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子时,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荆月戾宫乃天子脚下,作为魔域最为繁华昌盛的都城,即便是三更半夜,鳞次栉比的琼楼玉宇中依然散发出零零碎碎的灯光,映照在东城门青石板铺就的巷口小径上,隐约能瞧见角落中两道蹑手蹑脚的人影,正鬼鬼祟祟一步一警惕小心翼翼的摸黑前行。
两道人影中,居后的是我,而身前位那高大魁梧的男人,则是赤尊墓弃。
那晚衾幽突如其来便问我是否愿所他王后,他这样问,为了迎合,为了不让他失望,我掷地有声的道了声愿意。他得了想要的答案,便心满意足安安静静在就寝。
而我却因此辗转反侧睡意全无了,一整晚都在猜测他这番话到底是何用意。直至黎明破晓东方天穹泛起鱼肚白,我才找到一个理由将自己搪塞了过去。
我想,他定是忧心日后人魔大战时拿我做人质的卑劣手段终究败露,遂给我个安排个身份,将来真到了那一天,他将刀剑横架在我脖子上面对天下群魔时,便可说:“阿糗虽是睡茗山掌门,但亦是荆月戾宫唯一的王后,为家国荣辱存亡牺牲,实属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是以,我更坚定了早日溜之大吉的念头。
而要想成功安全逃离,我需要当年的宫乱主谋的帮助。否则我单枪匹马,孤立无援,想要从犹如铜墙铁壁似的包围圈子,重重叠叠的结界守卒眼皮子底下成功逃匿,毫无机会。
根据阿汐与吉野提供的线索,当年的谋杀案件中有一批幸存者苟活至今,均是荆月戾宫掌控一定权力的有势之士,地位职位皆不低。为了从他们口中逼供出墓后主使的真面目,这批人皆被囚禁在暗牢之中,时至今日尚且未死。只是这些人嘴硬得很,且对那主谋忠心耿耿,宁受千刀万剐之痛,亦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这妖魔道千奇百怪的法术应有尽有,类似竭诚咒的法诀也有不少,但这批人身居权位,宫中诸般秘法均有涉猎,晓得各项术法的破绽弊端,即便手脚受缚,亦可轻而易举进行破解,是以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仍能把住口风。
但魔域术法他们熟懂,道家心法却一窍不通。我欲从这条思路脉络着手顺藤摸瓜,比之如无头苍蝇般盲目捉象可要方便快捷许多。
我问阿汐:“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暗牢而不被旁人察觉?”
阿汐是性情中人,对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的观念看得极中,我令她心上人吉野起死回生,她便奉献我绝对的忠诚,以聊表偿答。何况我只欲离开戾宫,我并不属于这个地方,所以不该长时间待下去。这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之举。在我一五一十说明身份来历后,她决定冒险相助,告知我案牢的所在她清楚,但要悄无声息潜入狱中,非取来君上特质令牌不可。
自我假意答允下嫁与他那日起,之后他便日日光临挽枫殿就寝,无一日缺席。
我对此表示疑惑,不过是在酝酿阴谋,他不至于如此兴致勃勃,再说他难道不惧我居心叵测,趁他熟睡不备时一刀结果了他性命?
后来我才晓得,修为到了他那个境界,只需保持巅峰状态,即便处于不省人事的沉睡中,周身亦有结界相护,一旦危机靠近,立即警醒,故而他才有恃无恐。
杀他是难如登天,但要从他衣兜里盗出通行令牌便轻而易举了。
阿汐见过那令牌模样,提前觅了能工巧匠打造了一枚仿制赝品,我便以之与真货偷梁换柱掉了包,以免衾幽过早察觉。
拿到令牌,我水到渠成的进了案牢,先将其中一名囚徒一棍子敲晕,竭诚咒一下,立即得了答案。忧恐讯息有误,又试了试另外几名监犯,获取的讯息如出一辙。
这几人背后的寄主,竟是赤尊主墓弃,因憧憬平静安逸,风调雨顺的生活,遂厌憎血腥杀伐,恼怒衾幽残暴凶悍,杀人如麻的脾性,遂才有了叛变弑君一役。
人生何处无伏笔,志同道合是惊喜。
回了挽枫殿,我直接命阿汐去邀墓弃串门。
四尊中,两人对君上肝脑涂地,两人淡泊名利,均对那象征着至高无上荣耀的君位无甚概念,也难怪在视权柄如命的衾幽眼里,找不到当初反他之人的真凶。在他看来,背叛他的人,动机无非便是觊觎他臀下宝座。
真讽刺啊真讽刺。
“我是睡茗山掌门,受衾幽掳掠拐来,我对他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是朋友。”与志同道合之人交流,直截了当才最显诚意。
他呆愣了许久,才慢悠悠的反应过来我话中的内涵,还要狡辩伪饰:“微臣不知娘娘所言何意?”
