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不如北国的锐利，但是带着入骨的湿寒。地面湿漉漉的黏腻，一下脚就是夹杂着泥和污水的痕迹，大街小巷都是沾着寒气的垃圾，什么都有。塑料袋子，烧烤竹签，苹果核以及昨夜贪杯者的呕吐物。杂七杂八地被遗弃在路上，被环卫工人扫到垃圾车里，运向下一个干净的地方。那盏早就不亮了的路灯还在路旁立着，上面的油漆变了颜色，露出里边儿最原始的锈色，在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下更显得斑驳。雨还在斜斜地飘着，没打伞的行人头上都蒙上一片单调的白色，不仔细看看不出来。阿四插着兜走在这样的环境里，别问他为什么要插着兜，装久了，就成为习惯了。没什么表情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听到不远处传来时高时低的人声，转身往有人的地方走。
阿四走近人声处，一栋还没有完全装修好的房屋前，水泥地上大大小小堆着不少东西，白菜，铁锅，被切成大块的猪肉。整栋房子对半开没有糊上水泥，墙体上露出本色的工地用砖，在微湿的空气中显得单薄，新装上的窗户上还有没有撕下的塑料薄膜，薄膜上印着些英文的广告语。窗角处有早已僵硬的水泥，是在工人施工时落下的。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南方小镇的边缘，多半人不认识英语，再者建房时落下些水泥很正常。他们注意到的是贴在窗户上的喜字，大红的纸，剪出简单的字，再不需要更多的解释说明，就能知道此时此刻，这里正在发生些什么，正在进行些什么。大门上贴着红底的对联，大概意思是新人永结同心，婚后生活好事不断。是一家人在办喜事，主人家二十五六岁的女儿出嫁了。到场的谁都在笑，谈吐间的唾沫星子都沾上喜气，眉毛上挑，言语间全是这家女儿自小如何懂事，找的那户人家又如何好。在这样的氛围里，连小孩的撒泼都显得很有生机和喜气。人很奇怪，在很多时候，喜欢带入。就像是大家聚会，喝酒觉得自己很帅，唱歌的觉得自己就是歌手，抽烟的就觉得抽烟很酷，仿佛自己所做的，就是大家最关注的。道理是一样的，此时此刻，在这场婚礼上的人都觉得自己是新娘或新郎，就觉得一定幸福，一定要笑。所以谁都笑，谁笑得越开怀谁就是主角。可是电影结局分喜剧悲剧，这部电影的结局说不上好坏，反正主角都没有笑。
阿丹是这场电影的主角，二十五岁出头了，在乡下只要是没有个正经工作的，这个年龄是该结婚生子的时候了，刚好阿丹就生在乡下。准确来说，阿丹是生在乡下的村子里，村子里二十几家人，都姓陆，说是以前打仗的时候逃荒的，跑到大山里度日，开荒种地。村里阿丹她们这批孩子都没怎么上过学、度过书。这是事实，现在很多人听到如今中国还会有人住在破瓦房里，一小罐猪油吃半年，顿顿是白菜萝卜，生活很困穷，没有钱上学，基本上都是摇摇头，眼睛睁得很大，眉毛上扬，一脸震惊地问，真的吗？国家不是下发了好多字政策来扶贫吗？阿丹说，是真的。国家的政策是给了孩子付学费，但是从家里走路到镇上要走两个小时，从镇上搭车到县城一趟要13块，一个高正生一个月的生活费最少600。还不加平时添置衣服的钱和购买生活用品的钱。家中的父母都是农民，没有固定的生活经济来源。又没有什么文化，能干的都是体力活。一斤玉米最多能卖一块钱，一亩地大概能产700斤左右。若是谁家里有个十五亩的地，那么产下的所有玉米全卖出去就够一个孩子一年多的生活费，但是乡下一般家里不会只有一个孩子。若是到工地上做工，一天也只是一百五到两百元。而这些钱还要用于家里的所有开支，什么水电、平时的生活以及参加红白喜事所要用的礼钱。要相信的是，有的人仍然住在四面漏风的房里，灯泡都不敢买瓦数很大的，开灯要到晚上伸手不见五指，一到十点多就要上床休息。原因？省电。阿丹家里还没有到那种开灯也要数着时间的地步，也不是说平时连顿肉都吃不起。但是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家有三个孩子，她最大，剩下的两个全是男孩子。并不是说家里边重男轻女，但是一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就摆在那里，现实到让人除了叹息别无他法。直到阿丹长到十五岁的时候，二零一几年时他们村都还没有桶水泥路。小时候上学，不是像现在这样的，他们的学校在另一个村子的，整个学校就有一栋教学楼，五六层的样子。