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坦荡,江湖救急。哪路英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救苦救难救救美嗬!小女子来历大明乃良家芨荆妙龄美少女是也,救之非祸非厄非灾难,是福是泽是恩惠也。施水施粥施援手,皆济皆善皆美德,重金厚酬以身许也……”
这天风清日朗,太白后山钟灵毓秀,山清水秀,实乃景致逶迤的绝佳之所。然娴静安逸的大好风光,却被我一阵鬼哭狼嚎惹得高坳谷坪中的诸兽惊慌四窜,鸡飞狗跳。小兔瞎碰,小鹿乱撞。
我被五花大绑的悬挂在崖顶的一株木兰倒钩旁支上,风一吹,飘来荡去的摇摇欲坠,总算我重心稳妥,没能折了树枝摔下崖去。
由于这一通惊天动地的咆哮喊得实在卖力,是故体魄未能坚持太久。只维持了数刻钟,我便上气不接下气,嗓门哑得如给人硬生生塞入了两把沙,锉疼锉疼,不亦痛乎,声音也十分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山野兽禽再度恢复了往日一派的风平浪静,小兔找着了方向不再瞎碰,小鹿得了清明亦不再乱撞,均埋首芦苇荡里磨牙啃草,颇为生机勃勃。
我垂首瞅了瞅身上挂着的一条缚足索,脸色不由自主黑了下来。正是这原本用以拴牛鼻子的缚灵索将我结结实实里三层外三层裹得犹如粽子般扎实,否则也不至于让我被浮屠子那老匹夫悬于万丈深渊之口颤颤巍巍,安全感崩溃。
说到横亘在我与浮屠子中间的瓜葛纠纷,那便说来话长,即便是长话短说,也不能在三言两语内娓娓道完,我便拣今日这桩乌龙讲上一讲。
三月初三,恰是草长莺飞,萌青花繁的黄道吉日。
巧逢太白山旮旯老道两千仙龄大圆满,这牛鼻子平素待人吝啬无已,能抠则抠,不能抠便直接一甩山羊胡扁扁踹踹一句“贫道常伴青灯古佛,与阁下并无一盏之缘,遂这茶便免了”打发得哑口无言,直愣愣半晌杵不出膈应。
不过,这厮平素的抠门程度已臻登峰造极之境,于自己的生辰寿宴这头等大事自不能马马虎虎,于是大放金库,广撒请帖,邀五湖四海各路洞天福地的领袖前来参加他的福如东海,冲一冲喜。
睡茗山位列修仙界中佼佼,作为数百人大规模的山门唯一掌权人,我自然免不了也收到一张帖子,遂提了两袋半大不小的洞庭碧螺春,携了大长老浮屠子这老匹夫踩着剑头巴巴的赶往太白山。
其实,旮旯这牛鼻子虽与我素来有所交情,但凭着我本不喜抛头露面的脾性,这一躺原无需亲自出山,无非遣长老跑两个来回也就打发了,何况这牛鼻子大龄与我相较尚且年幼个千儿八百年,何需前辈劳驾?
但因着之前听闻他于五百年前得了一罐佳酿,据说乃是一坦秘制窖藏,原料是一头身具五千年道行的大妖,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稀世奇浆。
掐指一算,我身上的癖好着实有限,嗜酒算得其一,且尚需名列前茅,根据我长年酗酒,采点经这几百年的沉淀浸泡,估摸着已经入味,该到开封畅饮的时值了,虽说老坛陈酿越老越香,但一个时期一分味,恰到好处便是琼浆玉液,若沦为高龄老浆那便只能是俗里俗气的陈酿,有滋无味,唯留余香。
嗜酒如命似我,岂可错失良机?
