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丸日月辗转流光,窗间过马一泻千里。
岁月韶华如指尖流沙,稍微松懈便从指缝中消逝一大把。
十天半月的时光倏忽而没,但浪费糟蹋的这些时候倒也未虚耗,我在期间获取了足够的自由。
经上次欺君一役,我败如落花流水,那些妃嫔得逞解气,且衾幽驾临挽枫殿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大家都道我这个糗妃人如其名,不过夜昙一现的花瓶罢了,不得宠。她们日理万机,短时间内不会再找我麻烦,我便省出一患,专注于探听阿汐的典故。
从她人后花前凄凄切切的啜言泣语中,我明晤了她幽怨的来龙去脉。
唉,归根结底总是难逃情之一字,尤其是她这个年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心上人得了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小毛病,便成天要死要活。
这倒没什么,关键是她心上人的身份颇为特殊,竟是挽枫殿跟前看门的守卫,那名英姿飒爽的执矛妖侍,名唤吉野,寓意所致,遂她才整天对花落泪,无助而彷徨。
因患上那个也不晓得叫什么来着的急症,需道家罡气祛除身体里死缠烂打的疴源,而妖魔界中,何人能使得仙家道法?
莫瞧荆月戾宫中卧虎藏龙,真正懂得此法的不过唯我一人而已。
机会来了!
且还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先试了试阿汐,用无能为力的表情说:“我虽是仙门中人,然施展道家罡气却需一味药引,那便是一具完整新鲜的妖尸。”
许是这项要求忒也离谱,却天马行空了些,她泪眼婆娑中多问了一句:“妖尸?如此邪门的法术当真是道家罡气?却不知有何妙用?”
为了让她相信我句句属实,只得扯谎:“过滤你心上人体内疴源所用,唯尸身方才不会产生排斥,才可顺利吸走吉野体内病根。”
她终于相信了,打算去寻觅妖尸。我赶紧补充:“需死后片刻躯体尚温方可用,否则凉了无效。”她立即取了刀子直劈劈往胸口插,我连忙阻止她的动作,讪笑道:“试探你诚意来着,别当真,咱们这便去救吉野。”
她面色古怪了一把,继而道了声谢,准备起身。
我忽然一拍脑门,恍然道:“啊哟。”
“娘娘怎么了?”
“我为什么要帮你?”我抱起胳膊,似笑非笑,佯装不明。
她愣了片刻,讷讷的反应过来,晓得我是要报酬,立表忠心:“若娘娘肯施以援手,奴婢愿永生为娘娘坐骑,代步替撵!”
额,她真身原是一头生了翅膀的青骢飞马。于她们妖类而言,最大的屈辱便是沦为他人坐骑,她既立了此誓,其意必诚。我笑着将她扶起,满脸堆蔼:“不过是施一施法,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哪里用得着你如此牺牲。”为了让她不至欠我人情,自愧于心,我做大方状:“只是本座初来乍到,不明宫中诸般规则制度,章法礼仪,人际关系等,你可否将你晓得的所有于戾宫有关之事如数家珍尽数告知于我?”
救人心切,她只得将所知所明一根头发分八瓣,二两棉花一张弓,丁是丁卯卯坦坦诚诚的交代出来。
交代完毕,接下来还有辛苦她一趟,去衾幽面前痛哭流涕哀央诉求一番。大约是她的表演的确感人肺腑,连衾幽这厮也经不住心软,终于一道诏令下来,暂释禁足,我终于迈出了挽枫殿大门。
距离成功的几率又增了一层。
吉野侍卫原是绯尊主府上管家的二小子,因府邸中人丁兴旺,已无闲职可用,遂才入宫效劳。因宫中御医对这疾症束手无策,便将他送回了尊主府,以免传染他人。而他又因实在病重不宜再挪地方,需劳我亲自上门拜访。
于是,我光明正大踩进了绯尊主他家门槛。
按头衔来讲,我这个娘娘地位同这绯尊主旗鼓相当,不分轩轾,此番拜会,需要装模作样客套几句,互相作上一揖。
看来这绯尊主亦未得衾幽重用,否则知晓底细者,便不会如此酬酢,特特将我引入上座。
阿汐曾一五一十讲述过他的脾性喜好,典型的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素常和气儒雅,甚为易于,且喜交知己,嗜酒!还具一身酿酒神技,醴荼琼浆便是出自他手。
投我所好,正中下怀!
