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咣当咣当，把宁玉胜送到了首都北京。在火车站下了车，他随着人流，一路向出站口走去。他长这么大除到县城外，他连省城都没去过，更别说北京了。北京城果真名不虚传，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幢幢高大的楼房，鳞次栉比的商店。宽阔的柏油路上，样式繁多的小汽车穿梭来往像一条彩色的河在流动。宁玉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像刘姥姥进大观园那样处处觉得新奇。他按照停车点的路线找到了自己要上的学校——北京农业大学。校门口场面好热闹，如潮的汽车，如潮的人流，宁玉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悄悄站在一旁看究竟，很快，他反应了过来。原来这都是家长们成群结队来给新生报到的，乖乖，车真好，真多，在学生们的后面，简直是个运输队。呀，啧啧，宁玉胜只在画面上见过的，几个娇小姐，轻轻扭动着腰肢，跟爸妈分手时还来了个吻别。
好奇、新鲜、目不暇接，当宁玉胜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与这里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他上学时，妈妈特意为他做了一身新衣，袄是黑色粗布，对襟布棒子扣，裤子是大腰叠裆裤。鞋是园口登山鞋。做新衣服的布是妈妈在纺车上一条线一条线纺出来，又在织布机上一梭子一梭子织成的。染成黑色后，又在锤布石上一棒槌一棒槌，锤得明光光的。宁玉胜的这一身行头，花了妈好多时日与辛苦，原想着儿子能在众多的大学生中不至于太寒酸，哪想着他的装束反被同学们误以为是原始社会的人，一个个都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宁玉胜长得不丑，他继承了父亲高大魁伟的身材，却因为较瘦，而更显示了他与众不同的帅气，浓密的黑发罩住了他英俊的脸。此刻，在众多怪异的目光下，他显得局促不安。很快，他反应了过来，我是来上学的，不是看你们眼色行事的，他背起自己的行李：一个用花格包袱包裹被褥的包，一用劲，将它扛到了肩上，正准备往校门里面进。他只顾着盯着自己的脚尖，而没有注意到前面，他撞了一下一个与他同级的新生，那是一个娇小玲珑，衣着闪亮的小姑娘，只听她娇滴滴地尖叫一声。旁边，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显然是小姑娘的母亲，她狠狠瞪了宁玉胜一眼，拉起自己的宝贝女儿：“乖，没撞疼吧？”小姑娘朝宁玉胜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那贵夫人拉起自己的宝贝女儿连忙躲开了宁玉胜，嘴里还嘀咕：“这么大的学校还让叫花子进来？”这话宁玉胜听得清清楚楚，他全身像触电似的僵在了那里。此刻他很想张大嘴巴喊：“我不是叫花子，我是这个学校堂堂正正的大学生，我口袋里揣着学校的入学通知书。在高中时，我还是学校的尖子生。”可这话他喊不出来，只有那苦涩的泪水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我这副行头寒酸吗？就因为我没有小轿车和爸妈护送吗？一想到家里土坑上，只有半条腿的爸，还有一脸憔悴的妈，宁玉胜到嘴边的话怎么也喊不出来，只得伸长脖颈，把这些全部吞进肚去。
学校正式开课了，宁玉胜这才发现一个重大问题，他的口袋里只有三十块钱了，这些钱能维持多少天的生活呢？好在，临行时他多了个心眼，让妈给他包一包红咸菜。然而，红咸菜只能减少他买菜的开支，却无法替代馒头填饱肚皮，怎么办？他知道家里为筹借他的学费，把所有能凑的钱都凑了，甚至把爸编筐的钱都给他预付了上来。安刚在炕席下悄悄放了五百元，他走时，妈非要再塞他一百，他知道爸的伤口已经化脓。小尚对他们说，若再拖延下去，伤口感染就麻烦了，劝妈用这笔钱赶快给爸治病。姐姐当民办教师一个月只有三十元的工资，但不到月头，人家是不会付钱给她的。家里是不会马上寄钱给他的。
