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是待不下去了,今天夜里你们跟着货队出城,到燕呼山庄去,那里有人接应你们”翁老大擦拭着手上的一柄弯刀,头也不抬地说道
弯刀刀身还残余着锻打的痕迹,只有刀口十分崭新,看来是刚制成不久的新刀
离风徒无傅两人坐在火炉旁,身上裹着毯子,捧着热茶默默点头
淳王是现在皇帝的兄弟,如今淳王被人刺杀的消息一传出,满朝沸沸扬扬。纵使皇帝再怎么年老昏庸,也不会坐视不理,很快朝堂里的鹰犬就会蜂拥而出,捉拿他们
离风杀他,并不为了什么,只是一场复仇。他脸上那道黑红色的伤疤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家破人亡的苦痛让他在无数个夜里惊醒
也许淳王根本记不得那个小男孩,更记不得他掠走的那个姑娘,只是他的一个色欲却拆散了一对姐弟,让离风沦为无家可归的孩子
他在城里找了很久,直到第二天才找到了姐姐。但那时姐姐只是一具漂浮在湖水上的冰冷躯体。
现在,淳王已死,大仇已报,他突然感觉身体一阵乏力。接下来该去哪呢?再去杀掉淳王的家眷们吗?他确实有过这个想法,但他不愿牵扯到无辜的人。血债血偿,仅此而已
徒无傅拍了拍他的后背,像是觉察到他在想什么。离风疲惫地笑了笑,示意自己无妨
也许就到某个乡野湖畔孤老终生吧,只是为难了身边这位兄弟,让他也成为了天下所不容的人
“离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是一个周山人,却站在瀚水的土地上,但你要知道,没有人非得忠于哪一个皇帝,周山的恶霸欺负我的母亲,我就杀了他,把他的头颅悬在了他的帐篷上;士兵们想要抓住我,我知道那些都是跟恶霸勾结的家伙,我就用手里的石头敲碎他们的脑袋。谁要拦我,我就砸碎他的头,没有人给我公道,我就自己砸出公道来”
离风看着眼前身材高大的徒无傅,很难想象他说出这样的话。当初他在辕马镇遇到徒无傅时,徒无傅的脖子上戴着链子,脚上拴着铁球,被人像骡马一样牵着在集市上表演。可是当他看见徒无傅那双赤黄色的眼睛时,他的心里却猛然一惊,那是一双如猛兽般隐忍的眼睛,一双复仇的眼睛,并没有因为辕马镇的风沙黯淡下去
在那个粗鲁的汉子举起长鞭将要抽打到徒无傅的身上时,离风握住了汉子的手腕,他的刀架在汉子的脖子上,只是眼睛却盯着那个脸上满是污渍的大个子。
自那以后,离风的身边便多了一个扎着粗辫的大个子,徒无傅是一个云游四海的书生给他起的名字,只是他记不太清这名字的含义了。徒无傅当时有了名字欣喜若狂的样子他到现在还记得,想到这里他笑了笑
徒无傅见离风心情好了些,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越笑越大声,手中的茶水纷纷撒了出来,溅在火里呲呲冒烟
“翁老大,我们还能回来吗?”离风抬起头问道
“怎么?还惦记我窖里的那点酒呢?”翁老大提起这事就来气,这两个家伙上次把酒窖里的酒偷喝的干干净净,躺在酒窖里鼾声震天,把翁老大的胡子都气歪了,后来的一个月只能去邻街买些清酒喝
离风想起这事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徒无傅咂咂嘴,说“对啊!喝不到翁老大的酒可怎么办啊?”
