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总裁,就是这里。要不要……”
沈逸城漠然地摇摇头。
张旭见总裁脸色难看,便不再出声了。
夜色又深又沉,老式小区,六层的公房像火柴盒一个个不堪一击地立在寒风里。
张旭陪着沈逸城站在远处树影的黑暗里,看着一个女人向小区内路的尽头奔去。
她头发胡乱地在背后一扎,面容枯槁。
她似乎缺衣少裤,冬夜的冷风吹开她半旧的外套,露出里面仅有的一件廉价T恤。毕竟她走的时候,男人给她买的衣服,她一件都没有带走。
她又似乎并顾不上冷,跑得那么急,背上的双肩包,沉甸甸的,跑起来一下下砸中她单薄的背,嘴边冒着一团团白色的雾气。
弄堂尽头有一个铁门打开,“吱嘎”一声响彻夜空。
“哎哟小云,你总算回来啦!你妈妈不停在叫小志,小志……小志是谁啦?你有兄弟啊?”
“卢阿姨,不好意思啊!我弟弟很早就不在了,我妈妈她脑子搞不清楚,你知道的。”
“哎,真是作孽啊!快进去看看吧!”
“好,好!阿姨,辛苦你哦!谢谢了!”说着她便冲进了阴暗楼道。
卢阿姨正要关铁门,便撞上了沈逸城。
“哟!吓死我了!小伙子这么晚了,你找谁啊?”
“我找我妻子。”他声音压得很低,竭力克制住愤怒。
张旭忙跟上去解围:“阿姨阿姨,你听我说,他们两口子闹别扭了,我老板见不得他女人在外面受苦,心里气,不是对您……”
张旭苦口婆心地解释了一番,卢阿姨这才开了窍,“哦,他是小云的……”
张旭连忙点头。
卢阿姨打量着沈逸城虽有掩不住的怒气但却是相貌堂堂举止得体,不像是混社会的人,就放了行,“快去看看她吧,有什么事好好说。”
沈逸城寻着楼道里的声响走进去,昏暗的声控灯刚刚亮到了三楼,他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去。
午夜时分还亮着灯的人家已经少之又少,他深深锁着眉一户一户走过,不放过任何动静。
面前蓦然出现一扇虚掩着的户门。一双女鞋歪斜在门口。里面依稀传出一片狼籍——
“小云啊,我求求你了!我想小志了,你为什么不让我见他啊?!”
“妈妈,我跟你说了,小志他去外地工作了,一时半会儿他回不来。我们先吃药,好吗?”
“不吃不吃!你又骗妈!小云,妈就是想见见小志,你为什么就不肯答应呢!妈给你跪下了!跪下还不行吗!”
“妈妈!你别这样!”
屋内贫瘠阴暗,灯光从过道尽头半开的房门里溢出来,隐约点亮狭长的通道。他侧着身,轻轻穿过挤在墙边的灶台和简陋的卫生间,杵在房门前。
心急火燎地来了,与女人仅一门之隔,却举步维艰。
他一直以来都在寻找女人泄露文件给韩修远的原因,这一刻已全然明了——先前是孩子,而后是母亲。两者皆为不能割舍的骨肉至亲。
房里传来杯子打碎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母女俩哭成一片。
那些哭泣连同杯子的碎片一并扎进他心里。
他忍不住朝房里探去,看着凌云满面泪痕,抱着轮椅上哭闹不止的母亲李秋萍。
“我的小志!把小志还给我!”李秋萍重重地把凌云推开。凌云抵不过母亲的力道,往后一仰,手撑在地上四散的碎玻璃里。
一时间,殷红的鲜血从掌心四散开来,与地上的水渍交融在一起。
“你怎么样?!”他一个箭步冲进去,俯身从背后支撑起她。
凌云抬起头看到他,心跳骤然失措,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又美好,只是与眼下支离破碎的场景格格不入,显得如此缥缈,就如同梦境般不真实。
她原本想好再也不会见到的人,她赔尽所有去离开的人,就在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任凭挺括的羊绒大衣落在血水里,只是捧起那只满是鲜血的手看了又看,修长的手指一根根为她拔掉扎在手心里的玻璃渣,又从口袋掏出干净整洁的手帕,松松垮垮地把手包起来。动作细致柔和,眼底尽是心碎。
“伤口需要清理,我带你去医院。”
她如梦初醒,几乎惊慌,“不,不用!你走!”