怎么办？怎么办？宁玉胜脑子里翻来覆去想这个问题。最后他决定，只买馒头，汤用开水代替，开水是不用付钱的，菜有红咸菜，比学校食堂炒那菜好吃多了。如果一顿只买两个馒头的话，这三十块钱就可以对付好一阵子了。吃饭的时候到了，同学们三三两两的结伙到食堂打饭，你买两个菜，他买两个菜，三四个人凑到一块，就是好几个菜。大家边吃，边天南海北地神侃，侃到高兴处，把饭碗一放，几个人脸对脸的笑一阵。宁玉胜羡慕极了，他不是不爱和大家凑伙伙，而是凑不起。每当开饭时分，宁玉胜就显得特别忙，不是忙着在哪本书上找资料，便是要写心得。有同学喊他吃饭，他老推说：“你先走，我这儿忙着呢，一会再去。”估摸着同学都吃完了，他才拿个碗去食堂，打一碗开水，拿两个馒头。这时，餐厅往往已没有了人，他三下五除二把馒头塞进肚去，然后，咕咚咕咚，一碗开水也跟着馒头进去，前后也不过几分钟。宁玉胜也有运气好的时候，同学们都已吃过了，食堂锅里往往会剩下些米汤，汤面之类的。炊事员看他打开水，有时会招呼一声：“哎，这位同学，这里还有剩下的一些汤，你不要打开水了，把这汤喝了怎样？”他当然求之不得，但他不敢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让炊事员觉得他这是施舍他，往往这个时候，他会表现得很平淡，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声：“其实，我很喜欢喝白开水，白开水打渴。”很快，他发现自己说的话犯了严重的错误。以后他打饭几乎都在同学们吃过之后才去，差不多食堂锅里都有剩饭剩汤。他要馒头，食堂也只卖给他两个馒头，任凭他拿碗到笼头去接开水，剩下的饭和汤，他们随手往身边泔水筒里一倒，反正学校有喂的猪，剩饭剩汤有的是去处。宁玉胜吧嗒吧嗒嘴，觉得灶事员这是极大的浪费，那么好喝的汤饭喂了猪就是犯罪，不过，这话他只憋在心里，从不敢对任何同学讲。
宁玉胜的饭量大，在家里，妈蒸的半斤大的窝头他一口气能吃五个，吃三个还得配半盆红薯，汤还不算数。学校的馒头看似不小，但虚腾腾的，一捏一小把，两个馒头进了宁玉胜的肚子，只等于填了胃的一个小角，大部分还是空的，虽有一大海碗白开水临时占据着位置，但不消一刻工夫，他就会随着汗毛孔儿和尿道消失。胃里那个位置还是空的。宁玉胜坐在教室里和同学们上课，胃里却咕咕噜噜搞抗议，他怕同学们听到，便用双手紧紧按住胃，不让它发出声响。咕噜声虽然被压制下去了，但肚子里空荡荡的感觉还是让宁玉胜十分难受。他先是头晕，后来眼里乱冒金星，尽管他一再用白开水哄它，但它的储存量岂是能用白开水糊弄了得的，宁玉胜三番五次之后，终于意识到他得改变策略了。
这天，晚饭过后，他随着外出散步的同学们走出校园。落日像血一样鲜红，泛着耀眼的光芒，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上跳跃。夕阳是美丽的，校园更美丽。同学们三三两两有的围着操场转悠；有的在各种健身器材旁跃跃欲试；还有的大家相跟着，边悠闲地迈着小步，边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某个有趣的话题。宁玉胜避开大家的目光，像小偷似的顺着墙根走出校门，他得想办法填饱他的胃。
宁玉胜顺着校门外的大路往前走。不远处有个垃圾池，他无意中扫了一眼，看到里面有一个塑料袋，鼓鼓囊囊包着几个苹果。透过薄薄的塑料膜，他看到里面包着的苹果并不烂，便下意识地四处打量了一下，见行人匆匆，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便飞快地伸手进去提出了那个塑料袋，急忙走到不远处的一个花圃旁。打开一看，这苹果个头大，红扑扑地直勾人的口水，它一点儿都不烂，只不过果皮有些发皱罢了。他在心里嘀咕着，这是哪家有钱人，把钱打水漂一样扔，这苹果不用钱买呀。苹果虽是在垃圾池里捡的，大概是才放进去不久，又用塑料袋包着，它一点都不脏，宁玉胜下意识地掀起对襟袄襟，用袄里将苹果擦了一下，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一口气吃下了五个大苹果，胃里觉得舒服了一点，低头一看，袋中还剩五六个，要让他敞开吃，他能一口气吃完，只是他在心里算计了一下，还是省了吧，万一下顿两个馒头吃不饱时，再用它填充。于是，他把它拿出来，塞进了口袋，这趟出来收获不小。他懒洋洋地站起来，计划再到垃圾池看看，看还有没有战利品，然后回校。