“喝不到拉倒,你看看你胖成什么样了,还指望我把你养成猪头呢?”翁老大骂道
“能跟翁老大一块,胖成猪头也无妨”徒无傅被自己的话逗乐了,捧着肚子又哈哈大笑起来
徒无傅性情单纯,碰上翁老大这个犟老头倒是相处很融洽。当初两人流浪街头,翁老大于心不忍,雇了两人在自家作坊里打铁铸剑,两人干活肯卖力,倒是顺了翁老大的心意
得知两人杀了淳王,翁老大也只是微微一顿,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这两个家伙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单是离风手里的那把刀就说明了他的身份。但翁老大还是收留了两人,因为他也曾是一名流落天涯的浪子,这家铺子的前主人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他
当他看到离风即使身无分文也不愿卖掉自己的刀时,就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刀客的命本来就是挂在刀刃上的,我十六岁出师,接了第一个杀人的刀,这几十年下来,死在刀下的人不计其数,虽然那些都是恶人”
“我见过一个被地痞们欺辱的女人,她的丈夫拎着刀去找那些地痞,被乱刀砍得面目全非,她去找官府,官府却说她丈夫滋事,不予理会。那是我接的第十个刀,也是我唯一一次没有拿钱的刀。我杀了地痞,把他们的脑袋放在官府大人的枕头边,后来那些地痞都销声匿迹了,但那个女人没来得及看到就自尽了”
“恶人是杀不净的,纵使千刀万剐,也不能偿还他们的罪孽。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那是一头你驾驭不了的野兽”
离风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燕呼山庄的主人是我的好友,到了燕呼山庄在那里避避风头,不要抛头露面,一个月后,你就去江淮吧,找罗生堂的尹炎,在他手下干活,不要再去做刀口上舔血的活了”翁老大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开了
火炉里的炭火偶尔炸响,迸溅的火星弹到半空中,亮了一下。离风看着炉里的火光,双目失神。
彼时的南国迎来的少有的晴空,被持续了许久的雨水涤荡过的天空一片碧色,纵使气温有些寒冷,也拦不住兴致勃勃的孩子们,早早地跑到了屋外,将挂在床头的风筝放到天上。城里的老少们纷纷出门游玩,在山野间赏景饮酒,不亦乐乎
“走吧”离风招呼徒无傅,徒无傅望着窗外不远处的山峦,轻轻的叹了口气,跟随着离风的步伐离开了剑铺
——
月光落在离风一行人的身上,得了燕呼山庄的通文,守城的军士并没有过多检查便放了他们过去。徒无傅藏在货物下的隔板里,走出不远就苦叫起来
“要了我的命了!”徒无傅撑开隔板,从一堆锄头里爬了出来。他一看身边都是锄头,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怎么?翁老大改行卖农具了?”徒无傅坐在板车上,身子随着马车颠簸起伏,离风就坐在前面,头上带戴着斗笠,斜斜地压下,遮住了眼睛。
“这又不是你第一次躺那了,叫苦连天的。再说,现在城里戒严,运送那么多刀剑难免引起怀疑。翁老大嘱咐说咱们是运农具到燕呼山庄,加上翁老大之前打点过守军,咱们才能出来”前面驾着马的伙计说道
“你嘴皮子厉害,三两句话就能唬住那些傻乎乎的守军了”离风甩了一下马鞭,催促马匹赶上前面的伙计
“实不相瞒,你两杀了淳王着实是件大事,淳王好美色、赋强税,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杀了他是为百姓做了件大好事”伙计有些激动
“我杀淳王是报仇而已,谈不上为民除害。要说心甘情愿为民除害的应该是徒无傅了”离风面色淡漠
“为民除害?好啊!我倒愿意得了这功劳”徒无傅笑道
他突然皱起鼻子像是闻到了什么,“老伙计,我闻到酒味了”
“酒味?哪来的酒味?”伙伴伸长脖子,闻来闻去
徒无傅一跃跳上伙计的马车,把他提了起来,掀开坐着的木板,四罐罐红布封口的酒罐赫然显现在眼前
“哈!瞒不过我”徒无傅抓起一罐,抱在怀里。伙计见藏的严实的酒水竟被发现,只能承认徒无傅的鼻子灵。
“你说你个周山人,对瀚水的酒倒是十分钟爱。不过迟早也是要给你的,翁老大怕你喝完,才让我藏着。你可得留点,倒是还要给燕呼山庄的庄主两罐呢”伙计被徒无傅轻轻放下,无可奈何
“那是那是,会留的”说话功夫,徒无傅已经喝了半罐。
“少喝点,估计这是翁老大最后几罐酒了”离风没有回头,只是语气有些波动
“老伙计,我们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你可以多多照顾好翁老大啊,他那老身子骨……”徒无傅说着说着,竟哽咽无语,只能坐在那叹气
“唉,大老爷们怎么能老是叹气呢?今日离别他日好相见,身怀壮志的男人应当游历四方,岂能屈居一隅”伙计拍了拍徒无傅的后背,站着徒无傅身旁,他感觉自己倒像个小孩。徒无傅的肩膀很宽,伙计伸出手去也只能勉强摸到另一边的肩头
“老伙计说的甚是,男儿志在四方,等我二人功成名就之时咱们自会重逢”徒无傅抹了一把脸,重重地吸了吸鼻子
“我来唱个曲儿吧,是咱滏州渔人爱唱的”伙计清了清嗓子,起了个调
“清江碧水亮又亮,白鹭翻飞江水上”
“鲤鱼红鳞多美丽,渔哥撒网尽捞鲫”
“我问渔哥怎不气,今日一天白费力”
“渔哥饮酒面生笑,一曲号子答我意”
“今日不如意,不妨把酒话东风”
“人生不过三万天,欲问青天借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