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时光过得越久,某些记忆反而显得愈加深刻,并不会因为岁月悠长而发黄褪色。千转百回间,在漫漫长路处回首,走了那么久,从前是什么样子吧,它到后来还是什么样子。总有一些东西,在历经岁月车轴滚动;风吹雨打后,还美好如初。
阿四在小城里遇见了个姑娘,二十几岁的年纪,站在一个烧烤摊前看老板忙活。烤串在碳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冒着热气,一下就消失在被阳光充溢的空气中,没了踪影。姑娘看着还挺傻,也不知道往后退退,没有表情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仍由带着油渍的烟往脸上铺,像是抹粉底一样。他觉得这姑娘傻,自己馋了,准备去讹她一下。然后就腆着张大脸向人姑娘走过去,拉着人往小摊的桌凳上一坐,毫不见外地拿起老板烤好的东西往嘴里塞。
烟熏火燎的墙壁,漫街尾的废报纸,颜色渐深公共靠椅,扎着马尾辫子的小姑娘,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时间过很久了,小书店门口还全都是各色的海报,开着的玻璃门传出来的还是那首歌,老板那曾经张意气风发的脸长现在胡子拉碴。一起挽着手走过的还是两个女孩子,卖水果的阿姨还是一副你爱买不买的样子。下水道的入口全都是发着恶臭的污水和垃圾,不远处的几个孩子正追着那条已经变老了的狗满街跑,所过之处,一片狼藉,狗撞到了过路的行人,孩子不小心掀翻了卖蔬菜阿姨的摊子。街道两旁的小贩还是一样卖力气地叫唤着,唾沫星子到处飞。身后传来阿姨气急败坏的骂声。小巷还是那个样子,小巷好像变了。
烧烤摊还是那个样子,烤炉上面灰迹斑驳,因为长时间被烟火与油污侵蚀而变成铁锈色,看不见了原来的颜色。上面放了几块碳火,酱料与食材完全相互附着,因高温而发出细微可闻的响声。空气中随时间开始弥漫熏烟,有一些勾人味蕾的香气。任然原本是一脸平静地站在烧烤摊面前等待的,最后被熏得忍不住轻咳了几声。老板说见她咳得厉害,叫她离远一些。任然摇了摇头轻声说没有关系。老板抬头看了任然几眼又去照看正在烤着的东西。问你她是不是第一次到本地来。任然说不是。老板又说她不像是这里的人啊,感觉对她没印象。任然听着笑了笑,说自己就是本地人,从小就在巷子里长大呢,只不过后来去外地工作搬走了。老板说哦,搬走好啊,看看这鬼地方,什么都没有咯。还是外面好,什么都有,还可以赚大钱。之后又说了小巷里哪家什么时候搬到哪个城市了,哪家又什么时候一家子都出国了。任然听着笑了笑,低下头盯着脚上的鞋和污迹斑驳的地面,没有接话。想着原来都搬走了啊,一阵风刮过来,不大不小的,扬起了街边的落叶,就把思绪吹远了……
那个时候,小巷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小巷的墙还是白的,调皮的孩子老趁着居民们不注意就把鞋子往墙上蹭,然后跑开一段距离,再停下来看着自己的“杰作”,哈哈大笑。路灯也没有现在的这般亮,夜晚时分,发黄的灯光总把人的影子拉得模糊又悠长,下面来往的都是不愿归家的小情侣和野着玩闹的小孩子。人群比现在更拥挤一些,熙熙攘攘都是人声,这家长那家短的说,谁家小孩子调皮捣蛋翻了谁家的墙,谁家的大姑娘要嫁人了。一切的一切,都挤在这条小巷子里,都把岁月过得很旧很长。这里也有任然的记忆,因为她是在小巷长大。最难忘的,不过是儿时候和阿婧的曾经。两个喜欢手牵手的小女孩,头上梳的都是羊角辫子,缠着妈妈用缝纫机踩出来的红丝绒带子。两个小姑娘胆子大啊,昨天去招惹街角家的大黄狗,被追得满街跑。今天就大半夜不回家,就搁小巷里的路灯下晃悠悠地散步,那时候街灯不太亮,就迷迷糊糊看见些路,小姑娘手拉手,一边害怕哪里突然窜出鬼来,一边在爸妈的叫唤声中躲躲藏藏。好不容易都乖乖地待在家里,闲不住一个蒙自眼睛找另一个,翻箱倒柜地玩,弄得家里面没有一块干净地。爸妈回来一顿骂,小嘴瘪瘪要哭唧唧的,转脑又忘了,去院里围着盛水的大缸玩,学小学课本里的小司马光砸缸。
