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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阴谋与爱情

翁伟昂坐在会议室里,默默地听着各专业部门负责人的工作汇报,他认真地倾听着各种意见,只是偶尔插话了解一些情况。

这个例行的行务会已经开了将近两个小时了,这是翁伟昂第一次独立主持行务会,因为老行长最近身体不好,到省城住院去了,所以翁伟昂终于有了一次独当一面的机会。虽然在这个文山会海的体制里,这个行务会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而已,但是对于翁伟昂来说却有着重要的意义。

大家显得都有些疲劳了,几位老科长开始懒散地半躺半靠在各自的椅子里。瞅着这个情景,翁伟昂微微地皱了皱眉头,觉得可以进行总结发言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最近一段时间的工作问题,我看大家就谈到这里吧。从刚才谈到的一些情况看,大家的心里好像都有些牢骚。但是就贷款”的规模而言,现在的工作重点还是要控制。如果我们地州行的信贷规模控制不住,那么就会直接影响到分行,乃至总行的信贷总规模。

“我们行在国家的金融体系里分量很重,当前在我国的金融工作中,国家宏观调控的手段还不多,也还缺乏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制度。所以现在是摸着石头过河,改革的任务和难度都很重。我们政府部门的很多领导,至今思维还停留在计划经济的那一套上,所以并不善于运用经济思维与我们银行进行合作,还是喜欢行政命令的那一套,这些确实给我们金融工作造成了很多困难和问题。”

“但是这仅仅是我们工作中遇到的很多困难和问题的一个方面,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我们的一些基层领导缺乏业务能力,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从目前的情况看,我们的很多基层领导,无论是理论水平还是工作能力都还有限,无法跟上各项业务迅猛发展的需要,自然也就谈不上执行总分行下达的各项工作任务,以及有效贯彻和执行党和国家的路线、方针和政策了。”

“这就使我们的很多工作放开不行,不放开也不行。不放开的话很多工作无法开展,可一放开的话,又会搞得乱七八糟,使很多本是很好的政策,在执行的过程中变了味、走了样。”

“就拿贷款的问题来说吧,从全国看贷款的总规模中总需求要大大地超过总供给。所以国务院提出了要压缩贷款的总规模,适度抽紧银根,严格控制信贷总规模和货币发行,以便应对越来越严重的通货膨胀苗头。”

“所以从全国看贷款规模肯定是要严格控制的,这就需要我们的基层领导干部很快地适应这一形势。不但要坚决贯彻、执行好国务院和总行的各项指示精神,而且最关键的是,我们在这个过程中还要防止这样做可能带来的一系列消极影响,要做到尽量不因此而影响正常的企业生产和经济发展。”

“因为从社会再生产的角度看,我们金融工作所起的作用就是稳定和促进经济的发展。所以我们还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地刺激生产,力争保持我们地方经济再生产的良性循环。”

翁伟昂停了停,环视了一下大家,接着继续说道:

“我们西北地区,生产力落后、交通不便、经济还很不发达,而且和广东、深圳以及沿海开放地区相比,我们的差距还在越拉越大,而不是像我们的很多领导和同志们想象的那样缩小了。”

“如果单从绝对数上来看,我们的成绩似乎还是不错,各项经济指标都超额完成了任务,高楼也盖了一些,表面上看来也确实轰轰烈烈。但从相对数上来看,实际情况就远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乐观了。事实上我们的经济发展速度虽然处于全国平均水平,但远远低于沿海地区的发展水平,这样发展下去,我们其实会越来越落后的。”

“我们在教育孩子的时候,总是激励他们向成绩最好的同学看齐,可是我们自己呢?我们这些成年人,反而是只满足于现状,看着那些积极上进的孩子们,我们或许应该感到脸红。所以我认为我们一方面要坚决执行上级政策,另一方面还要积极地促进生产。”

翁伟昂说得有些动了情,有点激动,压抑在心中的思想使他很想一吐为快。可这是在开行务会,并不是进行演讲的场所。所以翁伟昂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停了下来环视着在场的人。

人们的表情各异,对这不同的反应,那时候还很年轻的翁伟昂还无法去系统地分析和思考,所以他只能够尽快地接近问题的核心。他这次讲话的最重要的目的,应该是让这里的人们,既能够认识到贯彻执行上级政策的重要性,又能够认识到发展地方生产的紧迫性,这才是他这次讲话最主要的责任。

但翁伟昂首先必须表现出一副谦恭的神情来,这样才能使这些老资格的部门领导们无话可说。尽管翁伟昂有些蔑视某些人的无能,但是在这里,如果没有了这些人,他又会一事无成、处处碰壁,因为在这个体制里,人事权是很有限的,所以翁伟昂继续说道:

“我们现在必须根据目前贷款指标偏紧,而本地区资金需求量又在不断增大的现实,做出正确的决策。要把有限的资金用来支持那些生产形势好、市场需求大的产品的生产和供应上来。这样我们才能取得最佳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反之就可能会产生许多问题,影响社会的发展与进步。而要做到这点,首先需要我们计划科和信贷科的同志们做好工作。除此之外,最主要的就是要保持各项存款的持续、稳定增长,这样才能为贷款工作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我们搞银行工作的同志要知道,我们的生存取决于我们能取得多少利差。而要取得这个利差,当然就要有钱去放贷款,贷款业务要增加,存款业务就更要增加存款了。我们只有保持存款的稳定增长,才能有更多的资金供我们支配和运用。然后才能谈到提高资金的使用效益,我们的事业也才能持续稳定的协调发展。”

会场里一片寂静。人们的神情都严肃了起来,翁伟昂接着说道:

“虽然我们现在还是存差行,资金形势也还不太紧张,但盲目乐观是很危险的。现在已经进入到了多家专业银行竞争的时代,再加上邮政储蓄和信用社网点的不断增加,以后的同业竞争形势会变得越来越严峻。”

“从目前的情况看,我们行的经营效益并不理想。很多贷款贷出去了,不是被挤占、挪用,就是转变成了劣质商品,积压在了仓库里。该收的款很长时间收不上来,该贷的款当然就贷不出去了,这自然影响到了今后一系列的工作,这怎么能行呢?”

