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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正当宁玉莲为弟弟最后三百元的学费筹措颇费脑筋之时,宁玉红一脸愁云的来了。宁玉红是宁文强哥哥宁文华的女儿,弟兄两个虽仇人似的,多少年走个对脸都不说话,但小辈人却相处极好。宁玉红和弟弟宁玉树常到宁文强家来,和玉莲、玉胜相处得像同胞一样亲密,尤其玉红和玉莲更是无话不说,连自己的隐私也向对方敞开心扉。

宁玉红进来时,宁玉莲母女正商议上哪里去借这三百元钱。一个星期的时间,即使母子三人天天上峡谷去捋连翘,但至多能有一百元的进项,还差二百元,上哪里筹措呢?宁玉莲分析:他们家要迈过眼前这道坎儿,就只有上财旺家借钱这一条路了。张桂花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正要说话,宁玉红来了。见母女两人相对而坐,都耷拉个脸,不由问:“婶、莲妹子,出了什么事?”

张桂花长叹一口气:“哎,还不是为玉胜一点学费,正发愁到什么地方去借呢。”

“玉胜?这么说莲妹子的学费筹够了。”

宁玉莲摇头说:“我不上了,凑玉胜一个的都弄不够,我还上什么上。”

宁玉红听言,想到了叔家的实际情况,不由地叹口气:“哎,别人想上却愁的考不上,你这考上了又上不了。真是的,婶,我还有一百块,原是准备买衣服的,不买了,拿去给玉胜交学费。”

“不不不。”张桂花连连摆手。她知道大伯哥两口子抠门,时常把家里卖红薯、土豆的钱和卖菜卖柴的钱,一分不花地积攒起来,他们不是将它压在坑席下,就是将它塞到砖缝里。这儿塞,那儿藏,时间久了,连他们都不知道将钱塞到了哪儿,藏了多少。有一回,老鼠把藏在砖缝里的几十块钱咬了个稀巴烂,把宁文华心疼得躺到坑上好多天都起不来。宁玉红姐弟两个的性格却与父母完全不同,没钱便罢,有钱很舍得花。他们摸着了父亲藏钱的规律,想买什么只要到那几个地方去寻,必定能找到。次数多了,宁文华也知道了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钱被儿女拿去花了,但也只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你们花就花了,但别让我知道就行。”

花钱上如此,在生活上,宁文华已在农业社时养成了习惯:早上红薯叶拌点玉茭面糊;中午,锅里下几根能数得清的面条,然后再糊点玉茭面,晚上老是玉茭面窝头白开水。而姐弟俩却不过这样的苦行僧生活,红薯、土豆是自己地里产下的,想蒸着吃就蒸;想烤着吃就烤;想吃干面条了,就和面去做。宁文华管不了他们,只好说:“你们想吃就吃去,但别让我看见。”

宁玉红姐弟俩又很乐善好施,只要能找得出来爸藏的钱,看见谁有了困难,都伸手相助。宁玉红这一百块,是准备给自己买衣服去见男朋友的。她自己找了个对象叫胡明明,虎头村人。他爸在乡上工作,拿财政工资,他妈在家种几亩地,养一群鸡和几口猪,家里小日子过得在村里算是数得着的滋润户。宁玉红和胡明明相好已经好几年了,胡家没什么农活,若到农忙的时候,明明爸从乡上拉一伙子人来,地里的活三下五除二便干完了。因此,胡明明几乎天天来花儿疙瘩村找宁玉红。