老早便想一饱口福,这次便藉由这么个贺寿的名目,是故,醉翁之意不在席,在乎讨酒偿珍也。
只是,我深谙旮旯老道的脾性,料来他多半不肯割爱,心中暗自琢磨策略,势必要将琼浆偿口而舐不可。说不得,要行偷鸡摸狗,强取豪夺之举,大不了当一回贼,潜入他寝殿窃上一窃。
我素无心机,但凡有了点秘辛,总要抓个人来一吐为快,遂将目标同浮屠子说了,他便捋着白花花的长胡须啧啧然兼悻悻然的鼓励我:“掌门此举虽不厚道,但有求于人便需光明正大,直截了当婉言相讨便是,如此作为实在有失体面风度,忒也猥琐,老夫汗颜。”
他自管去汗他的老颜,我这厢却不以为意的抬起杠来:“若直言相询,他必不肯给,反倒打草惊蛇,叫他有了防备,若他机灵些,便会将和氏璧觅所藏好,届时我上哪里盗去?长老的这个主意,委实欠缺妥当,实在是条名副其实的馊主意。”
老匹夫不乐意了,偏生与我较劲。他朝我竖起一指,满是褶子的老脸上颡,黑斑颤巍巍跳的颇为欢快,嘴角裂出奸诈一笑:“老夫担保,只需掌门亲口相索,他定予赐赠。”
我嗤之以鼻:“除非青天白日做黄粱美梦。”
他便激我:“掌门可敢与老夫一赌,输者六个时辰悬挂高崖不得自由。”
我有恃无恐:“哼,你且回去将牛棚中那头泥水牛鼻子中的缚足绳解来!”
彼时,我私以为对旮旯老道的脾性了如指掌,是故这场赌约博得很是干脆爽快一气呵成,却不料当我筑起一道城墙般牢固稳厚的脸皮同那牛鼻子伸手讨酒时,他亦甚为干脆爽快一气呵成,大袖一挥,出口豪迈又阔绰:“此番有幸邀得糗掌门出席,已给足老道颜面。区区一坦酒水何足道哉,糗掌门尽管拿去畅饮便了。”
后来我才晓得,原来我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良习惯已成五湖四海人尽皆知的稀奇怪闻,这些年无论多少帖子亦无法拉我远行,是故,谁能将我请出山门这桩事于各门各派的总统而言无疑是一件极其辉煌且光荣的非凡成就,知者也算赚足了面子,因此一向抠门如抠耵聍的旮旯老道才这般慷慨解囊。
我也彻底领悟了一个道理,从前名不见经传的我在如今的五湖四海中,身价委实忒高。
浮屠子老匹夫在缚足索上下了咒,六个时辰一过水到渠成便解了,我在心头计较一番,如今大约已删除了六分之二,身上老早便感腰酸背痛腿抽筋,剩下的四个时辰却如何熬得过去?
挨了半晌,眼见周遭万径人踪灭的荒僻模样,瞧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心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了。
抬头仰望蓝莹莹,白花花的万里晴空,三七二十一的数着那些五花八门的朵朵浮云,两刻钟后,催眠成功。
这一眠,睡得并不甚长。
待得醒转过来,睁开眼时入目依旧一片璀璨刺眼,那轮红彤彤的烈日仍金灿灿高挂九重天。我以为时辰尚早,打算翻个身闭眼继续入寐。
不料头顶一个阴测测冷嗖嗖的声音如鬼似魅般飘了下来:“醒了便站起来,我这地方委实太窄,难容糗掌门再接再厉的鼾!”
略微耳熟。
我并未第一时间仰头去看道者何人,而是摸了摸身下软趴趴毛茸茸一片物什,垂目一觑,却是头麻花山鸡正努力扑着翅膀在云端里驰骋。
这年头,脾性喜好奇葩到以养鸡豢崽逼上天为人间至乐的有名之士,唯有破穗族党首比鸦一人。
如今世道,修仙界中的庞然大物笼统也不过那几家,各部领袖掌权均互相有过几面之缘。说到比鸦,亦与我有几轮邂逅,并不能算萍水相逢泛泛之交,老熟人了。
踉踉跄跄爬起身来,我抖了抖衣袖,熟稔的同他打招呼:“想来如今当真是世风日下,竟连鸡鸭等家畜亦能上天,着实令本座讶异了一把。”
比鸦脸黑了半边,再自黑便青,青黑一阵更迭,总是恢复了正常,背着手冷言冷语:“都传睡茗山掌门行事做派很是出人意表,前几番谋面尚未窥见,今日亲眼目睹,果然名不虚传。”
我愣了少顷,他这话是在激刺我的落魄之态,对于这一点,作为本尊的我也是难辞其窘,只得随口敷衍:“谬赞谬赞,亏得鸡奴路见不平,方免我受日晒之苦,这厢有礼。”说着我便装模作样将手搁在腰间,矮膝一伏。虽然也不见得这矜持端庄的一伏有何诚意,但此种境况,表面工作尚需做足。
许是遭前头那一句无心之言给刺激了,他脸上再度五颜六色变了几变,眉毛也顺势拎了起来,瞪我:“鸡奴?”