他们每天早上四五点中就要起床，然后在家里的柴火上热点昨晚剩下的饭当早餐吃完，再装一些进铁饭盒里当今天的午饭。山路城市里灯火通明的大马路不一样。夏天的时候天气号，天亮得早，一路的花香鸟语，青草芬芳，倒也是清新怡人。但是只要是刮些风下点雨，一个不小心你就能从山顶摔倒山脚下去，起来一看全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上面还有沾着血的石渣子。一年四季穿的都是那件衣服，冬天风一吹就是一个哆嗦，手指脚趾全是冻伤，红彤彤的想一个个圣女果，痒起来的时候想搬石头砸。到了大一点的时候，到镇里去读初中，每个星期要回一次家，星期五一下课就得往家走，走到半路天全黑了，什么声音都有，不能怕啊，即使是心上上下下地忐忑着，双脚不听使唤地发软、发麻，但是就是要闭着眼睛走到底，一看到家门就撒开腿跑，好几次鞋都跑掉了。但是不敢回头，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你，你跑得越快它黏得越紧。星期天吃过午饭就得王学校赶了，还得背上一二十斤的大米和一些自己家里种的菜，一个星期的生活费是30块钱，艳阳天的太阳一照，人就会没有力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处滑下，生前身后都是一片湿气。阿丹的成绩其实一直很不错，虽不是学校前几，但是以她的成绩还是能考上一个很不错的高中的，而且高中是在离家更远的市里，那时候在很多个往家赶的深夜里，都是这样的念想支撑着阿丹向前走，靠着为未来的念想驱散恐惧。听隔壁二叔说，他到市里做工做了好几个月，都没有把市里逛完呢，有时候出去走走还会迷路，那肯定是个很大的地方了，到时候一定要好好去看看！于是脚下的路途似乎就没有那般长远了，黑夜也不再令人恐惧。乡下少年的梦想，有的时候单纯到让人觉得可怕，或许只是想要走出村子去看看镇上，走出镇子去看看市里，走出市里去看看城市。但是阿丹没有实现自己要用双脚走遍市里的梦想。
就在初三下学期开学，那天她在屋里收拾东西，平时就沉默寡言的父亲推门进来，看着她忙前忙后，抽着土烟，烟雾充斥着整个房间。最后还是阿丹先开的口，问父亲有什么事。父亲还是沉默，好半天才沉着眼眸说：丹啊，要不咱读完这个学期，就不读了吧？阿丹那一瞬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大脑里就只有父亲的那些话在嗡嗡地打转子，脸上也是呆呆的，看着父亲脸上深深的褶子说不出什么话来。父亲则是低着头没有看她，半天之后深深叹了气走了出去。吐出的眼圈还萦绕在半空，缓缓地流动着，难以名状的悲伤。然后阿丹记不住自己在房间里站了多久，眼泪大颗大颗地掉，鼻子一直很酸。收拾好一切后，阿丹走出房门，拿上桌子上的钱走向学校。她一直没有觉得走向学校的路可以这样短，恍然一下就走过了，只有发酸的双腿知道自己刚刚经过长途跋涉。阿丹哭了一路，哭着爬上那座山，又哭着走下山，路过长满青草的土坡，全是野果的树林。一直没有出声，却一直在掉眼泪。她一直是个早熟的孩子，一直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能看得出每次父亲拿出生活费时的窘迫，也懂父亲对她开口说放弃却不看她的原因，但是，来得太快了
乡下孩子都早熟，也知道没有很多时间去矫情，知道自己无法再继续读书后，阿丹除了那天无声哭了一场，就再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了，很自然地接受现实，上学，每个星期回一次家，背上米和菜，等着考试的来临。阿丹最后甚至没有选择去看考试的成绩，就在她要坐上火车到省外务工的前一天晚上，还接到了老师打来的电话，问她为什么不到学校里去拿毕业证和录取通知书，她说自己的家庭状况不太好，老师说会有办法的但是说还是要读的啊。她平静地谢绝了老师要同父亲谈谈的建议，却在挂断电话的时候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发黄的天花板，最后眼睛里的某些东西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显得突兀。她憋红了眼眶，没让自己哭出来，却在耳边听到了父亲沉重的叹息声。