这几天,宁玉红在家坐卧不安,便径直来叔家找宁玉莲。自小儿,她都依赖玉莲,就连玩踢毽子,毽子被踢上了房檐,她都会问:“莲,怎么办?”围巾丢了,她又会问:“莲,咱上哪里去找?”今天,与胡明明的事遇到了麻烦,她又来找宁玉莲讨主意。恰巧遇到了宁玉莲为玉胜学费的事发愁,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一百元,想想也还不够,便出主意道:“别发愁,玉树口袋里还有几十块,他是准备去乡上篮球比赛买运动衣的,没有运动衣照样比赛,我回去让他把钱送过来,先让玉胜上学。剩余的……这样吧,我和你上大峡谷去捋连翘,多捋一点,不就把学费凑够了,万一不行的话,让玉树也去,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问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张桂花十分高兴,连忙说:“红丫头,你姐儿俩聊会儿,你不是爱吃擦圪斗嘛,我去做,中午饭在这儿吃。”

宁玉红经常在这里吃饭,便也不客气:“好,婶,我中午就在这里吃,您去做吧,我和莲妹子有话要说。”

从宁玉红进门那一刻,宁玉莲就察觉出她有事,只不过没顾上问,此刻她问道:“红姐,什么事,你说吧。”

宁玉红便从头至尾把她和胡明明之间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她急切地问:“莲妹,你说,胡明明这个孬种,会不会变卦呀?”

宁玉莲沉思了一下,摇头说:“我看不是胡明明的问题。介绍人不是说等那件事有了结果,胡明明爸妈就给你俩订婚吗?当务之急是搞清那件事究竟是什么事。”

“可是,谁会知道那件事究竟是什么事?我找谁问去?”

“介绍人啊!”

“介绍人我问过了,她说她也不知道。”

“那红姐,你说你觉得胡明明是不是真心喜欢你?”

“我觉得他没二心。”

“那就好,你先找他问,如果是家庭的问题,咱再打算。如果他本人有咯噔,那就干脆利索,各奔前程。毕竟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勉强不得的。”宁玉红连连点头。

说到这里,陡然她想到了宁玉莲的婚事,便问:“那你呢?你不打算上学了,安刚怎么说?”

“他前些天来,给我带了五百元钱,让我先把学费交了。至于生活费,他说他以后给他爸妈多报点,就把我的匀出来了。”

“那也好啊,毕竟将来你们要做两口子,大学毕业出来了,又能有份固定工作,多好啊。”

“好是好,可我不愿意他这样做。他父母嫌我和他儿子的婚姻门不当,户不对,将来我和他的事还模棱两可呐,现在让他为我上学付钱,那叫什么事。”

“管他什么事,反正他儿子愿意。大学多难考,你考上了又不去上,那不太屈了。”

“我宁肯屈着,也不愿他为我付学费失去我的自尊。”宁玉红听了不住唏嘘。

姐妹俩又说了一会话,张桂花把饭做熟了,宁玉红吃完便回家。

宁玉胜就要上大学走了,张桂花赶着给儿子做两双鞋,一双单的,一双棉的。那天,她纳好了鞋底,去炕席下拿鞋样准备做鞋帮,陡然发现了炕席下那五百元钱,知道是安刚悄悄放在那儿的,便赶快喊叫宁玉莲:“莲丫头,你看,安刚把钱放在炕席下了。”

宁玉莲心头一热,嗔怪地骂他道:“这个呆子心眼儿不少,借口要嫩玉茭,把我支使出去,我掰玉茭回来却又不见了人,原来他是为了给钱怕我不要,才想出了这招。”

张桂花也很感动:“这孩子!看起来他对你是真心的,实打实地想让你去上学。”

一提到上学,宁玉莲立刻泪花滚滚,点头道:“我知道,可是,就凭他给我那五百元就能让我上大学吗?”

女儿考上大学又上不了,早已成为宁文强两口子的心结。此刻,张桂花不由地叹口气道:“你爸为你上不了学,夜夜都哭。唉,莲丫头,爸妈对不起你呀。”

宁玉莲赶快把眼泪吞进肚里,安慰道:“妈,上学不是唯一出路,我要凭自己的努力,让你们有好日子过。”

张桂花一把把女儿搂进怀里,动情地说:“好孩子,让你受苦了。安刚对你是真心的,甭管他家老人怎样,毕竟你们要过一辈子,别辜负了他的好意。既然上不了大学,他让你去马庄学校当民办教师,你就去吧。”