“额,外头不都如此口口相传的么,说比族长您乃圈门养鸡之怒,简称鸡奴。”举头三尺有神明,句句属实。
他多半也晓得我说的是无可反驳的实话,再怎样不中听也只得听了,遂憋屈了半晌,皮笑肉不笑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鸡奴甚好,符合本座平素风格。”
大约是觉着这话题无多少营养,不待我琢磨着接腔,话锋一转,换了付郑重严肃的表情问我:“咱俩虽已有了关系,终究尚未落实,待这次喝完旮旯老道的寿酒,择日我便遣族人送上聘礼,早些把婚事办了,名分这东西虽无甚打紧,总亦不可少。”
我瞠目结舌,拿疑惑到惊悚的目光瞅他。
他给我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弄懵了,背着的手放了开来,往我脸上一指:“你这是何形容,莫不是要出尔反尔?施水施粥施援手,重金厚酬以身许也,此话我可听得明白,若非如此,我何必千里迢迢循着你的声音觅过来相助?哼,冷淡洁身如我,也只有欲抱红颜归,才会多管闲事。”
诚然,那几段求救信号确实产于我口,但那也不过是在困境之际为了吸引英雄过来救美么,实乃违心之言。何况按照话本戏剧里的套路来演,诸如此类的桥段,即便英雄救了美,在面对俏佳人以身相许时也要莞尔推距一番才显得正人君子的风度。是我高看如今的单身汉子了,这年头,正人君子委实乃稀有动物。
许是自然不能许的,然直截了当的否决却又不妥,比鸦这大嘴巴子常喜嚼舌根,日后传了出去,都道我言而无信,未免有失身份。我在唏嘘中酝酿两全其美之策。
这策略还没思索出来,那厢比鸦却坐不住了,气急败坏的蹙眉,拔高喉咙:“你这样忸怩,莫非已有了意中人?”
妙计!
于是,我顺水推舟的点头:“正是。”诚然,我心中一片澄澈兼空明,但此情此景,唯有此法可行。
他吃醋中开始暴跳:“你且道出他是谁,我将之灭了,咱们便可名正言顺。”
这情绪委实忒狠厉了些,我们修仙者中的常识一向讲究修养,平心静气,最忌狂浮气躁,他这番失态,实乃大禁!
正打算宽慰规劝几句,又想他之所以有此冲动,全因怀春,且对象堪堪是我,若由我来进行排解通常只会越描越黑,越排越堵得厉害,只好刹车。
我拍了拍他肩膀,咳嗽道:“我想你可能有点误会,曲解了最后头那一句的含义,这本是一道选项题,额~三选一的意思,既然最后一项不可行,那便退而求其次,本座赐你两枚五品灵石以作报酬,就此揭过便了。”
五品灵石乃修仙界钱币中的最大单体数额了,往下依次便是四品,三品……以此类推。我觉得两枚的价值足够抵消这场滴水之恩,遂随口敷衍交代两句,便拱手告辞,丢出法器踩着云头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他那麻花鸡躯体笨重,自然追我不上。
因早到一日,旮旯老道的寿宴要待明日方才开席,剩下的时间需要打发,我不喜与那些半生不熟的嘉宾寒暄客套,觥筹交错,想想藏在榻底的那坦陈酿等我等得着急了,便直接绕过前坝大殿,去了厢房。
从榻板下拖出旮旯老道赠送的那只酒坛,摆在案前端详,里面泡的是一头大王菜花,额头上的王字鳞纹闪闪发光,遍体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死后沦为食材尚具如此灵力缭绕,想来生前道行匪浅,多半是平素吊儿郎当,虎落平阳给旮旯老道擒了塞入酒罐,一失足成千古恨,委实可喟可叹。
默默替它哀悼唏嘘了一回,我怀揣满兜期待,双眼炯炯有神的拎开了罐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