“我们有些领导和工作人员,不负责任、瞻前顾后,办起事来犹犹豫豫、拖拖拉拉,这种工作态度,是对银行和国家的犯罪。”翁伟昂严厉地说道,同时将视线移到了两位信贷科长的脸上。可那两位老资格的信贷科长,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都偏着头望着窗外。

一股无名火直冲上翁伟昂的头顶,他真想发作,但是理智还是命令他压抑住了心中的怒火。翁伟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平静地说道:

“长久以来,体制的弊端,养成了我们很多同志身上的官气,这点也许在我自己的身上也有反映。就我们的现行经济制度而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今的中国是没有真正的银行家的。虽然我们无法改变这一现实,但我们最起码也得对得起自己所从事的这一事业,我认为这应该是我们最起码的职业道德。”

“当然了,出现这些问题并不能全怪我们搞信贷的同志。我们西部边疆地区本身就信息闭塞,流通渠道不畅,生产能力也不强,总之各方面都很落后,这一切都必将影响我们贷款的效益,使资金周转发生困难。再加上地方政府方面的原因,都会给信贷工作带来一系列的问题和阻力。现在我们所管辖的很多企业还款能力差,信用级别低,这一切都确实会使我们的信贷工作遇到很多的困难。但造成我们工作被动的,是不是完全是客观原因呢?我看当然不是,因为我们并没有尽力而为。困难当然很多,可是不等于无法解决,否则要上我们这么多人又是干什么的呢?”

“从刚才大家讨论的情况看,都普遍担心银根抽紧以后工作不太好开展,希望上面拿出办法来。可是从目前的情况看,一等再等,能等出个新的发展吗?何况各地情况千差万别,这就需要我们自己拿主意、想办法。”

“从存款方面来说,我认为最主要的是要尽快实行承包制,并尽快将那些业务能力强、作风好的同志,充实到基层领导的岗位上来。当然,这应该先抓好调查研究工作,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实行,不能再搞一刀切、一哄而上了。”

翁伟昂自信而又坚定的语气使会场里的气氛渐渐热烈了起来,大家似乎被他的热情所感染,小声地交谈着。翁伟昂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这个地州行加上代办员只有二百多号人,虽然行政级别高,但无论是人员还是业务量,连首府辖区里的一个办事处都比不上。这个州里只有几个较大的企业和工厂,不过这地方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建筑公司到机械厂,从汽车修理厂到小水泥厂,再从小钢铁厂到军工炸药厂。这些小型企业构成了一个小规模的经济体,围绕着这个小经济体,形成了这个小型的社会,但翁伟昂在这个小社会里工作生活,总觉得绊手绊脚的。

翁伟昂初来乍到,刚到这里时的兴奋早已淡去,这个地州行的状况在他的眼里简直是一团糟。他们银行名义上是新成立的专业银行,可实际上是从人民银行里整体划拨出来的。这个偏远地区的金融机构,在人民银行时代,内部管理就有点混乱,到了专业银行时代,随着新业务的开办,各种账务和现金管理的差错和险情事故接连不断,使得各级领导焦头烂额、穷于应付,根本没有心思和精力去抓发展问题。更何况这个行的人员素质也很差,新职工虽多,可大部分都是银行系统职工的子女,这就更使人员素质难以提高。

银行是一个高度专业性的金融企业,一个银行工作的好坏需要一大批精干的专业人才,可眼前的现实不能不使翁伟昂感到担心。这些新进银行的年轻人,大多数是为了解决本行员工子女的就业问题,通过各种途径进了银行。在那个年代,这些年轻人被称为待业青年,他们在社会上游荡了多年,难免会沾染一些社会上的不良习气。在这个需要高度专业性的银行里,这的确是很危险的。他们在文化知识、专业技能和业务能力上都远远低于工作的需要,可更让翁伟昂头疼的,还是这地方的人平庸的思想,以及不思进取和懒散的生活方式。

何时才能改变这落后的面貌,翁伟昂并没有把握。翁伟昂曾经想过是否可以进行一些改革尝试,可是理智又使他意识到,这些想法十有八九都会落了空。

那层层的关系网,那可恶的惰性,都将使翁伟昂在这条路上寸步难行,在这里翁伟昂连一个得力的助手都难以找到。他满腔的热情在思虑中渐渐地化为了灰烬,眼前的现实也慢慢地变为了一片灰色。

虽然从目前看这家银行的经营效益还算差强人意,年增长率和各项业务指标都完成了任务,可对翁伟昂这样一个立志在人生中干出一番事业的雄心勃勃的年轻人来说,这一切当然远远无法让他满意。作为一个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和憧憬的年轻知识分子来说,翁伟昂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表面的现象而已,未来的前景远不像财务报表那样叫人乐观。

这家银行既没有长远规划又没有明确的经营目标,在翁伟昂的员工中,大专以上学历的员工还不到百分之五,中专以上学历的也不过百分之二十。而且就是在这些有文凭的人当中,有些也不过是混了个文凭而已。走这条文凭路线出来的人,大部分是有文凭没水平,更谈不上什么实际的工作能力了。他们没有独立的见解,往往是人云亦云。有的人连最起码的调查报告都写不出来,至于那些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翁伟昂有这些偏激的看法并不奇怪,当时正值20世纪80年代末,那时候中国的银行系统绝大部分还未进入电子化时代。所以那时候的中国银行业,还是和千百年来古代中国的钱庄一样,所有的业务都是靠一把算盘、一支笔和一大堆账本、账页,外加一堆公章、私章办理的。在那个手工办理全部银行业务的年代,银行员工们拼的是“三铁”,即“铁款、铁账、铁算盘”。

在那个年代银行里的车辆也严重缺乏,更不要说专业的运钞车了。基层网点的提款、交款,基本上得依靠自行车和步行,当然了,必须要双人押运。所以在那个年代,绝大多数银行业务都必须双人办理、互相复核,这就造成了银行一方面人员超编,另一方面又缺乏专业人才的窘境。

翁伟昂觉得在这里似乎一切都在原地踏步,即便是在向前走,那也是走到哪算哪。这里的人似乎根本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变化,虽然那时候西方发达国家的银行电子化已经普及,中国内地和沿海先进地区的银行电子化也已经起步了,但这里的一切却都在缓慢地爬行,可就在那个年代,世界经济已经开始了腾飞,信息时代即将来临,知识爆炸则在快速颠覆着人类的世界观。

翁伟昂的心中时常有一种恐惧、彷徨的感觉。他时常问自己,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看着这里的人们,对生活改善的满足和对近几年新建起来的楼房的赞美,翁伟昂就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压抑的感觉。

翁伟昂的心里有时候觉得自己就要变成一只坎井之蛙了,他会莫名地对自己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怜悯的感觉。但在他的心底,决不允许自己那颗倔强的心被这平庸磨去。翁伟昂命令自己勇敢地面对现实,希望终有一天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改变这眼前的一切。所以在这里,翁伟昂的内心深处是那么孤独、寂寞,但他执着的心,仍在命令着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梦想着最终的成功属于自己。