宁玉莲又是一脸的泪水,她把脸埋进张桂花怀里,动情地叫:“妈——”

转眼,上学的日期到了,张桂花前一天便为儿子打好了包裹。除一床被褥外,衣服、鞋、袜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她还为儿子装了一小袋红咸菜。所谓红咸菜,就是用白萝卜与芥菜切成丝,放到笼上蒸。蒸到半熟,撒上盐和花椒、大茴熬成的水,然后再蒸。蒸熟之后,放到太阳下晒干,再蒸,如此蒸上三遍,菜丝便变成了酱红色,当地人称它红咸菜。吃时只要用温水一泡,把水拧掉,倒点醋就可食用,放上葱和韭菜味道更佳。宁玉胜很喜欢吃他妈制作的红咸菜,再者,到学校吃饭吃菜都得用钱买,有了红咸菜,他可以只买馒头和汤就行了。

宁玉胜早早就买好了火车票。从花儿疙瘩村到火车站,有三十里的路程,为了省下这段路的车票,他决定步行到火车站,宁玉莲去送他。

次日早晨,张桂花早早起了床。宁玉胜爱吃她做的擦圪斗,不消一刻工夫,两碗热腾腾的擦圪斗便端上了饭桌。他家的饭桌,是玉胜他爸从外面弄回半截青石碑,下面垫几层砖,把青石碑放上去就成了饭桌。这种饭桌很实用,既不怕风吹日晒,还不怕磕碰,宁家已经用了多少年,依然如初。宁玉莲要送弟弟走,所以,也就坐下来和弟弟一同吃饭,张桂花又煮了几个鸡蛋,放在她用碎布片缝成的手提包里,让宁玉胜在路上吃。姐弟俩很快吃完饭,宁玉胜到屋内和他爸告别,宁文强叮咛儿子到学校好好学习,别挂念家。宁玉胜则恳求爸好好养伤,干不了的活就别逞强。父子俩叮咛来,嘱咐去,一来二去,弄得两个人都是泪花滚滚。玉莲看到了,连忙拉玉胜走:“快走吧,三十里路哩,赶早不赶晚。”

宁玉胜刚从家出来,见门口大街上已站了不少的人。宁致和在前面,他身后站着的差不多都是宁家巷的人,宁致和手里拿着一对正月十五闹热闹的铜锣,他身边的人有拿鼓的,也有拿各式铜锣的。宁玉胜姐弟正在奇怪,不知大家要干什么时,只见宁致和跨前一步,来到了姐弟俩面前,郑重地说:“玉胜啊,一个家不识字,没文化,全家就没好日子过。一个村没一个有文化、有科学知识的人,这个村就富不起来。你是咱宁家巷,是咱花儿疙瘩村的希望啊!”说着,把一布袋东西递了上来,“这是我们七家八户给你凑得点吃的,有核桃、枣、煮鸡蛋,你要为了我们大家好好学习啊。说完,将手向后一挥,立刻身后的锣鼓家伙咣当咣当响起来,大家伙簇拥过来,七手八脚帮他提起东西往村口送。姐弟俩禁不住热泪盈眶,宁玉胜向大家招招手:“爷爷、叔叔、大婶们,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希望,好好学习文化,掌握知识后,回到咱家乡来,改天换地干一番事业!”人们的掌声、喊声和锣鼓家伙的响声连成一片,像众星捧月一般,人们把宁玉莲姐弟送到了花儿疙瘩村那道厚厚的土城门外。宁致和把手中提的行李交给姐弟俩,摆手道:“孩子,上路吧!”