从家到市里的火车站，是阿丹从小到大出过最远的门，市里果然和村子里不一样，宽敞的大马路，高耸的大楼和人来人往的街市，还有挂着漂亮衣服的橱窗和伫立在各个角落的路灯。走在市里的大马路上，即使是下雨也不怕鞋子会脏，哪里像是在村子里，天一下雨就不敢出门，一出门就是一脚的泥。天一黑就不敢出门，黑乎乎的一片啥都看不见。当火车的汽笛生响起的时候，阿丹连心底那点无法用自己双脚走遍市里的遗憾和失落都消失了，紧接着的是面对前方未知的迷茫和害怕，她没有出过镇子，没有来过市里，她要出省了，她变态认识红绿灯，没有很好的方向感，不敢和陌生人交流。母说女孩子在外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但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该如何很好的下车？找到工作，在哪里睡觉？这些问题一直憋在阿丹心里，找不到答案，于是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她心底，她就那样谨慎地睁着眼，心一直上下地跳，直到白天黑夜都过去，火车停了下来。
阿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车站附近的餐馆里洗盘子，刚下火车的时候，她压根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只能跟着人流动，直到出了火车站，人流各自奔向四方，就只剩阿丹一个人站在原地发慌。面对完全陌生的城市，阿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到处走。城市里的一切和村子里的一切完全不一样，这样的白炽灯可以二十四个小时不用关，人们的步伐更加匆匆，说话声没有口音，穿的衣服颜色更加色彩纷繁，就连太阳，都显得更加明亮，明晃晃地刺着眼睛。走了好半天，阿丹还是一直在原地打转，找不到方向。最后还是一个看着很容易亲近的阿姨走进她，问她是不是刚刚离开家乡，来到这里。她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砰砰地跳。她母亲说越是长得很容易亲近的人越不能轻易相信。她后退了大半步，一脚踩进满是污水的小坑里。看到她这副紧张的样子，阿姨笑了笑，最后换回家乡话说：孩子，你别怕，阿姨是看你一个小姑娘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想问问你。要不，跟阿姨走，我在附近开了家餐馆，你现在也找不到地方去，要不就先去我的店里坐坐。阿丹抬头看看阿姨指的方向，一个不算很大但是看起来的很温馨的饭馆就在坐落在大街的街角，门外还有站着等东西的客人，最后点点头跟着阿姨走了。在饭馆工作了一年，阿姨一家也是家乡那边的人，一家人出门谋生活，最后选择在车站附近开家餐馆。他们待阿丹似自己的女儿，想着阿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要外出打工就觉得可怜，过年回家那天，夫妇俩亲自送她上车，塞给了她一个信封，拆开一看是好几千的钱，阿丹知道他们开个餐馆不容易，早上四五点叔叔就要到菜场自己购买菜品，自己洗，自己动手切，一天从早到晚就窝在后厨里，烟熏火燎，一身的油迹。阿姨则是要不停地招呼客人，结账，上菜，打扫卫生。一个月下来赚到的也就是一些辛苦钱，阿丹想着就就要信封推回去。阿姨一把拉着她的手说：拿着吧，也没有多少，你看看你一个小女孩子，到这个大城市来，人生地不熟的还要赚钱往家里寄，在阿姨店里帮一年忙了阿姨啥也没有给你，看着你，我就想起了我家那闺女……你要什么时候还记得阿姨就来看看我和你叔叔。阿丹上了车，看着不断往后退去的景色，心里难受，眼眶憋红了没有哭出声来。阿姨家里有过一个女儿，比阿丹没打几岁，那时候一家人在家里边生活，没有钱啊，书也没读多少，然后自己到外边打工，被骗去干了些不好的事儿，最后自杀了，自己把自己吊在老房子的房梁上，一张原本好看的脸紫青紫青的。夫妻二人接受不了这样的噩耗，把老家大门一封，自此没有再回去过。