“翁副行长对本人负责的信贷工作的指教,本人深表谢意。但是作为干了几十年的信贷业务的老家伙,我想说几句。”精瘦的信贷科长王庆祥突然冷冷地说道,那平静的话语里透出了一股阴气。会议室里变得一片寂静,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王庆祥和翁伟昂的身上,静观其变着。

翁伟昂从沉思中醒来,心里一紧,他的心怦怦直跳,但仍然显得不动声色。翁伟昂对这种情况似乎早有预感,或许这正是他等待着的机会。翁伟昂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思路,准备迎接这新的挑战。感觉到了一种战斗前的那种兴奋而又紧张的感觉,就像又回到了学校里的绿茵场上跃跃欲试,盼望着那一声哨响,然后向对方的大门奋力冲去。

“信贷这一碗饭,我王庆祥吃了三十多年了。关于这一地区的企业情况,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得一清二楚。刚才翁副行长批评说,该收的款收不上来,该贷的款贷不出去。这是事实,可是不要说我一个科长,就是您翁副行长上去又能怎样?现在的这些企业,哪个没有点儿后台?再说大家都是国企,贷款申请书报上来,红头文件拿过来,哪份背后没有这个州长、那个书记的批字呢?如果放着你,你能不贷吗?既然是领导让放的款,哪个人能保证企业能够按期还款呢?至于那些小企业,如果你给他们贷款,谁又能保证他们生产出来的那些产品能有人要,不会积压呢?”

王庆祥咄咄逼人地冲着翁伟昂说道,脸上流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轻蔑的神情。大家的视线都随着王庆祥这番高论的结束,又转移到了翁伟昂的身上。翁伟昂微微一笑,泰然自若地反问道:

“那我问你,你不会不知道贷款是有规章制度和业务手续限制的吧?而且这些规章制度和业务手续都是明文规定的。你说有这个州长、那个书记的批条,可我问你,是权大还是法大?那么多的规章制度摆在你的面前,你为什么不知道去使用呢?你总不会连这些最基本、最简单的条例都不知道吧?你的组织性、原则性又都到哪里去了?”

“小企业为什么不能货款?只要效益好,就可以贷!贷出去的款当然要收回,但确定贷款能否收回的关键,主要在于你们对市场需求和企业经营状况的调查研究和分析。只有对企业经营情况进行了系统地分析以后,才有可能做出正确的决策。否则的话,给你那么多的人干什么?”翁伟昂微微含笑,盯着王庆祥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王庆祥的脸发黑,像是尽力压抑着心头的怒火,他这么多年里还没有被人这样教训过,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却被这个毛头小伙子训得下不了台。王庆祥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一时之间似乎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勉强冷笑着说道:

“这么说你这个年轻人是看不上我这个老头子了?你才干了几年?”

“对不起,我只看工作成绩的好坏,我认为这是衡量一个银行干部的唯一标准。”翁伟昂冷冷地答道。

“是吗?那你小子去另请高明吧!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能闹出多大的事来。”王庆祥边说边站了起来。

“好啊!我也正想民主一下呢。既然你主动提出来,我看我们可以发扬一下民主吗!干部能上能下,只见人说,不见人做,既然你自己主动提出要这样做,那么我会尊重你的意见的。”翁伟昂仍然冷冷地说道。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正盼望着这样一个机会,眼见激将法就要见效了,这自然令他兴奋不已。

会场里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这时副行长吴秦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吴秦是行里主管会计工作的副行长。他冲王庆祥摆了摆手,然后威严地说道:

“你们二位冷静一点,有话可以坐下来慢慢地说吗!何必这样呢?这成何体统!老王,你也是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同志吗!怎么为这点小事就发起火来了呢?就不想想自己的身份?这合适吗?”吴秦斜睨着翁伟昂,满嘴带刺地接着说道:

“小翁,你是个新同志,也太爱动气了吧!你还年轻,有很多事情你还不懂,应该学会克制自己。老王是个老同志,你首先应该尊重他嘛!在我们银行里,他的威信是很高的。不要把群众关系搞得太僵了吗!”吴秦幸灾乐祸地说道。

吴秦说完后环顾了一下会场,感到心底里近期压抑着的不满,终于有了一个释放的机会,为此而洋洋得意了起来。

翁伟昂并不想去搭理吴秦,于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干部能上能下,这天经地义。关于这句话不知有多少人说过了,可是光见打雷不见下雨,我看在咱们行里,也许应该来一次真格的了。”

的确,翁伟昂觉得这个问题是到了应该解决的时候了。不过现在他不想再扩大局面对抗下去,那样对自己反而不利,且把吴秦的坏话当成好话听吧,于是翁伟昂不等王庆祥再来进攻,就转换了话题说道:

“刚才信贷上的同志已经发表了意见,现在我想听听储蓄工作的情况。老谢,你谈谈这次储委会会议上的情况吧。”

已经谢了顶的主管储蓄工作的副行长谢辉,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说了起来。此时会场里的气氛,已经随着翁伟昂机敏地控制而恢复了平静。这时办公室主任小李走了进来,俯身在翁伟昂的耳边说了几句,翁伟昂皱了皱眉头,小声地问道:

“他们没说有什么事吗?”

“没有,他们只说要见你。是由州委的唐南同志陪同来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他们一共几个人?”

“四个,除了唐南同志外,还有一男两女。”小李小声地说道。

“那先让他们到我的办公室里等一下吧,我开完会再过去。”

行务会继续进行,时钟又向前走了一个小时。缓缓西落的春日里的淡淡阳光斜射进了会议室,给这个气氛低沉的会议室抹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使这里的一切都好像进入了画中,显得神秘而又悠扬。会议结束后,几名工作人员开始收拾起了会议室,他们都轻手轻脚的,尽量不打扰翁伟昂的思考。翁伟昂仍在低头沉思,直到感到脑子有些累了,才站起身向门外走去,这时他意识到还有客人等着他。翁伟昂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使自己能以一种良好的状态去应付可能出现的各种事情,因为他总觉得这几个人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江春敏一直是翁伟昂的办公室里最活跃的人物,她用轻松活泼的话语和神态,来缓和着这房间里紧张而又沉闷的空气。赵冠文和卫芸显得忧心忡忡,只有唐南还算悠闲地半躺半坐在沙发里,似乎是心满意足地抽着烟。唐南其实正在为自己这一次的表现而沾沾自喜,因为在不知不觉中,他觉得自己成了常务副州长和银行的联络人,以及身边的这个未来常务副州长女婿的保护人了,他估算着这次意外的收获能为自己带来哪些便利,而且现在使他感到愉快的还有江春敏。