从走出栅栏门,姐弟俩的泪水就哗哗地流,如同刚把脸洗过一样。宁玉胜接过行李,把它放到地上,叫了一声:“小爷爷、叔叔、伯伯、爷爷、奶奶们!”便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我谢谢你们,谢谢众乡亲,我将来一定要改变咱们村贫穷落后的面貌,让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对!”宁玉莲接道:“我们一定用十二分的努力,来回报乡亲们的厚爱!”宁致和赶快往起拉玉胜:“记住大家的期望就行了,不能跪,不能跪,男儿膝下有黄金。”

宁玉莲把宁玉胜送上火车,这就扭转身往回赶。上大学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她伤心又难过,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生在这么个家庭,就得面对现实。昨天,她同安刚去见了安刚的大伯——马庄学校的安校长。安校长对她提出了几个问题,她都对答如流,安校长很满意,让她明天到学校报到,顶替另一个也叫宁玉莲的民办教师名额,这让宁玉莲破碎的心有了些许安慰。

终于到家了,望着花儿疙瘩村厚厚的土城门,宁玉莲的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一来一回走了六十里,她好累好累,就想立刻走进家门,往坑上一躺,好好地睡上一觉。

宁玉莲好不容易走到了村口,张桂花正一脸焦急地站在路口等她,见到她劈头便说:“莲,你玉红姐也不知怎么了,脸肿得像个胖倌,睡在坑上不吃不喝。”

“你听谁说的?”

“那边院的肖枚花啊。我想去看看,可你大伯和大妈不理我,我没法去,你就过去看看吧。”

“哦,我马上去。”宁玉莲顾不得疲累,就抬腿向宁文华那边院走去。

那天,宁玉红回到家。一进家门,便见肖枚花正和母亲坐在炕沿上说话,肖枚花是她和胡明明的介绍人。宁玉红招呼了一声:“姨,你过来了。”她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很想放声大哭,便连忙偏过头去,不让肖枚花看到自己的表情。这时,宁玉红听妈说:“那个没良心的,我这几年好吃好喝的伺候他,早知这样,还不如喂了狗。喂狗,狗也摇摇尾巴。”胡玉环嘴角白沫直冒,不管不顾地骂起来。

宁玉红立刻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问:“妈,你是说胡明明?”

“不是他还有谁?”

“他怎么了?”

肖枚花长叹一口气道:“他农转非,吃上商品粮了。”

宁玉红没听清,又追问了一句:“姨,你说什么?”

肖枚花说:“开始我也不懂他们说的农转非是什么意思。我就去找胡明明的爸理论。我说呀,你儿子和人家一个大姑娘相好了这么多年,怎么能说不干,连个招呼也不打,甩手就走了呢?”

宁玉红紧跟着追问了一句:“他怎么说?”

“他说,明明现在已农转非,农转非就是吃商品粮呀,往后就不是农村人了,又顶了他老舅的职,就是公家的人,拿公家的钱,吃公家的饭。明明找媳妇自然得找公家的人了。”

宁玉红仿佛掉进了冰窖里,冷得直打哆嗦。

肖枚花还在唠叨:“嗨,怨不得上回胡家那两口子说,等那件事办了之后再说给他儿子订婚的事。原来他们的意思是明明成不了公家人就娶玉红,成了公家人,这门亲就门不当户不对了。”

宁玉红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一边哭一边向外冲去。

宁玉红哭号着冲出大门。大街上人来人往,她立刻止住哭声,把哽咽生生吞进肚去,但悲伤却又那么顽强地从心底冒出来,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不由自主地喷涌而下。她又怕自己痛哭流涕的样子被人看到,便一口气跑到村南的山坡上,这里远离村庄,周围全是弃耕的农田,杂草丛生,很少有人到这里来。于是,宁玉红放开嗓门,号啕大哭,她哭得声嘶力竭,连自己都听得出嗓子嘶哑了,直到累得再也哭不出声了,这才止住哭。她用手抹了抹眼泡,那里一定是虚泡眼肿,这个样子怎么回村见人?她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眼泡,一边仍不由自主地想胡明明。