若是说阿丹这一生都是没什么甜味的，那么遇到豆腐就是她这一生最甜的事了。遇到豆腐是在工厂里，那是阿丹离开家的第三年，这个时候的她，不再害怕一个人坐车到陌生的地方，知道怎么怎么在网上订车票，怎么样转站，怎么样更有趣地打发自己在火车上的时间。第三年她还是选择进了一个工厂，她在攒钱，想要打几年工后回家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店铺，地点也不选什么市里镇上，就在离家几十公里的小县城里，那里的教育比镇子里的好，离市里也不远，也有路灯和高楼，她想尽自己的力量让活得好一点，哪怕很辛苦。攒钱最快的工作，就是进工厂。包吃包住，还有可以领加班的奖金。流水线上的工作很乏味，同一个动作一天要重复几百甚至上千遍，整日都是站着，一天下来脚会肿的比馒头还要吓人，但是贵在坚持。所以的共有上班的时候都是一副死鱼脸，耸着肩，盯着手中的东西没有表情，不出一点声儿。要么就是一下工就喝酒，女的凑在一起打麻将，玩纸牌，男的就拿着工钱去喝酒，去嫖。但是豆腐不一样，他是所有工友中最特别的，他不仅仅会在工作的时候哼歌，下工后他会拿着各样的书捧着看，他的一部分工钱就用于买书了，看完了之后在低价一些卖二手。人都说他傻，浪费钱，一个流水线的工人还想着什么学习，读书难道可以让他离开流水线？说出来谁都不信。阿丹也算得上是车间里一个奇怪的人，她既不像车间里的小姑娘那样喜欢拿着工钱去买漂亮衣服、化妆品，也从不和那些上了带你年级的阿姨们往麻将和纸牌。除了平时往家里寄的那些，她剩下的每一分钱都是有用处。一些拿来买书学习烘培，再一些就是要攒起来，为自己以后开店做打算。就像豆腐说的那样，做什么都要提前打算，要做足准备。
阿丹的心动没有书中说的那般清新动人，在工厂里做事的人多半的精力多是用于怎么样赚钱养家，怎么样加班得到更多的奖金，阿丹也不例外。但是即使平淡到无奇的生活中，若是遇到正确的那个人，爱情是可以存在的，即使他们的背后只是冷冰冰的机器，耳边充斥着的不是优美动人的音乐而是各种震耳朵的机械轰鸣。很平常的一天，太阳照样升起，车间见还是各样的机器在响，每个工人的一天还是从像往常一样苦丧着张脸开始。阿丹精神不太好，但是还是坚持站在自己的岗位前，腹中的胀痛感让她脸色发白，看上去没有什么精神。突然被旁边的阿姨戳了一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的看过去，阿姨说裤子上见红了，她一下就变得紧张起来，就算是每个月都来那么几天是很正常的，但是裤子都见红了，而且周围有好几个男同事，被看到了得多不好？二十岁出头的女孩脸皮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心中生出一股难受委屈的闷气。正想着该如何出去解决，拿到要这样走到精力的办公室请假？直接走不行啊！然后眼前就出现了一双手，拿着一件衣服。阿丹有些愣住了，抬头看向来人。发现是豆腐正拿着自己的外套，递向她。她不知道该接不接两个人站着相顾无言。豆腐一把把衣服塞进她手里，说：快去处理一下，我去给你请假。说完转身就走了，留下阿丹一个人愣在原地，最后还是阿姨推了她一下，她在慢慢围上豆腐的衣服向宿舍走。回到宿舍整理好一切，阿丹抱着被子发愣，在某些瞬间，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暖洋，排山倒海袭上某些人的心头，呈不可遏制的架势，让人感到温暖，不自觉露出傻傻的笑。过了几天阿丹把衣服洗干净还给豆腐，两个人约在车间门前，身后还是轰鸣着的嘈杂声响，往远一点看是艳阳高照着的天空，一阵风吹来时，扬起了阿丹额前的碎发，在空气中轻轻扬。阿丹低着头把衣服递过去低声说了句谢谢，豆腐笑了，接过衣服说不客气，还说女孩子那两天得注意，好不好会留下病痛的。女孩的心底再次感受到温暖，心中一阵的悸动。
阿丹和豆腐在一起了，豆腐表的白，在工厂车间某生活的小伙子不太懂什么浪漫，表白的方式是在手机学来的，花了不少钱买了束花，准备了好几个借口约人出去，吃完饭后送人会宿舍，到门口突然从旁边的一个大竹制箩筐里拿出了花，说着喜欢和心动。即使阿丹是个早熟的孩子，她来自南方小镇的村子里，没有到过高级餐厅，没有穿过昂贵漂亮的裙子，但是她对未来和爱情都有过幻想。想过和喜欢的人光明正大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一起牵着手度过平凡的四季。当豆腐从竹筐里拿出那束花的时候，阿丹笑了，笑了半天之后红了眼眶，在豆腐期待的眼神中接过花束，带着羞意点了点头，然后豆腐紧紧地抓住了阿丹的手，直到两个人的手里全是汗，他们才相互道别，说着晚安和明天见。看着对方说都不愿意先走。阿丹笑着把花束带回宿舍，众人看到她一脸笑意的样子也跟着学校，打趣道原来阿丹喜欢这种调调啊，豆腐也真是个懂得浪漫的小伙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默默找了个瓶子剪去了一部分用来插花，之后的好几天她一会宿舍就看着花傻傻的笑。
