天作雪飞了。

除了做蒸菜,榆钱还可以做成菜窝窝。洗干净了,揉到发好的白面里去,蒸熟的菜窝窝,热气腾腾地出了锅,稍微晾一晾,切成薄片,调制好的醋蒜汁泼上去,一股香气刺激着味蕾。吃到嘴里是酸辣里透着甜淡,口感是筋道的。

四月份槐花开遍乡间,吃起蒸菜来就更方便,往往从一棵树下过,偶一抬头,便看见树上已是一片狼藉,那是刚刚被捋槐花的洗劫了。不知哪家中午的灶上会飘出槐花蒸菜的浓香。

山东人吃槐花的少,当季的时候,偶尔在市场上会看到有新鲜的槐花卖。有时候在路上走,大道旁也有一大清早从山上捋了槐花坐公交进城来卖的老大爷老大娘,用一杆古老的铁木小秤颤颤巍巍地称给你,装进一只重复利用过的塑料袋子里,五元钱就可以买到一大袋子。拎回去吃也吃不完,捂得久坏了,只好扔掉。

对于一次吃不完的槐花的处置,王村人有更好的贮存方法。那就是用开水“炸”了,晒干,这样就可以保存好久。到了冬天,还可以用干槐花泡发了做馅包包子。干槐花既保留了槐花的余香,又比鲜槐花筋道,有嚼头。包子可以做成纯槐花馅的,或者辅以韭菜肉馅,都非常好吃。一口咬下去,就会有一股久违的春天气息自唇齿间弥漫开来。

有一年夏天回王村,大弟存了一些鲜槐花在冰箱里,并且自创了一种新的吃法请我品尝——槐花炒鸡蛋。创意是不错,只是槐花是甜的,味道和鸡蛋并不搭配,吃起来腻口。他的另外一项创新——槐花咸汤喝起来也是不敢恭维。

热爱在饮食上搞发明创新的乡人对于蒸菜是非常钟情的。不单单是这些树上天生的野味,就是平时自己种的菜也要拿来蒸。夏天六七月份,菜地里的豆角多得吃不完,长老了,颜色苍黄,皮质松软,不宜炒和凉拌,就只有做蒸菜了。豆角做的蒸菜外皮筋道,豆子绵软,拌上蒜汁,很是美味。

后来还吃过马齿苋、芹菜叶、茼蒿等做的蒸菜,味道都好。吃上一盆热乎乎的蒸菜,再喝上一碗小米稀饭或者玉米糊涂,所谓清粥小菜,一生平安。

不思饮食

有一天,哥哥有点“不思饮食”,病恹恹的。母亲心疼他,说哥哥可能有了“shi气”,是“食气”,还是“石气”,还是“湿气”,我现在也搞不明白。后来有了点科学知识,想了又想,大约是脾气虚弱的意思。

母亲开始和面。面很少,也就“一记”的样子,和面的时候放进去一点盐。和好的面团很硬,很硬的面团在母亲手里被揉来揉去了十几分钟之后,又掺了一些芝麻进去继续揉——揉好的东西就是“面骨橛”。做好的面骨橛有一拃来长,食指和拇指环起来那样粗细。

母亲开始烧火做饭了。烧的是地锅。等灶口里的灰烬落下去足够多了,母亲便把做好的面骨橛放进灰烬堆里去,让余热充足的灰烬慢慢煨熟它。差不多一顿饭做好了,面骨橛也烧熟了。扒开灰烬,一股掺杂着芝麻香的麦面香就“呼啦”一下扑到鼻子里来了。母亲做的烧骨橛大多数时候是焦黄焦黄的,完美的杰作。偶尔也有失常,灰烬里的余热有点过头了,或者一转身去忙别的事给忘了——这在母亲是偶尔会发生的,煨的时间略长了些,扒出来的骨橛就有点难看了,面色焦黑,轻点的刮掉焦黑的表皮还能吃,严重的就直接变成炭棒了。母亲就开始生气地骂起来了。要知道那时候粮食多珍贵啊。

烧好的面骨橛真是香啊。掰开以后,香得人直流口水。看着哥哥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也想吃。站在旁边不肯走,母亲就让哥哥分一点给我解馋。不记得母亲专为我做过烧骨橛,大约是因为我身体强壮,不曾有过“不思饮食”的时候吧。

母亲回忆我小时候的事迹时,总是说我特别能吃。说哥哥过生日,母亲煮了五个鸡蛋,我站在锅边一口气吃了四个,还要吃。母亲恳求:“乖,别吃了中不中?好歹得给你哥留一个。”说我爱吃肥肉,家里实在不能供应我天天吃肉,就指着盘子里的白菜帮哄我说:“吃吧吃吧,这是大肉膘。”

可是我记得自己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去大爷家吃二堂哥的婚宴,就已经不能吃肥肉了,瞠目结舌地看着旁边那个大嘴吃肥肉膘的女孩,胃里一阵的恶心。

我后来想,我那么早就开始“伤”肥肉,会不会是小时候吃白菜帮吃多了?