任然和阿婧不是亲姐妹,是好朋友。阿婧的爸妈在五年级那年就离婚了,妈妈不知道去了哪。小阿婧跟着爸爸过。父女俩就窝在没几十平的小屋里过。小屋里啥都没有,没有电视,没有洗衣机,没有冰箱。家里放不下,那时候也用不起。小屋就放得下两张床,阿婧一张,爸爸一张。还有一张看不出原型的沙发,上面堆满了杂物。做饭的地方和睡觉的地方挨着,中间搁了张帘子。小屋再放不下什么了,也没什么可以放的了。连放个小烤炉的地方都没有,也买不起。冬天冷啊,窗外的冰快厚到屋来了。没有办法就窝在床上,盖着单薄的被子。还是冷,就没有办法了。阿婧小,但要做好多事,爸爸没什么正经工作,每天要外出做些零工。做饭什么的家务就都落在她肩上了。还得洗衣服,人小劲儿也小,拧不动就挂着,什么时候干什么时候穿。冬天更难过,本来就冷,还得洗衣服,一双小手本来就被冻得发紫,洗完衣服后就全开裂了,血迹斑斑的,没有要,就扯些墙角的蜘蛛网来包着,没什么作用。可是阿婧不抱怨,觉得和爸爸在一起就很满足了,还有任然这样的好朋友,脸上总是挂着笑。偶尔几次哭是因为想妈妈了,不知道她在哪,花着张脸对任然说好羡慕她,有爸爸妈妈。这时候任然就拉着小姑娘的手,说没有关系,我妈妈就是你妈妈。然后两个小姑娘就花着脸,抽抽气地看着对方闪着泪光笑了。
小镇上没什么好玩的,翻来覆去是几条逛烂了街,走来走去入目的是渐渐被孩子弄脏了,辨不出底色的墙。想要过得有趣一些,就得另寻他法。小镇后是一座没什么树木的小土丘,有一些小灌木和花花草草。上面最勾人的是那几亩地里种的东西和旁边的几棵果树。镇上有一个老爷爷,说是儿子好赌,在外边儿赌钱输了,干了些坏法乱纪的事,进了局子。留下老人一个无依无靠,靠着每个月的低保生活。就在土丘上种了几块地,种些番薯和菊薯。旁边是几棵桃树和橘子树。俩小姑娘本来就喜欢到土丘上摘些小野花啥的。自从发现了老人的那点东西,连花都不怎么摘了。秋季的阳光还带着热,俩个小姑娘就在灌木丛里猫着腰,一点一点靠近老人的几块地。先是探风,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再快速地刨土,挖到啥就是啥,没看清就往袋子里塞。最后顶着大太阳野炊,火都弄好了掏出东西一看,全是些老根。在看看彼此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的泥印,硬是抱着肚子相互笑了半天,爪子里全是泥,头上也不知道在哪招来的干草树叶。往返好几次,最后被老人逮着了,攥着衣角埋着头,不时抬抬头看看对方,眸中全是慌张害怕,哇就都哭了。最后还是老爷爷边哄边吓人说了半天,给人消耗了好几个烤番薯才消停。从此之后,更加肆无忌惮,天天上门讨番薯吃,年年就惦记这老爷爷那点桃子橘子。
两个小姑娘最爱的,还是街角叔叔的烤串,那时候都没有多少零花钱,一串烤猪肉俩小姑娘要存好几天零花钱,一角一角的攒,最后买来一串也是一个先狠狠闻一大口,再你一口我一口吃完,最后还得使劲舔舔竹签。最后手挽着手向家里走,攒钱的那些天里,一放学就往烧烤摊奔,站在旁边不眨眼地看,吞吞口水,攒钱的动力就有了。春去秋来,不能忘的还是那个小烧烤摊子,小学毕业,一人吃了五串烤肉,初中毕业时一人吃了十串。一转眼高中毕业,填了志愿,想庆祝一下。俩人没有选旁边新街入驻肯德基、德克士。还是坐在烧烤摊前,那时候和以往不一样了,不用再抠抠搜搜拿出几角几角的零钱,东掏袋西抠兜地凑几串烤肉的钱。这会儿是能吃了个饱的。吃到最后,俩人都没有说话,觉得嘴里的东西变味了,有些苦涩;有些难以下咽。那天俩个人在夜下走,路灯和往常一样,不是很亮,昏暗的光照在人身上,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就只是沿着那条熟悉的路走,还能听见路旁人家户里传来父母叫唤孩子吃饭的声音。几个小孩子在弹弹珠,其中一个一边搭着妈妈的话一边眼睛不离地面。小姑娘走过人家户,越过人群,看见在门口露着大肚子挥着蒲扇的大爷。相互笑笑,擦肩而过。到家的时候,任然问阿婧,说十年之后我们如果在烧烤摊遇见了会怎么样呢?还会一起吃烤肉吗?阿婧沉默了好半天没说话。最后说十年后再遇见谁他妈还认得你啊,到时候连招呼都别打,想想就觉得太矫情了。哦,也对,她们俩一向不爱看家庭剧里女主角的哼哼唧唧,梨花带泪。他们都长大了,能够在烧烤摊吃饱了,也不舔竹签,还学会了说脏话……