几年了,她与胡明明朝夕相处,她已把他整个人嵌进了自己的心里,这才几日不见,她已像丢失了魂儿似的。如果他真得像肖阿姨说的,成了公家的人,也找一个公家人媳妇,从此和自己再也没有了任何纠葛,那她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宁玉红努力想把今后没有胡明明的日子想得轻松一些,可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觉得自己形单影只无法再活下去。他们曾经海誓山盟,他非她不娶,她非他不嫁,如今怎么能说变就变?她为此伤心地要活不下去了,一想到胡明明,她立刻又想起来他曾不止一次地向她表白:“我胡明明对宁玉红的爱是真心的。若有一天,我变心了,让天雷击我,五雷轰我,让车撞我,让我不得好死!”每当这个时候,宁玉红总要佯装生气:“好了好了,只要你遵守自己的诺言就行了,干吗要发那么毒的咒。”可如今……不,不,即使胡明明真成了公家的人,他也不会弃自己而去,这谎言一定是胡明明的爸妈编造的。那胡明明呢?一定是他爸妈另外给他找了媳妇,他不从,他们便把他软禁起来了,让肖阿姨传过话来。碉堡首先从自己这里攻破,让自己被他们的谎言激怒,一气之下,赌气和胡明明分手。哼,他们想得怪美!我偏偏不上你的黑杆秤,誓死都要和胡明明在一起。宁玉红不由高兴起来,她很为自己的正确推断兴奋,立刻站起身来。她拿不准自己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只好原地转了几个圈,重又坐下来,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现在,胡明明肯定被他父母软禁在家,他如今一定比自己还难过,她要想办法将他解救出来,以此向他爸妈施加压力,如果还不答应他俩的婚姻,他们就双双离家出走。哪里黄土不埋人,世界这么大,他们一定会找到一个栖身之地的。

说干就干,宁玉红悄悄来到胡明明的家门外,在一个柴火堆后躲了起来,透过柴火的缝隙,一眼不丢地盯着胡家的大门。宁玉红已经侦察好了,胡家的东边院墙外也有一大堆柴火,只要胡明明的爸妈一走,她就爬上柴火堆,从柴火上面爬到他家院墙。院墙不高,墙根里面又堆放了一大堆煤,她可以踩着煤堆进入到胡家院内。她悄悄准备了一把手钳和一个榔头,如果胡明明被他爸妈锁在屋子里,她就把锁砸坏,和胡明明顺着原路逃走。宁玉红设想着软禁胡明明的房间一定有床有被子,她进去房间之后,和胡明明把枕头放好,被子下面放个什么东西,然后把被子盖上,布置的就像胡明明正在蒙头大睡一样。到他爸妈发现真相,掀开被子,被子下面根本不是儿子时,他们会被气得暴跳如雷,吹胡子瞪眼。宁玉红被自己设计出来的场景乐得开怀大笑。报应!也不瞅瞅现在什么年代了,还来旧社会那一套,强迫干涉他人婚姻……

宁玉红蜷缩在柴火堆后面,像一只弓着腰的大虾米,工夫不大,她就觉得腰酸腿麻。她很想站起来活动一下腿脚,可胡家大门开着,万一此刻胡明明的爸妈从门里走出来发现了她,她的整个解救计划就会泡汤,忍一忍,再忍一忍。太阳透过柴火的缝隙,用它火炭似的手抚摸着宁玉红的脸,她的脸生疼生疼的。一只黑屁股大蚂蚁爬到了她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宁玉红只觉得手臂像针扎似的疼了一下,她刚想活动活动麻木得不能自如的手,准备一指头抿死那只黑屁股大蚂蚁。大蚂蚁这时却逃走了。不一会的工夫,它屁股后跟了一群蚁子蚁孙,上了她的手臂大腿,有几只居然肆无忌惮地上了她的脸颊,放开嘴巴,叮咬她那娇嫩的肌肤。直把宁玉红叮咬得浑身哆嗦,不由自主地在柴火堆中打起了滚儿。好在这时天已黄昏,大街上空无一人,宁玉红爬起来,浑身上下被咬了无数个又红又硬的肿块,奇痒难耐。她一边使劲在身上抓挠着,一边向胡家大院扫了一眼,明明你就再受一天委屈吧,你爸妈今天没出门,我无法解救你,我明日还来,他们明天不出门,还有后天,你等着,我一定把你解救出来。