自初见起始,我便对这位手掌重权的绯尊主怎么看怎么顺心顺眼,兼之趣味相投,瓦罐子碰土胚子,我便将他划入知音一列。
我与他说:“待本宫替吉侍卫诊治过后,再来与绯尊主请示,还望尊主不吝赐教。”
他满眼满脸都是欢迎:“荣幸之至。”
替吉野治疗时,我驱退旁人,用睡茗山独家秘法下了一道竭诚咒。
此咒乃山门平素招收新门徒时盘查底细所用,中咒期间受术者呈混沌无我,意识涣散之状,接受施术者咨询时事无巨细有问必答。兹事体大,要了解宫中情势,仅凭阿汐片面之词总不能放心。之所以不对她使用,是恐妖魔所修之法与人类有异,如存心在受术时竭力保持清醒而故意讹我,那便不妙。
吉野则不同,昏迷中无力反抗,我轻而易举便下咒成功。
盘查之下,他的回答与阿汐大同小异,看来这小妮子所言非虚,不用怀疑了。但他所知的讯息比之阿汐要丰富许多,我的收获自也更为充裕。
撤了法咒,再一番捯饬,他总是开了眼睛。受了我的救命之恩,首先便是一阵感恩戴德,涕泗横流。说隆恩无以为报,有事鞠躬效劳。
阿汐替我揩去汗水,道了句“绯尊主有请娘娘叙话”便兴冲冲奔入房中自去同心上人窃窃私语,你侬我侬去了。
而我,便拾掇着应烁毓之约。
他在后花园中设了酒宴,恭请我入座后,开口第一句话便赞:“微臣只道女必矜持,酒乃大戒。娘娘如此端庄之人竟亦是此中豪杰,果非尘俗之辈。实令微臣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自被软禁起始,为了表现,不给衾幽这君上丢人现眼而在人前维持形象,我刻意敛了没羞没臊的性子。是故,除了那堆妃嫔之外,在旁人眼中,我乃自持肃穆的良家美眷。
诚然,我并没想起哪条规定说端庄之人便不能蘸酒,这两者有何矛盾之处,但寒暄中还是很谦和的捧上两句:“尊主过誉,论起杜康饮者之道,天下谁人能出尊主其右,我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得了夸赞,很是受用,也以同样的语调谦虚道:“哪里哪里,娘娘见笑。”
接下来我俩便围绕着酒这个词汇展开话题,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口若悬河,投机得很。
话一多,难免跑题。聊着谈着,兼之饮着喝着,他嘴巴子大了起来,问道:“娘娘可知微臣何以身无长处,唯嗜欢伯壶觞?”
兴趣爱好呗。我在心头翻着白眼,嘴上功夫却做得很足,自当顺水推舟让他抛一抛砖:“愿闻其详。”
“古人云倾杯解忧,一醉抿千愁,微臣便是效仿圣贤。”不过廿杯而已,他便已喝得脸色微醺,面红耳赤。看来酒技虽好,酒量却着实有限。
“尊主地位崇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柄佳人应有尽有,却不知忧从何来?”除非他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立于万人之上而顶上无人,欲谋君上之位!
我激动之余,大约缺乏迂回,问得忒直白了些。一闻此言,他脸上忧虑之情顿消,含糊其词:“娘娘此言差矣,人生在世哪有无愁之人。农家耕夫因田禾而烦,王权贵胄忧谋略而恼。各有各苦,只是人心无底,欲念无穷,彼此憧憬互相艳羡,不知足罢了。”
一堆废话!