一看到这个少女,唐南的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躁动,随即身体里也会勃发起一阵阵冲动。有时候这种感觉是那么强烈,可唐南一直没有机会单独和这个女子在一起,这逼得他只能通过想象来安抚自己难耐的欲望。此时唐南就在一边拼命地抽着烟,一边梦想着能有一天和江春敏共度良宵。

江春敏对这里沉闷的空气越来越不满意,她对来这里的目的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江春敏之所以来到了这里,完全是为了寻找一些满足和快乐。江春敏需要赵冠文,但与卫芸需要赵冠文的目的有着很大的不同。而此时的卫芸就像一个贤淑的妻子一样关心着赵冠文,对赵冠文寄予了那么多的希望。卫芸是希望通过赵冠文的成功,来实现自己作为一个恋人,将来也许是妻子的价值。卫芸的观念是传统的,她只希望去走大多数女人曾经走过的生活之路。

但是江春敏却完全不属于这个大多数,此时她只想通过赵冠文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似乎想通过与卫芸的友好竞争,来满足她那孩子般的快乐。

卫芸虽然一直没有说话,可内心却在剧烈地翻腾着。她时而担心,时而又想这一切也许很快就会成为过去。在这里只有她的心和赵冠文的心一起跳动着,现在他们的心似乎已经息息相通了。

此时的赵冠文六神无主,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傀儡任人摆布。唐南让他去银行,他就去银行;卫芸叫他去见卫健仁,他就去见卫健仁;江春敏叫他先编个谎话,他就编了个谎话。现在唐南计划将他介绍给翁伟昂,他就乖乖地来了。赵冠文像是已经麻木了,过去的那些小聪明早已经荡然无存,就像贾宝玉丢失了通灵宝玉一样。觉得自己变得那么渺小,那么无能,那么无足轻重,又那么不值一提。过去的一切就像梦一样,而未来又是那么虚无飘渺。过去的那些幻想,如今都已成为泡影,他的面前此时只有无穷的黑暗,那黑暗那么沉重地笼罩着他。

警车似乎正拉着凄厉的警笛向他驶来,一双锃亮的手铐仿佛已经拷在了他的手腕上,那冰冷的金属使他的心不寒而栗。赵冠文好像看见自己的身影被押上了法庭,所有的人都向他投来了鄙视的目光。审判长威严地站了起来,慢慢地打开了判决书。一句句可怕的宣判钻进了他的耳际,那可怕的一切使赵冠文不敢再想下去。他的心里一阵阵的发虚,身上也冒出了冷汗,赵冠文的神经似乎已经快要崩溃了。

也许是过去太顺利了吧,所以遇到这么大的麻烦和困难,就乱了手脚,失了方寸,这使赵冠文愁肠满腹、焦躁不安。他实在有些坐不住了,于是干脆站起身来逃开那把牢房般的椅子,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来踱去。

那三个人都用诧异的目光望着赵冠文,但赵冠文早已经无心去管这些了。赵冠文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眼睛里射出了一阵阵恐惧的目光,尽管他想掩饰他的内心,但这一切早已经被房间里的人们看得一清二楚。那三个人都无可奈何,就连江春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卫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唐南打破了僵局。

“小赵,你也不要太紧张了,现在成不成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你应该放宽心,不要再自己折磨自己了。”

“老唐,我问你,你看这个小地方,真能有办法解决掉这个大问题吗?”赵冠文怯生生地问道。

“你这就是书生之见了。你可别小看这个地方,别看这里的摆设没你那儿阔绰、气派,级别没咱那里高,比起咱们政府机关来矮了一大截,可真要办起事来,在有些方面的权力,要比你大得多!你一个科长,在咱们单位里也不过是跑跑腿而已,比你能拿事的人一大堆。可这里管着咱们全州的钱袋子,人家又是老牌的中央企业,你比得了吗?”唐南教训式地说道。

“唉,我是在问你,这里到底能不能解决掉这个麻烦啊?”

“那就难说了,要是一个年岁大点的人,圆滑一点还好办。可这个年轻人就有点不好琢磨了。这个人才高气傲,谁都摸不准他的心思,难说啊!”

唐南的这番话,使赵冠文沮丧地坐回到了椅子里,一时之间房间里又恢复了刚才那死一般的沉默。

“冠文,你不要这样嘛!纵然这处不行,还可以去想别的办法,总不会无路可走吧?”卫芸半是安慰、半是询问着说道。她本想宽慰赵冠文,却反而使自己也伤心地快落泪了。现在对赵冠文的同情和怜爱的感情已经完全占据了她的心,她再也无心去顾及什么合法不合法了。此时卫芸只想帮助赵冠文尽快脱离这片苦海,然后去开辟一个新的天地,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

唐南在一旁不住地暗笑,心想:如果这世上的事都像你想的那么容易,那么这个世界,就再也不会有罪恶与灾难了,真是妇人之见。

唐南这次出面一开始是为了在这两位漂亮姑娘面前逞逞能,到了后来就是为了巴结那位卫副州长了。老实说,为赵冠文办事,他的心里老大的不高兴,无论是现在还是在过去的工作中。何况这件事这么复杂,牵扯面又这么广,特别是夹在这个赵冠文和那位卫副州长中间,处理起来就更加地微妙了。但这件事卫副州长毕竟是同意了,而且听说这位卫副州长有可能荣升州党委书记。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位卫芸姑娘的地位就更不寻常了。哪个当官的不护着自己的孩子,就算是能顶半个儿子的女婿也肯定会跟着沾光的。唐南也是十年官场磨出来的人,对这些事见得多了,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这件事弄不好,又有可能把自己也拖进去。所以唐南也不得不思索一下,万一局势有变,自己该如何从这件事里脱身,所以现在他打定了主意,只需要人云亦云就是了,什么主意也不出了,什么决定也不再做,且看局势的发展,来它个见风使舵。想到了这里,唐南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感到全身一阵轻松,不由得有些飘飘然起来。一时之间觉得自己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最聪明的家伙,尽管这些办法也不过是从关系学和厚黑学之中学来的罢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办公室的门终于被推开了,小李陪着翁伟昂走了进来。房间里的四个人都连忙站了起来,除了唐南之外的那三个人,望着这位气宇轩昂的青年男子都有些不知所措,各自准备好的台词,不知怎么的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这位年轻的行长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因为在他们的脑海里,期盼着的这位行长应该是一位穿着中山装,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文弱书生。可是此时,站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位西装革履、高大英俊、潇洒而又自信的美男子。唐南赶忙热情地迎上前去,给他们做了引荐。翁伟昂的态度不冷不热,但又彬彬有礼。赵冠文则显然是不知所措,嘴里吐不出一个字来。至于那两个女子,则由于女性的本能,都将目光集中到了翁伟昂的脸上。只有唐南显得老练而又沉着,他世故又带着一些酸气说道:

“翁行长,听说您最近主持本地银行工作,各方面都搞得有声有色,存款额大幅度地上升,这样一来,想必你们的贷款也一定实力雄厚了吧,现在的原则是多存多贷嘛!”