分离真正来的时候,人会表现的得很奇怪。感觉应该要说些什么吧,但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祝你天天开心,天天快乐?一点诗意都没有。希望你前途似锦、实现梦想?拉倒吧,我才玩不来那些文艺的清新祝福。其实真正想说的,还是希望你不要走。我们这样不好吗?随随便便过这一生就过去了。走那么远还吃不到烤肉串……送阿婧上车那天,任然什么都没说,或者是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他们是不一样的,这世界总有人要被迫地去选择什么,人也不能就为了些什么就放弃向前。列车开始向陌生的地方行驶,任然站在原地,看着车尾消失。是秋天的开始,阳光打在人身上还能感觉到暖意,在一阵风里,树叶落下,在光中开始向不知名的地方漂泊。车站的人群都背着大包的行李,拿着车票,等着列车,怀着不一样的心情。
时间再过得久一些,就像冥冥中注定的那样,剧本往下演,主角远走他乡,不相关的人也离开故乡,到不一样的远方。任然也离开了片地,带着儿童到少年时期的回忆,关上门,跟着父母远走他乡,离开的时候没有哭。
老板喊了几声,将烤好的东西端上小桌,递过来。阿四大口地吃,弄出了不小的声响。任然这才回过神来,拉回飘远的思绪。抬起头付了钱,想着过去很久了,也不知道到没到十年,就是看到烧烤摊了,也没有见到阿婧。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搬到哪座繁华的城市,或者;走得更远了。不知道她笑起来脸上是否还有浅浅的梨涡,烫没烫一直想要烫的头发;还是在远方找到了一直想念的妈妈。谁知道呢,或者是哪天,她们都走在人来人往的人海,匆匆擦肩而过时看了对方一眼,觉得对方陌生又熟悉,没有将对方认出来。你我来时皆是出自人海,走时归于人海。我不见你,你不见我,这才是十年后的结局。
“老板,来点烤肉串,要记得加变态辣……”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往平静的湖面投掷一枚炸弹,轰然间水花四溅,让人脑海里只剩一片白茫茫。
“咦?任然?……”
恍然间任然突然笑了,那一刻身边嘈杂的人群突然安静,周遭开始变得静止,世界沉默。仿佛回到了儿时,隔着时空传来的嬉戏笑骂,斑驳发灰的老墙,发黄的记忆,褪色的街巷,长满花花草草的土丘,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时光任然,纵使岁月百转,时光的车轱辘一刻不停地向前转动。但是我和你,都还在这里,扎着羊角辫子,上面缠着红色带子,面对面微笑着。
阿四觉得自己这顿赚大了,免费吃了顿正宗的烤肉串子。吃完还能拍拍屁股就走人。此时的阳光和很多年前那个初秋的一样,带着淡淡的热,照在人身上很暖。他回过头去看时,俩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在布满灰迹的路边摊的小桌上面对面地坐着,眸子里闪着一样的光。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都笑了,嘴角上扬,脸上的梨涡浅浅的。旁边的炉子上面是碳火,冒着烟,火舌舔着烤串,滋滋地响。时间就那样静止转动了了,再打上陈旧的颜色,像是一副老画,在岁月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