将那枚通行令牌往他面前哐当一丢,我说:“你明白了么?”
“不知娘娘唤微臣拜谒意欲何为?”他总算明白了,不再啰嗦,眼睛里盛上警惕。
“不用慌张,我只是想烦劳尊主忙里偷闲帮个小忙,助我安然无恙逃匿出宫。”
他权衡再三,大约是想到我没将实情抖上衾幽的折衣殿去,足以表明是友非敌,何况把柄在我手中,只得答允我的要求。
于是,在他绸缪计较了几日过后,趁着衾幽忙于筹备封后大典的诸般工序无暇旁顾时,我们便在今日伏夜潜逃。
这荆月戾宫委实忒也富庶,楼宇殿堂不计其数,且到处都是守卫结界,一不留神便无所遁形,辛得墓弃亲自护送,他了解士卒站岗作息以及调遣的规律,又提前支开了无数披金吾,这才侥幸越至宫墙。
宫中禁制遍布,稍不注意撞了上去立时便要东窗事发。总算墓弃这厮在宫中摸爬滚打了许多年,对地势布局了如指掌,这才蒙上天眷顾,历经几番艰险,终于避开重重把守道道关隘,闪身出得了宫墙,降在乔木林中。
“糗掌门且往东行,自有领路小妖于十里外相候。”墓弃一指左手边枝叶茂密掩映下的林岔小径,神色颇为严谨:“掌门此行万事小心,且莫再遇凶险。这一去保不准便再无相见之日,那令牌……”
“你要杀人灭口还是越狱救人?”我取出沉甸甸一枚牌子掂在掌心,没立即便交于他。
“我平生素喜闲云野鹤的散漫生活,从未徒造杀业,掌门你多虑了,我会将他们安全救出并安排后路,远走高飞。”
关于这一点,我是信任他的,阿汐与吉野供给的线索中他的性情便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无比厌憎宫廷权谋中的屠戮,暴戾与血腥。是故任职这么多年,他练得一身好本领,却从未现身疆场,多年前人魔大战中也不曾有过他的身影。魔域天下广袤无垠,真正身无绯闻者,不过只他一人。
“烁毓亦参与过当年的弑君一役吧。”此乃互通,并非提问。这一节,在我知晓他便是当年主谋时便揣摩而出,性情如此相似,怎地不善以利用?观念信仰大同小异,不可能是泛泛交情,何况那日的探访烁毓便因醉酒说漏了一分,他忧的,便是有朝一日原形毕露,图穷匕见。
“倒也难为你们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君上没弑成,反而惹火上身,累得一桩性命之虞。”他讶异中,我将令牌递了过去。
讶够了异够了,他伸手欲接令牌,目光中露出坚定:“若非君上执着于权柄,不顾念我魔域百万妖士之命,这乱臣贼子之名,又从何而来。第一次虽然失败,但青山不改,只要一日未露出马脚,我便还能再弑第二次,总要解了众妖水深火热之祸……”
“嗯,不错,有志气,有胆魄,敢作敢为。只可惜你俩有勇无谋,少了些脑子,多了些匹夫。理想倒也很有盼头,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手中令牌蓦地消失,衾幽冷冽清寒的声音此刻多了一缕不屑的讥讽,以及无可披靡的威严。前方,墓弃身后赫然多了两人。
右首衾幽,左首烁毓。
我与墓弃面面相觑,眼中均是惊骇,他竟将烁毓五花大绑困缚而来!
我暗呼糟糕,此番情景,多半他亦将前因后果了然于胸,眼下兴师问罪来了。
哦不,杀人泄愤!