“哪里。问题还多得很呢!恐怕一时半会不能有这么大的效果吧?我可不是什么神仙啊。”翁伟昂仍然是冷冷地答道。

“唉,翁行长过谦了。我们几位可都是慕名而来的啊!当然了,这也是卫副州长的意思。最近州里有些困难啊!具体情况我看还是由我们的赵科长来谈吧。”唐南恰到好处地将皮球踢给了赵冠文,可为了显示自己,他还是忍不住又说道:

“这件事是赵科长亲手经办的,而且我们这里还有卫副州长批的条子。”

翁伟昂用严厉的目光逼视着唐南,似乎一下子要将唐南看透一样。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看着这个小官僚的傲气和社会上的流气结合在一起的混合体,翁伟昂心里的火气直往上冲。

赵冠文听见唐南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才好似从梦中醒了过来。赵冠文毕竟混迹官场多年,所以马上接住了话头,用早已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噢,情况是这样的:小翁同志,我们最近打算从内地进一批原材料,主要是钢材,在资金上有些紧张,所以需要你们的大力支持,给贷一笔款子,希望翁行长能帮忙啊!”

刚才行务会上的情景又重现在了翁伟昂的脑海里,这使他几乎在瞬息之间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翁伟昂打算开门见山地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这次会谈,然后让这些人一走了之。他认为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他不想和这几个人在这里兜圈子,于是说道:

“贷款当然可以,不过这要看具体的情况,所以我希望你们首先提供我们所需要的资料,并给予我们信贷员的调查以积极地配合,我行将根据我们信贷员所了解到的具体情况,来决定最后的结果,所以现在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最后能不能贷,还是先要看贷款调查报告的情况再说。”

“嗯,这个……噢,是这样的。”赵冠文支吾了一会才又说道:

“目前州上的一些企业,急需这批钢材啊!现在已经开春了,到了咱们西北的施工期,由于有一部分企业无权直接进货,所以才委托我们的一家公司代理购买,可是我公司又因为资金被其他单位占用,所以一时之间没有现款,资金周转不灵。而钢厂那边又催着付款,您知道的,钢材可是紧俏原材料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所以我们还是希望翁行长能鼎力相助、通力合作,共同发展我们的地方经济啊。”

“是吗?原来是这样。那你们最起码也要提供所有必需的资料,履行必需的手续。比如说要有书面的贷款申请书,要有你们双方的订货合同,还要有钢材的质量报告,而且我们还要考查你们公司的还贷能力、支付能力和其他的一些有关情况。”翁伟昂耐心地应付着说道。他清楚以这种方式要求贷款的,一般都会有一些这样那样的问题。

“这,有,有,不过这需要一些时间啊!恐怕一时之间难以一下子整理好,可是现在的时间太紧、太紧了。能否请翁行长特事特办,如果晚了的话耽误了工程进度,这责任可就大了呀。至于资料吗,我可以过一些天给你补来吗!哎!现在的有些政策,就是太死板了,哪像人家沿海地区,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当然了,翁行长这样办也是对的。可是这样完全不必要的公文履行,是很可能会误事的呀!”

“赵科长这么说似乎有些太无知了。我这里的手续,跟你们行政机关的那种手续完全是两码事,你用你那里的一套来衡量我们,似乎有些不妥吧!如果照你说的那样去管理我们银行,我想用不了一两年,就会把我们辛辛苦苦积累了几十年的财富都挥霍掉的,你那样做岂不是乱了套吗?该严的就要严,在这一点上你就是把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也是一样。至于说搞什么公文履行,那与我们毫无关系。我是在经营国家财产,我必须首先保证国家财产的绝对安全。先审查、后贷款,这在世界金融界也是一条不变的真理。所以,请你先照我说的去办,任何其他的理由在我这里都是行不通的,特别是在目前这样经济秩序相当混乱的情况下。”翁伟昂对赵冠文半是请求、半是威胁的话语不屑一顾。他斩钉截铁的话语,把赵冠文憋成了一个大红脸。

赵冠文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用了,于是只好用求救似的目光去看唐南。可唐南却像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一样望着窗外,显然唐南已经在设法脱身了。“这只老狐狸。”赵冠文不由得在心中狠狠地骂道。

江春敏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两个男人唇枪舌剑的对话,像是在欣赏一部电影。的确,这样的情景,以前江春敏也只是在电影上才看到过,这使她觉得非常过瘾。江春敏盯着翁伟昂,就像在美术课上欣赏那性感的人体雕塑一般,全然不顾了其他。这个男子使江春敏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对男性的向往,并且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可一时又无法确定到底在那里见过翁伟昂。“是在电影里呢?还是在梦里?”她在心里问着自己。

卫芸则从与江春敏戴然不同的角度,注视着这场谈语和这两个男人。卫芸听得非常细心,她所关注的是这场谈语的内容。卫芸的心随着这场谈语的进行而不断地下沉着,觉得自己的希望在渐渐地破灭。这使卫芸不由得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注视着这个毁灭了她希望的人。但使卫芸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她的内心深处并不真真地恨这个人。尽管卫芸是那么想恨他,但相反的,卫芸却对翁伟昂产生了一种敬重而又钦佩的感情,这使卫芸的心灵和肉体的感觉都是那么复杂无比。

赵冠文猛地站起了身来,他想发作,可望着眼前的这个无论从气势上还是道义上都比自己高出一筹的对手,赵冠文又不得不压住自己心头的那把怒火,这使他又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了起来。与他同来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惊恐地注视着他赵冠文。

翁伟昂坐在那里稳如泰山,不但没有去看赵冠文,反而将注意力从赵冠文的身上移开,将目光转向了这里其他的人。翁伟昂知道自己已经战胜了这个行将崩溃的对手,觉得这个让他在舞会上羡慕、嫉妒、恨的赵冠文不过如此,他现在终于可以欣赏一下赵冠文身边的这两位佳丽了。

江春敏出众的打扮和高挑健美的身姿,一直在暗中吸引着翁伟昂的注意力。翁伟昂感到自己的心灵和肉体都在暗中躁动着,这个在那次舞会上伤害了他的自尊的女子,顷刻之间就激起了他身心内的欲望。翁伟昂奇怪自己在这个女子面前变化得竟是如此之快,几乎在转眼之间,他的思维已经从一个理智的银行家,变为了一个狂热的爱情至上主义者。翁伟昂意识到了人为何物,也意识到了造物主让美丽女人存在的本身,就是要让男人们受到诱惑和折磨。