两个人没有钱，约会没有去过什么高级的餐厅，但是他们会一起走过人群，走过红绿灯，到那家生意火爆的烧烤摊前，点的都是阿丹喜欢吃的，豆腐在一旁看着满嘴是油的她笑，她则是假装生气用烤串去堵住豆腐的嘴，最后两个人谁都是一嘴的油腻。豆腐拿过纸巾一点点擦干净她指缝间的油污，付钱，拉着她往回走，那时候天上的星辰很明亮，感觉天地间都被铺上了银色的光辉，回工厂的那条路像是通往宫殿的红毯地，公主和王子手牵手，慢慢走向幸福。他们没有钱到处旅行，但是每到有假的时候，豆腐会带着她，一点点，逛过城市的每个角落，下午两三点人声鼎沸的街市，早间四五点无人问津的海岸线，可以看见整个城市夜景的山顶。他们共同的足迹留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平凡的爱情在某处闪着淡淡的光芒。阿丹很多时候就在想，就是这样了，哪天他们一起回到家乡，开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当初帮助过她的叔叔阿姨一样，守着自己的小店，慢慢度过剩下的日子。可是生活有时候好像就喜欢正针对他们这些本来就很可怜的人，不管叫人怎么挣扎都没有用。在人最无助的时候生出事端，叫人不得不向它低头。
又是一年年关，阿丹要回家过年了，豆腐也得回家去看看父母，在一番的不舍之后两个人在车站上了开往不同方向的车。阿丹想着回去该和父母说说他们俩的事了，她二十四五了，像嫁给他了。这几年家里的经济状况好了不少，家里的三个孩子都没有上成学，年纪轻轻就都出去务工赚钱了，好在三个孩子都是懂事的人，没有在外边惹出什么事儿来，一直有给父母寄钱。于是父母就在镇上买了块地皮，前前后后下来房子也建的差不多了。装修还差了些，但是总会好的。就算阿丹不说，家里人也该催她了，乡下都是这样，没有正经工作的，不论男孩女孩，到了二十五六就得结婚了，再晚就找不到合适的人了。阿丹向父母坦白了自己和豆腐在一起的事儿，刚开始父母都挺高兴的，但是在知道豆腐的家境后，就不敢了。
豆腐家里是真困难，小的时候他妈妈就跟人跑了，自此再没有见过，他爸后来经过别人介绍又找了一个，生了两个孩子，但是他爸身体一直不好，他后妈又没有啥能力赚钱，两个妹妹都还在读书，还有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叔叔需要照看。光是豆腐家不在省内这一点父母就很不同意，那时候不如现在有高铁什么的，嫁出省的女儿相当于人口失踪了，几年甚至一辈子都见不上几面，再者要是男方家里欺负人呢?女孩往哪去说理去?加上豆腐家的家境如此，父母更是说什么都不同意。阿丹苦苦劝说，嘴皮子磨破了也没能打动她爸妈一点恻隐之心，她要出去找豆腐，她母亲就说要喝药，父亲也把她关在家里，走到哪跟到哪。阿丹打电话告诉豆腐，豆腐惶慌了，买了票就往阿丹家里赶。没什么用，阿丹爸妈非常有礼貌地接待了豆腐，甚至让豆腐在家里住了好几天，还让两个儿子带着人到处走了走。豆腐很郑重地对阿丹父亲说：叔叔，虽然现在我没什么能力，但是我会为了阿丹努力的……生活不是小说，没有奇迹，生活只有摆在眼前的现实，没有等豆腐发完誓，父亲就打断了他。看着他好半天说：我知道你和阿丹心里相互有对方，但是你要知道的是，我这辈子最怕的是穷，也穷怕了，阿丹当初就是因为家里没有钱才放弃了读书，去外边打工的。你也知道打工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你要自己的孩子像你们俩一样吗……不是叔无情……是咱穷怕了啊……说完叹了口气，拿着烟杆就往外走。豆腐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紧紧攥着拳头，最后无力地松开了手。