宁玉胜刚站起来，陡然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正在垃圾池中翻腾，他走过去，问：“大伯，你在找什么？”
老头一边用一个钢筋做的耙子在垃圾中翻，一边回答：“垃圾池中能找啥？找些塑料瓶和破纸箱卖钱呗。”说着，已翻出几个饮料瓶子，他把它装进一个蛇布袋中，又弯腰去翻。宁玉胜好奇地问：“大伯，这一个饮料瓶能卖多少钱啊？”
“三分。不过价钱也不是死的，要看塑料，也看大小。”说着，他又刨出了一个大点的塑料瓶来，瓶子上已看不清商标，但它厚实，也大。老头抖了抖沾在上面的垃圾渣说：“像这种瓶子能卖五分。”一刹那间，宁玉胜灵感顿生，校园里垃圾池中，隔不了一天两天，就扔好多各种饮料瓶子。有个老头隔三差五地骑个脚蹬三轮来刨，每回，他总能满满弄一三轮饮料瓶和纸箱。他能收拾回去卖，他为什么不能？自己毕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想至此，他忙问：“大伯，你弄这些饮料瓶往哪卖？”
老头抬手一指：“那边，往前200米，有个废品回收站，有多少要多少。”
宁玉胜如获至宝，口袋里揣着几个大苹果，口里哼着小曲，回到学校。从进学校以来，他第一次顺着学校正中间的路往回走。
晚上，宁玉胜兴奋得一夜没睡好。但此刻，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了他面前，塑料瓶有地方捡，捡到也有地方卖，可他没有运输工具，捡到的塑料瓶怎样才能送到废品回收站呢？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有的，宁玉胜越想越兴奋。校园这么大，学生这么多，不少同学一进服务部的门，首先买的就是各种饮料，饮料瓶的货源将会源源不断。他的吃饭问题轻轻松松就可以解决。如果弄好了，还可以筹集一部分学费，这样，爸爸再也不用没日没夜地编筐了，姐姐挣那点民办教师的工资，也可以补贴一点家用，还可以为她自己添置几件衣服。同龄的女孩子一天三换衣，而姐身上那件翠绿色的上衣，已经穿了三年多了，出门时穿上，回家赶快脱下，早该换换了。宁玉胜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他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他梦见他正在大峡谷那条叫华山碧泉的河中游泳，游着游着，不知怎么的，那碧泉水突然变大，而且清洌洌的碧泉水一下子变得像黄泥汤一样，泥汤水把他托起来，他就像哪吒闹海一样在水中行走自如。
起床钟声响了，宁玉胜一边洗脸一边回味昨天晚上的梦。听妈说：如果梦见水，尤其是洪水，而且粘身，那就是要发财了。他昨天恰巧出去了，恰巧遇到了那个捡破烂的老头儿，恰巧他又告诉了他有了废品到哪里去卖，恰巧学校又有那么多的废品可捡，恰巧他又急需这份工作，这不都是发财的征兆嘛。那天早饭，宁玉胜破例多买了一个馒头，还买了一个汤。望着那香味四散飘荡的回锅肉，他很想买一份尝尝，但犹豫再三，他还是没买。现在财不是还没发么，等有一天卖了钱，他一定买一份回锅肉。不，两份，要吃一回就吃得过瘾，省得一嗅到那回锅肉就吸溜鼻子。
这几天，宁玉胜的运气特别好。昨天，晚饭时分，他照例等同学们一个个吃了饭，他才向食堂走去，他实在忍受不了饥肠辘辘的折磨，计划这顿饭买三个馒头。但临到他手伸向口袋里拿饭票时，他又犯了寻思，算了吧，发财的计划还没开始实施，一顿有两个馒头一碗白开水总比断了顿强。于是，他交了饭票，拿了两个二两重的馒头，正准备扭身去打白开水，身后一个甜甜的女声向他传来：“宁玉胜同学，我来帮你打。”宁玉胜回过头来，发现背后站着一个鹅蛋般脸盘的女孩，她中等身材，齐耳的短发，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弯弯细长的眉毛，一笑两腮一边一个酒窝儿。还没等宁玉胜反应过来，她已从他手中拿过碗，走到那天要给他一碗汤的炊事员身边：“郭师傅，盛一碗汤，舀下面稠的。”郭师傅好像很听这个女孩的话，他用饭勺在剩下的汤上面一旋，然后一勺子下去，把中间的米、豆子、红薯稠稠的舀了一碗，递给了女孩，女孩双手端着碗放到了餐厅角落的一张餐桌上，招呼宁玉胜：“快过来吧。”又扭回头，来到了炊事员身边：“郭师傅，还有没有剩下的菜？”