炒面与花生饼

炒面与花生饼都属于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

每年冬天的早上,母亲扎开煤火,温上锅,削几块红薯在沸水里咕嘟着,冒出越来越香甜的气泡。母亲问我:“吃炒面不吃?我给你烫一碗。”

我是喜欢吃炒面的。有时候看电视里红军长征过草地爬雪山,都是吃的炒面,不知道和我吃的是不是一样。我看着母亲从炒面袋子里抓一把炒面出来放进碗里,掀开锅盖,舀一勺滚烫的红薯水出来,倒进炒面碗里,边倒水边搅拌。一会儿,一碗炒面就烫好了。盛在碗里的已经被烫熟的炒面比煮在锅里的红薯还要香甜。

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炒面是需要技巧的,拿一只小汤勺沿着碗边一圈一圈地吃,小口小口地吃。上等品质的炒面吃到嘴里的口感绵软香糥,口味纯正而又细滑。有一年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炒面吃起来一股苦味,大约是做炒面的原材料有坏的。

炒面里含着大枣和红薯面。其他还有什么成分就不知道了。我家不做炒面,每年的炒面都是亲戚家送的,夹堤的大街姥送的多一些。

除了爱吃炒面,花生饼也是我喜爱的一种乡间零嘴。炒面一般是在放了早课回家吃早饭时吃,花生饼则是早饭后的甜点。

花生饼是榨花生油时的下脚料。它有多种功能。像刨花一样的花生饼撒到牲口槽里可以给牲畜当营养餐,撒到田地可以给庄稼当营养餐。——这是后来的花生饼形状。开始时是制成整块的敦厚的饼状。这样的花生饼可以敲碎了喂牲口,也可以当零食被人吃。

我小时候吃花生饼吃了有几年。花生饼硬得像石头,吃的时候需要用刀或者斧头砍下来一小块。也可以直接生吃——生吃有一股青腥气,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烤着吃。砍下来一块放在煤火口旁边,焙焦了,咬上一口,满嘴的香味,既解馋又解饥。

吃过早饭之后去上学,顺手拿一块花生饼,边走边啃,可以消磨一路的时光。

野味的清欢

当我们在初春的麦地里四处撒欢挖野菜的时候,并不认识后来名声遐迩的荠菜。我们只认识面条棵,把它挖回家可以放进清汤面条里调色,以增食欲。

春天闹菜荒的时节,有人甚至捋了初生的杨树叶子来吃,用水焯了,依然难掩苦涩之味。小孩子好奇心重,明知道不好吃,却羡慕别人家吃杨叶,央求母亲也弄来吃,未果。母亲对这种不入流的野菜是怀着深恶痛绝之心的,大概跟以前啃树皮吃树叶的苦难经历有关。

油菜的嫩芽也可以吃的,至于怎么吃,因为我家没有吃过,并不清楚。秋天的嫩红薯梗掐了来,切短了,焯水,放醋,蒜汁,凉拌,倒是非常爽口。

夏天生的马齿苋在乡下还有一种称呼:马西菜。它除了做蒸菜,还有一种更好吃的做法:用白面蒸成菜窝窝,切成片,拌上调制好的蒜汁。筋道中带着脆滑,在我们家中是一道很受青睐的主食兼主菜。

还有一种叫猪毛菜的野菜,也是夏日里极爽口的一款凉菜。它们喜欢生长在松软的黄沙岗上,尤喜树林里的阴凉之处。刚长出来的猪毛菜,密密麻麻地直立着,像一根根翠绿色的猪毛,它的名字也由此得来。此时的猪毛菜是最鲜嫩的,薅回家去,把白细的长根切掉,淘洗干净,焯了水,用调制好的蒜汁拌了,摆上饭桌,一霎时便风卷残云,不见了踪影。