宁玉红一直在柴火堆中和黑屁股大蚂蚁的家族成员格斗了整整五天。这中间,大蚂蚁又联络了蚊虫和苍蝇的家族,“三国联军”共同进驻宁玉红的领土,直把这块洁白稚嫩的领地树起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丘陵。也许是苍天可怜她,第五天头晌,宁玉红刚刚躲进柴火堆后,就听到胡家大门吱呀响了一声,胡父推着自行车,胡母扭身锁了大门,两口子骑着自行车走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宁玉红按侦察好的路线进入到了胡家院中,她带来的手钳和榔头根本没派上用场,因为胡家院内几个屋门都虚掩着。她一边推门,一边深情地叫:“明明!明明!”可是她将几个屋都找遍了,连胡明明一个汗毛都没找到。她开始对自己的推断产生了怀疑,不知这老两口会把胡明明软禁在什么地方。她正犹豫不定之时,只听大门外有开锁的声音。这老两口这么快就回来了!宁玉红知道逃走已不可能,只好一步跳进院中间几丛茂密的白不老豆角架中,蹲下来,再寻找机会逃出去。

胡父胡母进到院中,在北屋门口小饭桌旁边坐了下来。胡母立刻倒了两杯茶,两人脸对脸喝了起来。胡父兴奋地说:“哎呀,咱老胡家也不知道前几辈行了什么好运。一个多年不来往的老舅,如今给咱们办了这么好的一件事,让咱明明去新疆顶了他的职。从今往后,咱明明就是石油钻井工人了。老舅说,钻井工人工资待遇高,一个人足足顶咱这边三四个人挣的工资。”

“那就好,那就好。明明挣钱多,他老舅再在那里给他找个媳妇,我也就放心了。只是这小子以前总在咱眼皮底下晃,这乍一走,还怪想的。”

豆架下的宁玉红后悔不迭,看来肖阿姨说的是真话,胡明明真顶职走了,当了石油钻井工人,自己推断失误,白白遭受了这五天的罪。

“嗨!”北屋门口的胡母大惊小怪地说道:“刚才给明明打电话时,咱只顾着高兴了,你不是说要给咱家装部电话么?回来电线都忘了买,过会儿人家装电话的来了,咱家没电线,拿什么装?”

“那我立刻去镇上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

“那我也去吧,顺手买点菜,人家装电话的来了,中午总得管顿饭吧。”

“行,要去立马动身,省得一会儿装电话的来了,咱东西准备不齐全。”

两口子说着话就骑车走了。宁玉红失魂落魄地从豆角架下钻出来,她不敢在胡家院久留,就顺原路退了出来,逃离了这里。

宁文华的老婆胡玉环见宁玉莲来了,如同看到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亲昵地叫:“连丫头,你来了。唉,你红姐姐也不知怎么了,不吃不喝地躺到床上,问甚也不说,你开导开导她。”

宁玉莲答应着,走进了宁玉红住的小屋。宁玉红正背朝里睡着,宁玉莲来到坑边,轻轻地扳着宁玉红的身子,柔声叫道:“红姐。”

宁玉红其实并没有睡着,听到宁玉莲的叫声,就一翻身坐起来,扑了上去,两只胳膊紧紧抱住宁玉莲,失声痛哭:“莲妹妹,胡明明顶职去了新疆,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说罢,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宁玉莲轻轻拍着宁玉红的后背,劝道:“姐,别哭,别哭,把话说明白,你怎么知道他顶职去了新疆?他对你说,不要你了?”

宁玉红一边抽泣,一边把她去胡家寻找胡明明,无意中听到胡明明爸妈话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又哭。

宁玉莲给宁玉红倒过一杯水来,一边把水杯往她手中递,一边劝说:“姐,胡明明顶职是个好事啊,现在,谁不想成为国家正式工作人员,有份稳定工作呢。你们那么相爱,他怎么会不要你呢?”