“衾幽?好,既给你窃听了去,我也用不着藏着掖着,便除了你替我魔域万妖法灭一场生灵涂炭之祸!”墓弃激动中拔出法器,千钧一发。
没理睬他的叫嚣宣战,衾幽收了令牌,双眸如失逆鳞般直勾勾盯着我,有失望与愤怒在眼中盘旋交织:“阿糗,你不是要做我唯一的王后吗?万事俱备,你却同旁的男人跑了,难不成你打算出尔反尔?耍我呢你?你怎可这样?你当我是什么?”
他一字一句的质问,从字面意思来瞧,貌似我失信在前,颇为理亏。是以我无言可答,垂头抿唇不语。心里却不以为然,虚伪演叼啊虚伪演叼,厚颜无耻啊厚颜无耻。谁耍谁来着?拿我挟为人质软禁倒也罢了,偏生折腾出这许多幺蛾子。果然强凶霸道。难怪部署宁愿倒戈反叛也不尝试规劝,无可救药了已然。
我观他此刻无耻之尤的程度,已臻天下无出其右的最高境界,高处不胜寒。
不过我还是纳闷,出逃之前一切后续都准备妥当,况且他不是在监督打造凤冠么?何以发觉并觅到路径追了上来?
到底没能憋住,我问他:“我不是将阿汐变作我的模样待在殿中混额……混淆视听吗?你怎晓得我逃跑了?”
他没搭理我的问题,继续脉脉含情的唠唠叨叨:“阿糗,你如此不告而别,你可曾留念过我,可曾因我而徘徊犹豫,踟蹰过?”
临走时巴不得生了翅膀远走高飞,委实没什么留念,至于现在倒真如他所言,开始踟蹰了,犹豫着该怎样回答他这个问题,才能息他怒气。我不禁困惑,眼下这个情况他不立即处决叛徒,反而絮絮扰扰揪着我说些无关紧要的,他这是自负到目空一切吗?压根儿不将墓烁二人殊死反搏放在眼里?
却听嘭的一声,烁毓突然挣脱桎梏,捆在他身上的绑缚寸寸断裂,跟着铮铮两响,已抽了法器在手,两柄青光锃锃的寒剑,左右手各持一把,威风凛凛。他面上露出憎恶之色,悍不畏死:“也不晓得你走了什么狗屎运竟没死成,却也无关紧要,无非要劳本尊动动手,再杀你一次便了。”
衾幽无视他的神情,依然直愣愣瞅着我,宛如要从我眼睛中看出什么物事来,口中之言却冷冽如冰:“你们未免忒也小瞧本王,你们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天衣无缝?呵呵,那日本王一回宫已晓得这出好戏便是你俩操控的杰作,体谅导演不易,也懒得杀了。如今看来,彼时的心慈手软却是在养虎遗患。”摩挲着手指一顿,复又续道:“不过呢,要拼命是不可能的了。严谨如本王,岂能无所绸缪,你俩且瞧瞧丹田气海是何等模样。”
我也跟着去瞟烁毓墓弃的小腹,这一瞧不打紧,却吓得花容失色。
只见他俩丹田气海之处黑气涌现,竟有无数虱虫密密麻麻扑棱着翅膀飞将出来,似在吞噬体内生计血肉。
“歃羿毒蛊!”二人脸色瞬间惨白,五官霎时抽搐起来。那惊骇的形容比我尤胜数倍,战栗中异口同声道:“你何时在我身上种下毒蛊?”
“不过十来天罢了,你俩且放宽心,安安稳稳的去。”衾幽轻描淡写一个响指,就听两道闷响,烁毓与墓弃两人连一声惨嚎都没来得及呼出便在我眼中活生生炸成两团血雾,爆裂开来,残肢碎体四溅翻飞,死于非命。
“不要!”我的尖叫惊天动地,却无法挽留两道鲜活的生命。
闭了闭眼,我背转过身,不敢再看那两团飘散在空中洋洋洒洒的殷红血雾。
衾幽弹指间连毙二人,一脸若无其事,过来携了我手:“你若想回山门,待封后大典一过,昭告了五湖四海,我与你一同回去。现在三更半夜的,阴霾寒凉,先回宫休息好吗?唉,今天若非我忙里偷闲去挽枫殿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