此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同时涌上了江春敏的心头,仿佛他们在梦中相见过。江春敏努力地在脑海里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与此同时他们偶然相遇的目光,使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在江春敏的脑海里,终于浮现出了不久前的那个周末的夜晚和那个夜晚里回味悠长的舞会。

那个舞会上的一个个情景浮现在了江春敏的眼前,她终于恍然大悟了,明白了自己对这个男子为什么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不知不觉中那四个人已经告辞而去,走出了翁伟昂的办公室。翁伟昂冷漠地和他们道了别,可他的心里却再也无法平静了。翁伟昂目送着他们四个人下了楼,随着他们的离去,他的心却莫名其妙地空荡了起来,似乎不知道自己的思想该飞向何方。翁伟昂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心无所依的感觉,觉得自己的心里涌动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那感觉在不停地折磨着他的心。翁伟昂总觉得生活和命运在向自己暗示着什么,刚才的那一幕幕情景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那一个个画面使本是泰然自若的翁伟昂,此时变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了。翁伟昂想忘掉这一切,可那两个美丽的影子却在他的心里不停地晃动着,令他的心无法安宁。翁伟昂命令自己忘记那两个美丽的影子,可内心却与那两个美丽的影子反而越来越近了。

翁伟昂是一个性格独特的人,在他身上处处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气质。翁伟昂的生活严肃而又单调。他不吸烟、不喝酒,不参加一般性的各种社交活动,这在那个流行关系学的年代很另类。虽然这种生活方式常常使翁伟昂感到寂寞和孤独,但却可以让他拥有大量的时间去读书和思考。所以翁伟昂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并不是因为满意这种生活的现状,而是希望追求自己梦想中的事业和理想。可此时翁伟昂却怀疑起了自己这样的苦苦追求是否值得,当事业和命运让他独自来到了这座小城里,孤寂的生活更让他感觉到,自己的生活里既没有他所爱的人,也没有爱他的人,这使他开始怀疑起了人生。

正在这时小李推门走了进来,打断了翁伟昂混乱的思路。小李救了翁伟昂,这使他感到一阵轻松。翁伟昂望着小李问道: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只是来看看您还有没有什么事要我去做。现在已经快下班了。”

“噢!是吗?快下班了。你瞧我都快忘了,今天没什么事了。噢,对了,你明天去计划科给我搜集一些有关原材料供应和生产方面的材料,要最新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急需的话,今天也行。”

“今天就不必了,你明天再去搜集吧。最好明天下午上班时给我。”

“没问题,我明天一早就去办,你放心好了。”

“好,那你可以回去了,我等会再走。”

小李退了出去。翁伟昂的心似乎又有了寄托,他并不打算去办这个贷款,可他分明又对这件事情感到有些好奇,所以想稍稍了解一下相关的情况。翁伟昂总想去看看这方面的资料,就好像这样就可以见到那两位美丽女子一样。他好像生怕那两个美妙的身影会从自己的记忆里消失,这种感情是那么强烈,使他自己也感到难以置信。

又过了很长时间,翁伟昂才恢复了平静的心情,身心也轻松了一些。他站起身来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办公桌,将桌上的一叠新报纸装进公文包里,然后穿好风衣,提起公文包走出了办公室。他们银行这座新建不久的办公楼,在这座小城里算是比较现代化的一栋。此时办公楼里早已经一片寂静,只有传达室的老张还在值班。翁伟昂和老张打了个招呼,走出了办公楼。下班的时间才过去了十分钟,机关员工们就已经一走而光了,这使翁伟昂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因为在银行的基层网点里,加班加点却是家常便饭。

白天已经渐渐地长了,满街都是下班的人流,下班是轻松的,可是坐公共汽车就另当别论了。在那个年代挤公共汽车是件辛苦的事,那时私人汽车还远远没有进入家庭,而出租车对于工薪阶层来说又过于昂贵,所以自行车和公共汽车是人们主要的交通工具。望着提着大包小包急匆匆走向公共汽车站的人们和拥挤的公共汽车站,翁伟昂像往常一样打消了乘公共汽车回家的念头,信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新办公楼离翁伟昂的家并不太远,即便散步式地走回去,半个小时也足够了。与首府相比这个城市太小了,没什么大的地方。可由于街道狭窄,被街上身着各式服装匆匆而行的行人们一挤,反倒显得熙熙攘攘了起来。大一点的饭馆舞厅门前闪着美丽的彩灯,街上飘着淡淡的烤肉的清香,街道旁的市场里,烤羊肉串的维吾尔族小伙子和做买卖的内地小贩们在大声地吆喝着。望着这生机勃勃的街道风情,翁伟昂的情绪渐渐高了起来,多多少少地感觉到了一点时代脉搏的跳动和一丝生活的气息。

回到了家里已经是八点多钟了,家里当然是空空荡荡、静悄悄的。每当这一时刻,翁伟昂就思念起远在首府的父母姐弟,思念起他成长的那座城市。翁伟昂简单地吃了一些剩饭,然后就躺在沙发里看起了电视。那个年代的中国家庭逐渐淘汰了黑白电视,彩色电视机已经开始普及了。不过那时候的电视频道很少,也还远远没到有线电视的时代,因此电视信号很差,很多家庭的房顶上都架着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的自制土天线,所以要想欣赏完一部精彩的电影、电视剧,那还得有点运气才行。最可气的是越到精彩的情节时,画面越抖动得厉害,特别是在行扭时男女主角们就像在哈哈镜里演戏一样。

这时不会再有人来打扰翁伟昂,他可以完全自由地思考和想象。在这黑房子里,翁伟昂总算可以将分散的思想重新集中起来,这自然又使他回想起了下午发生的那一系列的事情。“这一切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躁动的心继续问着自己。

翁伟昂就这样想了很久,一会联想到那儿,一会又联想到这儿,也许是想得太多的缘故吧,到后来他已无法理出个头绪来了,这使他感到痛苦,最后只好放弃了这些思想,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楼上传来了阵阵歌舞声,这歌舞之乡能歌善舞的人们,正在利用这一天最难得的自由时光在尽情欢歌。

翁伟昂站起身来,打算去干点事情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他打开灯,关掉了电视。房间里一下子变得雪亮,这给他昏暗的心带来了一线光明,身体里也有了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心情也似乎随之好了起来。