“我听他爸妈亲口说的,胡明明到新疆顶他老舅的职当了石油工人,工资是咱这里人的三四倍,还说他老舅要在那里给他找个媳妇。”

“姐,胡明明爸妈一句话,你怎么就认起真了?你和胡明明已经相好几年了,他爸妈不是一直不同意,胡明明不是还一直往你这里跑吗?老人的意见归意见,婚姻是自个儿的,大主意还得他本人拿。”

“可是,他走时连一句话都没对我说,又走了这么长时间了,连个信儿都没有,你说他不是变心了又是什么?”

“这也不能确定就是他变心了呀。他走时没跟你说,也许没顾上,顶职到那里或许工作一时安排不顺当无法给你回信。你应该相信他,也可以给他写一封信,问问情况。”

宁玉红陡然来了精神,一下子跳下了土坑:“莲妹,还是你们文化人有远见,我怎么就没想到这茬儿呢?让肖姨去胡家要地址,对,写信,我给他写信,问问他这段时间连个音信都没有,究竟啥原因。莲妹子,你文化高,要不,你代我写一封。”

“姐,这信还是你写,胡明明知道你的水平,你在信中不管写什么他都会以为是你感情的真实流露。我代你写了,他一看就知道是外人代你写的,你俩人的事情,中间加个外人不好。”

宁玉红想想也对,点头道:“好好好,我给他写,好好骂一骂他这个没良心的,这么长时间了,音信全无,也不知道人家多担心他。”

宁玉莲看到宁玉红的情绪好转,便又跟着安慰她:“红姐,其实不管胡明明怎么样,咱都是一个独立的人,不要把自己完全挂在他身上,如果胡明明真变了卦,难道你就不活了?”

“如果他真不要我了,我就真的不活了。莲妹,不怕你笑话,我和他相知好几年了,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莲妹,你和安刚是不是真心相爱,他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我和安刚是真心相爱,我们之间现在也遇到了麻烦,他如果真心爱我,他就会冲破一切阻力,克服一切困难。否则,他的爱就大大打了折扣,那样的话,我决不会去求他,感情是求不来的。姐,你说对不?”宁玉红若有所思地频频点头。

次日,宁玉莲便到马庄学校报到。马庄学校由几个自然村组成,虽说是小学,每个年级也有两个班,全校共有十五名老师,民办教师就占了十名。宁玉莲干什么都敬业,她带三个班的语文,一天六节课,还得背课,给孩子们批改作业。她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教学中,虽然苦点累点,但她和孩子们待在一起觉得无比快乐。

向阳镇十多个小学,有条件的学校已开设了英语课。马庄学校的校长安子文也早想让娃娃们学英语,向教育局申请了多少回,局里就是派不出英语教员来。宁玉莲毛遂自荐,当起了英语教员。安子文和联区几位英语老师听了宁玉莲两节英语课,都说她讲得实在不错,便让她带三个年级六个班的英语课。宁玉莲雄心勃勃,她在自己的英语知识基础上,认真备课,还根据年级的不同,孩子们接受能力有差别的基础上,分别采用不同的教学方式。仅仅一学期,马庄学校的英语成绩就在全联区拿了第一名。安子文高兴地对宁玉莲承诺:“上头只要有了民办教师转正名额,我第一个先给你转正,局里只要能派出一个英语教员,我就送你去培训,培训回来,咱马庄学校各个年级都开设英语课。”

宁玉莲彻底从弃学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安刚说得对,条条大路通北京,上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她当英语教员就很不错呢,每个月工资虽不是太多,但几乎可以维持弟弟在学校的生活费,家里只需在他每学年开始筹备一点学费。生活又向宁玉莲张开了五彩缤纷的翅膀,她努力地工作,盼望有一天能转正,那样,她工作稳定了,工资高了,要是有机会,还可以随意调动,调到离村近一点的学校,照顾家也方便些。