所有的野菜都适合甚至必须用蒜汁调制,蒜汁的香辣,还有醋的酸味,可以有效遮蔽野菜本身的苦涩之气,提升野菜本身的清鲜之味。它们二者应该是独一无二的绝配。

小时候沙岗上长着大片的树林。对于我们来说,它既是游乐园,也是采摘园。初秋时节,一场清雨过后,许多树木下面会拱出一簇簇鲜嫩的小蘑菇,憨态可掬。运气好的话,会挖小半篮子,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交给母亲处置。

清炒的野蘑菇,鲜香爽口,是一道平时难得一吃的美味。不过母亲做的蘑菇炖鸡,则是天下一绝。尤其是鸡汤,黄灿灿的,那才是真正的鸡汤。鸡是家养的老母鸡,过了下蛋的年龄,才舍得杀来吃。母亲做蘑菇炖鸡,一定是要放花生米的,那花生米吃起来也有一股香浓的鸡肉味。人多,肚子空,一只鸡的肉根本不够吃。鸡肉吃完了之后,我们就拿花生米当鸡肉来解馋。

那时候还住老院子,黄泥砖砌就的院墙。院墙外一棵没有主干的石榴树,七枝八杈的,年年开花,结果。还负责训练我们的爬树技能。我们一家人坐在石榴树身边吃母亲做的野蘑菇炖鸡。那时候母亲还年轻,我们都只是十来岁的少年。而鸡汤的香气一直缭绕在那个秋日的傍晚。

花椒有味

王村的院子里以前种着菜,父亲绕着菜种了一圈花椒树作篱笆,就有了菜园。花椒树多尖刺,枝叶繁密,赤着手伸进去,出来后就伤痕累累了。所以防护效果极好。可是到了秋天,采摘花椒也变成一种令人痛苦的工作。

大爷家墙外种着几株桃树,也种了花椒树作为防护墙。他那片东地麦场北小桃园的篱笆也是花椒树。

花椒可入膳,亦可入诗。《诗经·唐风》里有歌曰: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有考据者称《椒聊》是一首赞美妇女多子女的诗。

大爷养育三子五女,父亲则是三子一女,后来都渐次繁衍生息,子嗣众多,令那些人丁凋零的家族羡慕不已。兄弟俩爱种花椒,也是冥冥中契合了“椒聊”的古老寓意。

我平时做菜是“无花椒不欢”,恨不得做个蛋炒饭也要炸几粒花椒进去,也因此深得某些家庭成员的深恶痛绝,却依然不改初衷。

我对花椒的偏爱大约源于小时候过年时的气味熏陶。每年的大年三十,母亲都要“盘”饺子馅。“盘”在王村的口语词典里的解释大致是用手不停地搅拌馅料之意——类似于现代人双手不停地揉搓文玩核桃的动作,不同之处在于,“盘”完的馅料是用来吃的。

母亲每次盘饺子馅之前,都要抓一把花椒八角小茴香之类扔进干锅里焙成焦糊状,再用擀面杖碾成碎粉,撒进饺子馅里做调味料,有一种画龙点睛的功效。焙熟的花椒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它飘出窄小破旧的厨房,飘出空荡荡的院子,飘到已经洒扫过的街巷里。我用小鼻子嗅一嗅,一种令人心潮澎湃的浓郁年味扑面而来。

所以后来便形成了一种嗅觉上的条件反射,只要闻到焙花椒的特殊香味,便油然而生一种“过年”的心理暗示。

济南城南部的山多是活山,养人。到了秋天,山民采摘了柿子、核桃、山楂、花椒等下山售卖,有的就近摆在山路边,有的坐了公交远远地摆在城市里的马路边。山上的花椒比平原的花椒多了些野性的芳香,味道更浓烈一些,是我所喜欢的——四川的麻椒也是我所喜欢的,只是味道太过热烈,有点消受不了。

朋友老家在南部山区,秋天里回去,也常常带一些成熟的花椒果,打成一小包一小包的来送亲朋。炒菜时丢几颗进去,顿觉滋味有别于市场上所售。

今年春上,我们如鬼子进村杀进了那个名叫“天井峪”的山坳里。朋友家却是在半山上,院子是旧的,房子也是。朋友歉然,我们却道极好极好。确实是极好,单单是这新鲜的空气,城市里几百万的别墅也换不来的。恰巧昨日刚下了一场透雨,山间空气清澈,打开肺腑,深吸一口,神清气爽。