住了几天，豆腐还是走了，是阿丹亲手送他上的车，豆腐深深地看着阿丹没有说话，阿丹也沉迷着没有开口。当广播声催着乘客检票上车的声音想响起，豆腐匆匆在阿丹耳边说了“对不起”转身就走了。对不起什么呢?是在为父亲问出那些问题后的退缩而表达歉意?还是在为那天晚上问阿丹愿不愿意抛下一切跟他走，阿丹犹豫了很久摇摇头之后红了眼眶感到抱歉?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要怪就怪他们都没有足够的勇气，没有足够的幸运，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他们都有自己的难处，那些难处里容不下爱情。可是为什么，当汽车的鸣笛声一响，阿丹就哭了，豆大的泪滴不要钱似的往下掉，没入脚下的尘埃里，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好像没有来过一样。身后还是烈日高照的长空，人群在车站欢聚分离，都在哭，有的是因为喜，有的是因为苦，阿丹离开了豆腐，怕是从此不会再见了。
鱼离开水会死，雪见了阳光会化，人离开了人不会死。豆腐离开了阿丹的生活，阿丹没有死。家里到处托了人给她介绍对象，看谁谁都是一个样，不够幽默，不够上进，不够爱她，更重要的是，阿丹不喜欢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到底生活没有给足阿丹勇气，没有为了爱情能够抛下一切跟着豆腐走的决心。她怕妈妈真的会喝药，也真的怕穷。所以说爱情到底是败给了物质?还是败给了亲情?阿丹想还是败给了现实，他们没有足够幸运，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就能一起走完一生了。最后阿丹还是选了个家庭条件好的，离她家走路只需要二十分钟，开车只要五分钟。他们见了三次面，约会三个月，就定下日子结婚了。男生虽然家境不错，但是是个很抠的人，结婚前几天到县城里盘头发，两手空空地就往人家公司里走，没有像其他新人那样带了几颗喜糖。阿丹的妹妹在一边叽叽喳喳，说什么应该要订一束漂亮的玫瑰花，男方说花有什么可定的?那么贵，废钱。就连弄头饰用的首饰也不愿意在人家店里买，说什么太贵，就是专门坑大傻子的，非要到街上的两元店转了半天，买回来的时候化妆师都不耐烦了，说什么店里就会坑人。订的化妆礼盒也是最便宜的，一边抱怨着店里的东西贵一边使劲喝人家的免费饮料。最后还是妹妹百般说尽好话，什么一辈子就只结一次婚，这可是大事啊，怎么能没有一束花?男生才不情不愿掏了钱。108的花束非让阿丹掏8块，阿丹倒是不在意什么，整个过程没什么感觉，就是看到花束的时候愣住了，突然想起那天的那个晚上，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男孩，手里拿着这样的花束，说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然后她就在黑夜里笑了，答应了那个男孩子，其实事情没有过去很久，但是回忆起来，就像是隔了前世的记忆，怎么抓都抓不住了。穿着新娘妆的阿丹捧着花束笑了，在男方小声说着女生就是喜欢这些虚的声音里笑了，笑得很苦涩，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婚礼上的人都在笑，人们扎着堆儿在忙活手里的事儿，切切明天做菜用的肉片，洗洗刚买来的大白菜。或者是三五成群地凑几桌人打麻将、玩纸牌，或者是干坐着嗑瓜子。一切都混乱而有序地在进行着，他们都高声地说着阿丹的过去，女孩小小年纪就懂事外出打工照顾家里，现在长大成人要出嫁了。男方家里房子大，还有小轿车，又是家里的独子，这下算是嫁了个好人家啊。人声传得不远不近，在场的人都刚好能听到，于是新的祝福又开始循环。谁的脸上都是兴奋的笑容，像是自己结婚一样高兴。
阿丹听着耳边传来的种种声响，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窗外，缓着情绪把故事说完。临近深夜，劣质化妆品画出的精致妆容要花了，远处昏黄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周围的一切都看不清楚轮廓。楼下的人声喧哗，燃烧着的柴火发出光亮，在寒冷的夜里散发出许些不够温暖的温度。阿丹冷眼看着这一切，陡然惊觉过了这么多年，自己还是没有什么可喜的变化。没有过上自己的想要的生活，没有和自己喜欢的人走到一起。幻想还是幻想，她还是那个没有走小村子的阿丹，可是这场喜剧还要演下去，但是不知道要演多久。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