翁伟昂打开了公文包,翻开了这几天的报纸看了起来。他阅读的速度很快,有时只看看标题。他的理解力和判断力,能够使他很容易地猜测到那些文章里大概的内容来。

这并非翁伟昂这个人太不认真,而是因为他过去读得太认真了。翁伟昂以前读报时,可以说是读一句想半天,简直像在研究报纸一样。看多了,也就看出了套路,所以他现在只要随便地看上几句,就能够领略到文章的大致内容来。虽说现在的言论比较自由,但是思想界沉闷的空气却仍然使翁伟昂年轻的心,觉得所有的报纸似乎都是在原地转圈子,没有丝毫新意。

翁伟昂随便地翻了一会,很快就将一大堆报纸看完了。于是又陷入到了无聊和空寂的感觉之中,只好又翻出几本书看了起来。其中有《莎士比亚全集》的二、三卷,有卢梭的《忏悔录》和一本《经济师手册》,他不停地读一会儿换一本。

读了一个多小时的书,翁伟昂觉得脑子里有些乱了起来,注意力也无法集中,更别说去领会书中的思想和内容了。这时再读下去似乎有些浪费时间,于是他放弃了这种努力,觉得再这样看下去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翁伟昂因为无聊而感到身心疲惫,洗漱完毕后就一头扎进了被窝里。这是他一天里最为幸福的时刻,因为只有这个时刻,才能彻底摆脱掉那无聊的生活和孤寂的感觉,每当这个时刻他的身心就会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于是他又可以胡思乱想了,不久就会在这胡思乱想中睡过去,然后将所有的记忆暂时忘记。

当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普照大地,春天里的万物又充满生机时,翁伟昂很早就来到了办公室,因为这样就可以避开公共汽车拥挤的高峰期和那些疯狂的挤车人群。

过了不久,机关员工们陆陆续续地上班了,办公楼里又热闹了起来,过道里回响着汉语和少数民族语言夹杂在一起的谈笑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

翁伟昂主持工作后,要求每天上班后召开一次各部门主管领导和行领导的碰头会,以便于互通信息、落实计划、布置好每一天的工作,这样的碰头会通常都进行的很短,每次都只有十到二十分钟。

今天的参会人员都基本上到齐了,只有王庆祥和吴秦还没有来。翁伟昂对此一笑置之,他似乎早有预感,所以不动声色地布置好工作,新的一天就这样正式开始了。

刚到这里工作时,翁伟昂的大部分工作时间都是在各种会议里度过的。前一段时间为了熟悉基层情况,只能抽时间跑基层网点和有业务联系的单位,这些大大小小的会议让他感到非常疲劳和厌倦,所以他下决心将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会议压缩到最低点,这样才有时间和精力去办一点实事。

可今天翁伟昂哪也不想去,他就像失去了动力的远洋海轮一样,在时间的大海里懒洋洋地漂泊着。整个上午翁伟昂都在办公桌前度过,就像机器人一样,批阅着一堆文件和查看各种报表,间或打几个电话,向来请示工作的同志布置一下。这一切他就像凭着本能去完成的一样,根本没有思想的介入,一切都像是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下完成的。“其实工作也可以是一件很容易、很轻松的事。”不知怎么的,翁伟昂的脑海里冒出了这个奇怪的念头。

一个上午就这样在悄无声息中过去,好像没有留下一点记忆。“工作了一个上午,却连自己做了什么事都记不清楚,这算是一种什么工作?这可真是太不像话了。”翁伟昂在心里自责道,觉得自己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当下午一上班,小李准时将翁伟昂昨天下班前要的那些有关原材料生产和销售方面的资料,送到他的办公桌前,翁伟昂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内心深处到底在期待着什么。翁伟昂的身心莫名其妙地兴奋了起来,于是将整个下午的时间都用到了这一大堆文件和资料之中。开始时翁伟昂只是饶有兴趣地随便翻阅着,但是不久他的心就被这些材料和昨天下午的那一幕幕情景吸引住了。

翁伟昂已经搞清楚了全国的钢材生产和销售的大致轮廓,于是放下了那些材料,陷入了沉思之中。翁伟昂越是向深的地方思考,就越是觉得昨天的那些事是那么奇怪,直觉似乎让他意识到了什么。

从最近的经济情况来看,本地区的钢材生产情况一直稳定,而且西北地区虽然到了春季开工期,但是并没有大型工程上马,所以钢材供应总的来说应该是平衡的,可市场上又确实存在着供应短缺的情况,本地的很多企业都反映各种原材料的供应都很紧张,特别是钢材。翁伟昂开始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一时之间这个问题占据着他的脑海,他隐隐约约地可以猜测出肯定有一部分人在这其中捣鬼,可他没有想到这些人竟然打起了他的主意。这既让翁伟昂感到愤怒,又让他感到担心。因为原材料的供应直接关系到本地区各个企业的生产,这个环节出了问题,就有可能影响到全州的经济发展,而且也必然影响到银行的贷款安全。作为一个有着强烈事业心和责任感的银行负责人,翁伟昂不能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他十分清楚他们这样一个大行,在社会生活和国民经济中所起到的既举足轻重又十分微妙的作用。

一个充满着冒险和刺激的神奇前景出现在了翁伟昂的眼前,这让翁伟昂的心亢奋了起来。这种心情驱使着他急不可待、义无反顾地采取行动。翁伟昂感受到了自己精神的振奋,那充满着美好前景的胜利似乎就在眼前。翁伟昂预感到了这件事的复杂和微妙,思考着该如何动手,他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一种豪迈的感觉涌上了翁伟昂的心头,表现欲充满了他的胸膛,他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通过这个机会他不但可以使这个小城里的人们认识他、了解他、感受到他的存在,而且也终于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去接近那两个美丽女子的机会。翁伟昂不知道在工作的责任感和对异性的渴望之间,哪一个更强烈地推动着他。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两天,翁伟昂处理完了手中的几个事情,然后走到了茶几旁给自己砌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起来。现在已经是六点多钟了,他坐在沙发里回想着这两天的进展。两天来,他派人调查了本地的钢材生产和销售情况,发现了一些诡异的问题。

从表面上看钢材的生产和销售一切正常,但令人奇怪的是,用钢企业能够买到的都是高价钢材。而更为奇怪的是本地生产的钢材却又莫名其妙地销售到了内地,所以本地的用钢企业能够买到的都是内地的高价钢材。

那个赵冠文说起话来总是虚虚实实,其中必然有诈。想到这里翁伟昂在办公室里来回踱起步来。“那么我又该怎么做呢,直接拒贷了事吗?”他的脑海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其实这个问题这两天一直困扰着翁伟昂,可从目前了解到的情况看,似乎还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再加上翁伟昂必须充分考虑赵冠文和卫芸,以及那位有可能成为新任州委书记的卫副州长的关系,这就更使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像是坠入了五里雾中。翁伟昂有时觉得这样做没什么意思,不打算再追查下去了,可是这些问题却总是占据着他的脑海不肯离去。