朋友说,此时的花椒芽子正嫩,摘一些中午炸了吃。花椒树刚生出的嫩叶,被济南人称为“花椒芽子”,形象生动。花椒叶子也可以吃,这也是来到山东之后新领教的饮食知识。同样的,春天里野生的香椿树刚生出来的嫩嫩的香椿芽,也是济南人极为推崇的餐桌佳品,新上市时甚至卖到三十元一斤的高价。

那个时候我还在“持素戒”,他们大吃果木炖的排骨鸡,我却吃了一肚腹的炸花椒芽子和炸香椿芽子,以至于到了晚上,仍是了无饿意。

山上的花椒树栽植得并不密集,三三两两的,闲闲散散的,也并不高大壮硕,我们站在高高的山顶上,苍穹下,摘着柔嫩的花椒叶,山风徐来,感觉自己亘古以来就住在这里。

仿佛我的王村也从未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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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宝!”“爹地!”“我在叫你妈咪。”小包子皱着眉坐在沙发上:离家出走的日程可以再次提上了!他当初就不该上那么大的当!找回了爹地的宝,自己成了草………………傅霖:当初没有能力护你周全,现在的我只想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你,人潮拥挤,我只愿拥你入怀!狄小小:重来一次,我依旧会爱上你!1V1双洁,甜宠
  • 吐槽的日常

    吐槽的日常

    前几年就开始写的日记,其实也不算是日记,算是对生活的吐槽吧。顺便吐槽一下别人,或者这个世界。时间是2017年2月5日开始的,只是中间的一段时间,都写在空间,懒得跑去复制粘贴了,一七年十月十一号开始用手机标签记录,中间应该是没有断多。有的时候也会忘记,然后第二天补。也有想过写小说,只是太懒了。几年了,都没有动笔。哈哈哈哈!所以把这几年写好的,拿来发布到这个平台。
  • 景秀农女

    景秀农女

    简介:浣雪觉得自己很倒霉,只因一时心善救人,却导致自己悲催死亡。再次醒来发现更倒霉,又因一时心软救人,安逸被打破,麻烦祸事竟不断。极品无耐,亲戚,齐番上阵,她是勇敢面对,还是平静漠视?
  • 暖风吹散他的冬

    暖风吹散他的冬

    随着倒数的钟声敲响,唐家小辈在院子里放的烟花升空,璀璨夺目,光芒映着每个人的脸,明璇裹着大衣立在四楼的阳台,霞光忽明忽灭,唐礼在她耳边说情话。振聋发聩的声音早就盖过那些话语,明璇也不计较,断断续续听着,始终报以微笑。幸福不难,难的是如何解开误会,学会原谅。
  • 午夜的爱之我的秘密花园1

    午夜的爱之我的秘密花园1

    三个男人站在一旁,无语的看着前面疯玩的三个女人,耀辉若有所思的说道,“这里才是我们的神秘花园啊!对吧,黎威?”
  • 绾君

    绾君

    魂魄未灭,重组肉身,带着心爱之人魂魄重回三界。修变态功法,炼无上体格,拳定天下,脚踏轮回。破三界大道,只为爱人重生,同游天下。暴力美学盛宴,开门迎客。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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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兽影后

    “美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呀?”楚歌拉着对方手不放。司徒奕……“美人,快到小爷身边来。”楚歌掀开被子拍拍床。司徒奕……“美人,你怎么来了呀?这是我烨哥哥。”约会被抓,楚歌指着身边的帅哥介绍。司徒奕……眉心直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咬牙果断抱起小妻子,收拾的她怀疑人生,不,怀疑兽生!楚歌……远古神兽朱雀一朝穿越到现世,睡美人,拿影后,走上兽生巅峰。正准备喝点小酒庆祝一下的,敲门声响起,一看外面是帅哥小竹马、帅哥影帝、帅哥白虎,帅哥少将,帅哥九尾狐…………!!!……楚歌,“哎哎哎,美人,你听我解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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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道无情,魔道苍茫!修仙之术就是逆天之术!一个穿越到修真世界的人,只走自己的道路。恩人,十倍还之;仇人,百倍报知!爱恨分明!在修真界活出一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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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二十一世纪的顶尖杀手,与搭档行走江湖,可一山不容二虎,被搭档送上了黄泉,本该死的她,却穿越到了异世大陆,变成了代嫁王妃。他堂堂七王爷,冷若冰霜却唯独宠她入骨,她一步步沦陷,悲观的是自己,身世离奇,在这只是给他带来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