“有。”郭师傅很爽快地回答，“今天的豆芽儿粉条调得多了点儿，没卖完，盆里还有，我给你盛。”说着，一下子盛过来差不多一碗的菜。
偌大一个餐厅，只有宁玉胜和这个不知名的女孩，两人在餐桌边对脸坐下，女孩把菜往宁玉胜面前推了推，说：“吃吧。”然后自我介绍：“我叫周雅丽，和你一个系的，上大三。”
宁玉胜瞪着受宠若惊的双眼，问：“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你每顿饭都是等别人吃完了才来，而且来只买两个馒头，从口袋掏一包咸菜，连碗汤都舍不得买。我也有和你同等的经历，所以，我注意到了你。”
原来是这样，宁玉胜松了一口气，共同的经历一下子把他和她的距离拉近了。他感激地说：“谢谢你。”
女孩淡淡地一笑：“挨过饿的人才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你一个大小伙子，一顿两个二两重的馒头像填牙缝似的，我一顿都得三个馒头一碗汤哩。所以，我断定你每顿都吃不饱，我就悄悄对郭师傅说，反正你总是在别人吃完了才来，有剩的汤啊菜啊，让他关照你一下。”
宁玉胜立刻想到了那天郭师傅主动给他汤的事，他的脸红了，不由自主地把头深深埋下来，说话像蚊子在哼：“你认识郭师傅？”
“我到这里上学才认识。我初上学时，境况还不如你，你一顿不吃菜不喝汤吧，还能买两个馒头，可我当时连一个馒头都买不起。嗨，都过去了不说它了。看到了你的情景，我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想帮你的念头。”
“你和郭师傅又不沾亲带故，他就那么听你话？”
“人都在相处哩。郭师傅也是个可怜人，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他和老伴两人，老伴常年有病，我就帮他洗洗衣服，他买下毛线，我给他织毛衣，逢星期日了，我去他家帮他收拾屋子。郭师傅也把我当女儿待。所以，在生活上，给了我很多照顾。”
宁玉胜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他照顾了你，你又来照顾我。”
“对他们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这顿饭吃过了，剩下的菜和汤，他们都倒进了泔水筒喂了猪。郭师傅说当时他给你汤，你说你喜欢喝白开水。所以，你以后来打饭，他就不敢给你了，怕你说那是剩下的。其实，汤在锅里，他们打饭也是一勺一勺舀，菜在盆里，也不是吃剩下的。”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
周雅丽微微笑了一下：“我知道，我也有过同等的遭遇，怕被人嘲笑被人看不起，对不对？”
宁玉胜被人说中了心思，不好意思地笑笑。周雅丽说：“快吃吧，一会汤就凉了。”
这个晚上，宁玉胜怎么也睡不踏实，睁眼闭眼都是周雅丽。他与周雅丽并不相识，她能这么帮他，让他很感动。她为什么要帮他呢，也许就是她说的，她和他有同等的遭遇，身处那个境况的人都渴望得到别人的帮助，他们这是同病相怜。从进学校到现在，宁玉胜第一次填饱了肚子，能吃饱饭的感觉真好，躺在被子里都觉得心里踏实、舒服。有了这么一个良好的开端，郭师傅虽然不负责卖馒头，但每餐饭有了菜和汤补助，总应该好多了。郭师傅这么帮助自己，自己拿什么回报呢？对，他经常发现，郭师傅很吃力地蹬着三轮车，去煤堆上拉煤，去市场上买菜。如果自己在课余时间，帮他拉煤，帮他去买菜，岂不对他是一点报答。哦，想到蹬三轮，宁玉胜陡然想到了自己的那个发财计划。自己帮他拉回了煤，买回了菜，可不可以借用三轮车，把他收回的饮料瓶送到废品回收站呢？
宁玉胜左思右想，觉得自己有点得寸进尺。那个发财计划还是缓一缓，好在每天有了额外的东西填补，肚子不至于太饿。