想到这里,翁伟昂又翻阅了一遍赵冠文昨天下午快下班时,才送来的一份漏洞百出的贷款申请材料,又若有所思地看了许久,终于抬起了头来下定了决心,拿起电话拨通了州政府的总机:

“你好,请接一下卫副州长……噢,是卫副州长吗?我是银行的翁伟昂啊。卫副州长,我想向您了解一些情况。最近一段时间州上的钢材供应紧张,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是吗?这样看来是不应该有什么大问题了,那又为什么要贷一笔数目可观的款子到内地去购买钢材呢?什么……没有?这不可能吧?”翁伟昂强迫自己问道,觉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不是您让赵冠文来办这件事吗?怎么您忘了,而且他们上次来还带着您批的条子。什么?您批的不是这件事?!这就怪了!他们现在要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贷款,据说是因为州里的钢材供应紧张,无法满足企业生产的需要。可是根据我了解到的情况看,咱们本地的钢材生产能力是能够满足生产需要的。我真搞不懂他们在搞什么名堂,所以才给您打了这个电话。那么是不是可以麻烦您过问一下这个事情?好,好,那就太麻烦您了。”

当翁伟昂放下电话时,情况已经很明白了,强烈的预感告诉他,这是一桩不同寻常的事情。那么这场暴风雨又会以什么形式来临呢?翁伟昂此时还无从知晓,但他的内心深处确实期待着这场暴风雨来得快点、猛烈点。

“行长,有人找你。”小李走进来轻声地说道。

“那就请进来吧。”翁伟昂心不在焉地答道,眼睛仍旧盯着桌子上的文件。

门开了,那人轻轻地走了进来。

翁伟昂满不在乎地抬起了头来,不由得一惊愣在了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由于太出意料,所以翁伟昂显得有些慌乱,但是很快他就使自己的心恢复了平静。

“怎么会是你?快请坐。你有什么事情吗?”翁伟昂一边站起身来打招呼,一边殷勤地问道。

“噢,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主要还是为前两天的那件事情来的。”卫芸极力掩饰着心中的忐忑不安,故作轻松地答道。

翁伟昂微微一笑,然后坐回到了椅子里。他早已看透了卫芸此时的心情,所以故意不再说话,这样可以逼着卫芸自己开口。

“那件事,不知道翁行长办得怎么样了?有进展吗?能否给我们以帮助呢?”

翁伟昂回避了卫芸求救似目光,并不直接回答。他尽力不去注视卫芸柔和丰满,介于青春的靓丽与女性成熟的风韵之间的身体,不紧不慢地说道:

“要办成这件事情,最要紧的是要有有力的证明材料,只有在符合各项贷款条件的基础上,我才能够考虑贷款。总不能空口无凭地说一声,就放出一大笔款子吧!我经营的是国家的财产,就算是打算批,也还要履行一系列必要的手续。在目前的这种情况下,我恐怕很难……”

卫芸的头有点晕,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那颗慌乱的心跳得太厉害,她尽力保持着镇静,生怕会因此失态。卫芸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走了,因为面对着这个气势胜她十倍的青年男子,她根本就不是对手,刹那间她感到自己是这么渺小、无助和脆弱,她知道自己对于这件事已经无能为力了,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这么不堪一击。卫芸暗自后悔起了自己的任性来,她本不该这样毫无意义地自取其辱,多此一举地来找翁伟昂。

但是卫芸并没有起身,不知怎么的在她的心中涌起了一种躁动,她的内心深处似乎对这里有一种强烈的留恋的感觉,这种感觉使她那么不愿意离开这里。卫芸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了什么,当她已经尽力而为之后,她的心里似乎没有了压力。当她在心中抛开了这件使她烦恼多日的事情后,她又发觉原来这个世界里还有这么多美好的事物。卫芸的心灵和肉体在这一瞬间兴奋了起来,忧郁也渐渐随之远去了。这是翁伟昂无意中帮她做到的,卫芸感到自己的心里一阵轻松,她坐在那里不知不觉地想起了心事来。

他们俩就这样沉默地坐着,在无意中卫芸望了翁伟昂一眼,这才猛然发觉这个男子那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正茫然地盯着自己的身体和脸庞,仿佛要将她看透一样。

卫芸的脸更加得红了,也更不想走了,她没有感到害怕反而变得出奇地胆大了起来。她昂起头来甩了甩头发,这使她优美的胸脯显得更加的丰满诱人了,神情也由自卑变得高傲了起来。这使翁伟昂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赶忙掉转了目光,连忙说道:

“卫芸,刚才我给你父亲打了一个电话,了解了一下情况,这使我和你父亲都感到非常吃惊。因为实际情况跟你们给我说的根本就不一样,我和你父亲都搞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够告诉我一点真实情况呢?”

卫芸的心又在一瞬间抽紧了,刚刚兴奋起来的心情又被浇上了一盆凉水,她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被这盆凉水淋透了,使她瞬间又回到了刚才的窘态里。卫芸又是着急又是生气,泪水不由得流了下来。

这时卫芸心底里的那一层正直的思想,慢慢地伴随着这眼泪一起涌了出来,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害怕,更是因为突然之间她发觉自己竟然变得这么卑鄙。多少天来一直压抑着的那颗痛苦的心,终于被翁伟昂这锋利的话语和诚恳善良的目光击穿了,卫芸真的流泪了。

翁伟昂大吃一惊,连忙站起身来。

卫芸抬起了泪汪汪的双眼,模糊不清地望着翁伟昂,抽泣着说道:

“或许、或许根本就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资料,他们都在骗人!”

汽车行驶到了州委高干大院的大门口停了下来,翁伟昂将车熄了火,从倒车镜里默默地注视着还沉浸在悲哀中的卫芸。

此时的卫芸早已停止了抽泣,她呆坐在后座的座椅里,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仿佛一切都已经失去了。

望着卫芸的这副情景,翁伟昂感到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也不知道该如何评判这一切。对于卫芸,他不知道是该去理解还是该去同情,总之对于这一切来说,他已经是无能为力、束手无策了。翁伟昂想说点什么以缓和这沉闷的空气,可是动了动嘴,却又怎么都无法将话说出来。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他们就只好这样沉默下去。

又过了许久卫芸呆滞的目光开始了转动,她侧头望了望窗外,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卫芸并没有去看翁伟昂,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就推开了车门,缓缓地走进了高干大院。

翁伟昂神情凄然地凝望着卫芸消失在高干大院里的美妙的背影,感到心里是那么惆怅、痛苦而又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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