无奈,他既侃侃宴谈,我也得像模像样回应几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尊主还是看开些,豁达些,便也自在宽怀些。”
回到挽枫殿时,天边恰好呈出霞光,烈焰般火炽薪沸,蔚映山扉。
同衾幽的揣摩无二,蓝尊扶驮与青尊艾翌均是他账下鞠躬尽瘁的忠臣,绝无叛变之理,那么便只剩下赤尊墓弃与绯尊烁毓最具嫌疑。
此番试探,烁毓的言谈举止中虽有微词,但亦不足证明什么,接下来需要想法子接触接触墓弃,以探端倪。只需查清当年发动叛乱的主谋,我便可阐明身份,联合对方相助,保不定便推了衾幽,出宫回山指日可待。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同仇敌忾,只需要坦诚,对方自会助我一臂之力。
阿汐要照料吉野,特地同我汇报休沐,革了一日假,今夜便留在了绯尊府。殿中其他宫女同我的关系不太亲近,遂辞了她们的侍奉,自己洗漱安寝。
刚熄了灯爬上软榻,还没拉过被褥,房中烛火复又噗的一声亮了起来。
我骇了一跳,回转身来,衾幽如鬼似魅般正一动不动的立于身后。他瞅了眼沙钟,问道:“今日时辰尚早,怎地这么快便歇息了?”
“无所事事,不睡难道坐在桌子前绣花枕头吗?”历经这段时日的顺应改善,我已能将他当做曾经的大王菜花面对,自主忽视他真实身份与嗜血,残暴,视人命如草芥的脾性,若无其事的同他谈论交流。
见我打算从榻上溜下来,他阻止我:“嗯,那你靠里一些,给我挪些位置出来,咱们先聊上一聊。”
“我今日去了绯尊主府上,替吉野诊治,吃了顿饭喝了两盅酒。”
他与我并肩而眠,哑然失笑:“同我讲这些作甚,我并非要你汇报行程。”
冰冷的气息分明清冽,被衾褥承载传递到我肩颈,拔凉拔凉。
这是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寒意丝丝缕缕,经久不衰,良久不散,即便包裹在暖煦如曦的貂绒皮袍,依然无法融化。冷到骨子里的人,怎能企图他向往朝阳?
“绯尊主的酿酒之技天下一绝,如何?我没骗你罢,咱们荆月戾宫的玉液可满足你口福了?”
“比你那又脏又臭又腌臜的洗澡水确实美妙了十万八千里。”我翻了个身,背对他:“话说旮旯老道也忒邋遢了些,泡你之前竟未提前清洗干净。”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他逐渐急促此起彼伏的喘息,以及,他缓缓攥拳骨节摩擦的咔咔声。
室内愈加冷了,我将被褥拉上一截。
此时此刻,稍微有理智者都晓得应当转移话题,不着痕迹的岔开这一节,若他恼羞成怒,后果不堪设想。
但今夜低落情绪实在提不上来,像胸腔里压了一千斤巨岩,堵得令我窒息。柔肠百结,遍体滞塞。
这是他生命中挥之不去的耻辱,而我偏生作死,往他伤口上撒盐。
“你打算什么时候复仇?”
他竭力扼制愤怒,好容易平复了心续,不答反问:“仇早晚要报,上次若非你开口讨饶,我非杀他个片甲不留。今夜你问这些,是想家了吗?是不是打算回一趟睡茗山?”
这是关键性问题,我不得不谋定而后动。斟酌片刻,违心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菜花便要随菜花。我如今身为你王宫中的妃子,自是如影随形跟着你。”顿了少顷,觉得这番措辞委实做作肉麻了些,遂续道:“你这王宫格局构造勉强算得有品,像模像样,住起来的感觉倒也福禄双全。只是忒过宽敞了些,显得十分空荡,清汤寡水无甚滋味。虽然诸多奇珍异宝于修炼上大有裨益,但太富裕豪华也不见得便十全十美。”
这番一连串明显虚伪的评头论足成功勾起他翘唇一笑,啼笑皆非的摇头:“唉,你呀,横挑鼻子竖挑眼,难伺候也难将就。”
想以一句“你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怕更难伺候”的讥讽驳回去,但话到嘴边到底咽下腹中,缄默。
气氛霎时尴下来,他忽然意味深长起来:“想不想当王后?”
还没待我琢磨出此言包涵了几个意思,他已继续:“你如今只是嫔妃,后位空置了这么多年,也该填充一位王后母仪荆月。贞淑贤惠的名媛闺秀无甚新意,我瞧你来历秉性皆为独特,勉强凑合我臆想中与众不同的性质。”
我瞠目结舌,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大约他自以为是的觉着我过激的反应除了惊喜之余还有掩藏的忧虑,于是宽慰道:“咱们魔域的封后制册无甚规矩,但凭君上之喜,旁人未可置喙,只需咱俩愿打愿挨,一切都不是问题,权且交由我来筹办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