第二天，宁玉胜上完了课。课余时间，同学们有的到操场打篮球，有的上街逛，还有的在宿舍聚在一起闲聊。宁玉胜便帮郭师傅去拉煤。他从小在家干惯了活儿，拉煤的活儿就像玩儿似的。只一节课的时间，他便在厨房外堆了一大堆煤，足够烧三四天的，喜得郭师傅连叫：“行了，行了，这够好几天烧的，烧完再拉。你看你身上脸上到处是煤灰，去澡堂洗洗澡吧。”说罢，进宿舍取出一块白毛巾，把白毛巾一团递给宁玉胜：“去洗洗吧，里面有肥皂、洗发液，还有沐浴液，洗洗舒服。”说完，径直拿了铁锨去和煤。煤堆旁有一堆颜色发红的土，郭师傅便两锨煤一锨土的搅和在一块儿。宁玉胜家一年四季都烧柴，他不知道烧煤里面还要搅土，便问：“郭师傅，煤里头干吗要搅土？”
郭师傅笑道：“煤里头搅上土烧着不流炉。”
“那土也会着？”
“土本身不会着，三分之二的煤和三分之一的土和在一块儿，土起粘合作用，煤着它就着了，炉灰炼成了块，成块之后的炉子通风，再填进炉里煤更容易着火。”
“哦，是这样。那郭师傅，我来帮你和吧。”
“这活挺累的，煤土比例要掌握好，还得多翻腾几遍。俗话说，和煤出上三身汗，搭上锅子就是饭。这就是说煤土搅均匀了，多和上几遍，才容易着火。”
“那没问题，你只要告诉我怎么干就成。”说罢，宁玉胜就动手干起来，他先把煤土搅均匀了，又照郭师傅的吩咐，一遍一遍翻腾。翻过三遍，煤和土已经黏糊糊的，又把它在地上摊平了，用铁锨切成像砖大小的块块。等半干了，垒到一块不往一块粘时，再把它垒成块。烧时一块一块再往炉子里填。这活确实累，尽管宁玉胜自小儿就是出过力的，但还是出了两三身的汗。
郭师傅充满感激地说：“累了吧，去洗个澡吧。”说着，又从宿舍拿过一个秋衣，依然包成团儿，递给宁玉胜：“把这个穿在里面。”宁玉胜的脸红了，他外面穿着黑粗布对襟袄，里面妈给他同样用棉布做了一个没袖的小挂儿，他当衬衣的穿。小挂儿穿脏了，他昨晚脱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现在，只光着身子穿个袄。大概是刚才和煤时他解开了脖子跟的棒子扣，让郭师傅看到了。面对郭师傅递上来的秋衣，宁玉胜羞得满脸通红，嗫嚅半天，也不好意思去接。郭师傅扒开他的手，把秋衣塞进他手里：“别不好意思，咱们都是苦人家出身，谁也知道穷困是个什么滋味儿，快去洗澡去。”
宁玉胜感激地接过秋衣，正要扭身离去，陡然又站住脚：“郭师傅，你不是要去买菜么，我蹬三轮，你坐上，咱们两人去买。”
郭师傅摆摆手：“不需要。菜是事务长买好的，我只需到库房领下就成，你还是赶快去洗澡。”
宁玉胜径直向澡堂走去。他在家也经常洗澡，但那只是暑天的时候。大峡谷源头有个小湖泊，叫华山碧泉，河水清澈见底，每到这个季节，这里便是他们这帮孩子最常去的地方。河床两岸生长着各种植物，有高的矮的、红的绿的，各种植物都互不相让地穿着美丽的衣服。河水整年不涸，里面鱼、螃蟹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有的大鱼能长到一尺长。他们用棍子朝水中游着的鱼一敲，不大一会儿，鱼白花花的肚皮朝上，他们便伸手去抓，鱼再不会挣脱。一顿饭的工夫，他们能抓一荆条筐的鱼。临回家时提回去，倒在猪圈里喂猪，直到来到大学，他才看到有的同学盘子里有买的鱼，他这才知道鱼原来还能吃，他也很想买条鱼尝尝那是什么滋味儿。但他没钱买，暗暗寻思，等到学校放假，他一定去大峡谷河里逮鱼，让妈做了吃，让全家人都尝尝鱼的味道。
宁玉胜自来学校，还没上澡堂洗过澡。他一边朝澡堂走，一边设想着澡堂是什么样儿。此时已是十月天气，天渐渐冷了。刚才出了一身的汗，现在冷风顺着黑粗布袄的下面钻了进去，他打了个冷战，赶快把黑粗布袄掖了掖，快步向澡堂走去。突然，他感觉到郭师傅给他的秋衣里，有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便打开来看，只见里面用纸包了两个饼子。他只觉得心头一热，眼泪立刻流下来。郭师傅一定是知道他刚才和了那么一大堆煤饿了，才包了两个饼子给他。宁玉胜也确实饿了，便也顾不上去洗一洗满手的煤黑，用纸掖了饼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