他从未料想,失去她,心里将是如此的空旷、钝痛……
“小志!是小志回来啦!”李秋萍看到眼前的沈逸城身型酷似自己的儿子,竟收住了哭闹。
“妈妈……”折腾了一夜的凌云早已词穷。
沈逸城低头思量一秒,眼里骤然闪过了然的神色,便从容地迎上前去,应声道:“妈妈,小志回来看您了!”一双大手轻轻放在李秋萍的膝盖上。
李秋萍恍惚了一下,喜极而悲地乞求:“小志,妈饿了,妈想吃万年青。”
沈逸城顿了顿,向凌云伸出手去,神情格外认真。
他从小在国外长大,应该不会知道李秋萍口中的“万年青”是什么。
凌云无从拒绝,从柜子里翻出饼干箱,拿了几片,放在沈逸城手心里。
饼干油腻腻的,上面带着古朴的麦穗的凹凸花纹,散发出独特的似咸非甜的葱油香味。
“妈妈,我们先垫垫肚子,然后把药吃了好吗?”他是这样的耐心,虽然眉心的皱褶不曾平复。
“好,好!小志说什么都好!”李秋萍慈爱地看着他,竟真切地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用蘸着饼干屑的油手去摸他一丝不苟的脸庞。
他并没有躲,反而露出一丝温暖的薄笑。
他送水喂药,盖被哄睡,就好像照顾的是他的母亲。
她一边流泪一边帮衬他,万般心痛却无力拆穿。
所有声息落定,沈逸城让张旭守在那里,带凌云到小区外的小马路上独处。
“你的手还疼吗?跟我去医院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不用。刚才,谢谢你了!”她眼泪似流尽,淡漠地看着他的脸,为他拂去腮边一粒粒的饼干屑。
他略有洁癖,最修边幅,何曾遭过疯婆子的脏手摆弄。只要沾上她,他的世界就没了应有的样子。
“凌云,跟我回去好吗?我想你。”他拉住她的手,语气可怜,几乎是在乞求。
她挣开他的手,淡漠地摇摇头。
他是那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却被她逼到这般境地。
她不能原谅自己。
“你母亲需要专业的陪护,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竭力保持理智,试图跟她讲道理。
“等我挣足了第一笔入院费我会把她送去医院的。”
家庭的两次变故,她几乎没有积蓄,丢了工作,一切只能从头再来。
“你怎么挣?!每晚跳艳舞吗?!”
他清晰记得那晚女人在他耳边承诺只为他起舞。愤怒几乎吞噬了他的理智。
“你都看见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正如韩修远所言,她每找到一份正经工作都做不过试用期,几次下来她认输了。
可她不能告诉他,她只能硬起心肠赶走他。
“沈逸城,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从一开始就是韩修远安插在你身边的人!”
她原以为她可以,但真的要在他面前戳穿一切却是这样难,犹如生生地在她心上剐下一片。
“我知道,可我不在乎!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威胁你了?是不是强迫你了?你不用怕,所有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他义正言辞,怒不可及。
“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没有我你根本不会惹来这么多的麻烦!”她声嘶力竭地咆哮,平复了片刻冷冷道,“如果我的所作所为将来给你造成商业损失,你可以起诉‘弼诚’,追究我作为法人的责任……”
“我不需要你担负什么责任!你必须回到我身边!”
他强硬地去拉她,不想女人却退了半步,拉开和他的距离不让他再靠近。
“我待在你身边只是为了得到项目资料,去换回我妈!我知道我这样很无耻很下作,只求你肯高抬贵手,彻底放过我!”她疲倦极了,但即使害怕也要直视他的愤怒。
“凌云,从我到你身边做管培生那天起,我的心就被你一点一点地掏空了,你现在要我放开你不觉得太迟了吗!”
她哀求道:“放我走吧!你们有钱人的游戏我玩不起,也不想玩了!在你身边的每一秒都让我想起我曾经有多脏!”
“……”
他目光渐渐悲哀。
“好,我可以放手!可是凌云,请你记得,我爱你!”
他终于转身走掉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一步一步走出她的世界。
她装成个没事人,回到破旧的“火柴盒”里,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跟张旭道了谢,关上门。
黑暗寂静中,流泪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