这天,又到了周六,宁玉莲安排好了学生周六、周日的英语作业,便早早回了家,她要趁这两天去大峡谷割荆条。宁玉莲刚刚走到宁家巷的路口,就迎面碰上了胡玉环。胡玉环矮胖,头发在脑后用一个半指宽、一寸半长的塑料发卡夹成了一个鸭子尾巴,两手往袖筒里一揣,满脸是泪急急往前走,眼睛里带着绝望的神情。宁玉莲看到她,连忙打招呼:“大妈,你这是急急忙忙上哪里去?”

胡玉环看到她,哭得更狠了,她上去一把抓住宁玉莲的手,哽咽着说:“莲丫头,怎么办?怎么办?你姐她割腕自杀,正在医院抢救呢!”宁玉莲急切地问:“她现在有没有生命危险?”

“唉,性命是保住了,可医生说得输血。”

“我去,我是O型血,输给我姐。”

那天,宁玉红从胡家逃出来,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胡玉环见到闺女回来了,急忙从厨房里走出来,见她眼泡红肿,一个个肿块把脸都扭曲得变了形,神情十分沮丧,不由惊问:“红儿,你上哪去了?脸咋变成这样?是不是让蜂给蜇了?”

宁玉红一句话没说,扭身进了自己屋,倒头便睡,一睡就是两天。胡玉环一直守在女儿身边,见此情景,知道女儿还是在为胡明明的事情难过,心里也像猫抓似的,可她又无能为力,只好陪着女儿伤心落泪。

就在这时,肖枚花来了,见宁玉红仰面躺在床上,脸上肿块挤成了疙瘩,人变得要多憔悴有多憔悴,不由问:“姐,红儿这是怎么啦?”

胡玉环赶快拉她来到院子里,长叹一口气道:“还不是让那个胡明明给闹的,已经有好几天了,她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出去干啥。这不,回来一句话不说,不吃不喝,倒头便睡,口中呓语不断,话题总离不开胡明明。唉,妹子,这可如何是好?这样下去红儿非神经了不可。”

肖枚花不由地跟着骂:“胡明明这个龟孙子,整个一陈世美,把红儿折腾成这样。姐,依我说长痛不如短痛,胡明明顶职另找媳妇,肯定是他爸妈的主意,让红儿跟明明过过话,如果胡明明也是这么个态度,咱就和他一刀两断。”

“可是,胡明明在哪里?咱连他一个人影儿都抓不住,有话也没处说呀。”

“听说他去了新疆,见不到人吧,让红儿给他写信。”

“写信?新疆大了去了,你往哪里寄?”

“别发愁,地址我给你弄去。他一个大小伙子,和人家姑娘恋爱谈了这么多年,说不干也得有句爽快话,就这么不吭不哈地拍屁股走人,算什么事这是。”

肖枚花从宁家出来,便直接去了虎头村,开门见山地对胡明明爸妈说:“你儿子和人家宁玉红谈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就算明明现在出息了,要甩掉人家,也得吱应一声啊,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悄悄了事吧?”

“他姨”,胡母赶快拉肖枚花坐下,解释说,“这话看怎么说了,我们和宁家在儿女婚事上,可从来没有过过什么话儿。两个娃到现在还是自由身,想怎么找就怎么找。”

“大妹子,你说这话我又该和你抬杠了。你说没和他们过过话不假,可你儿子早就承诺非人家不娶呢。现在一声不吭地拍屁股走人。我可告诉你说,宁家那丫头犟的很呢,如果有一天闹出事儿了,都不好看。”

这几天,胡母已听人们风言风语地说过,为明明,宁玉红寻死觅活地闹。如果真有一天闹出事儿了,自己儿子这几年毕竟白天黑夜地往人家家里跑呢,现在即使做不成亲家了,也得给人家一个利索话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于是,她上去一把抱住肖枚花的双肩,亲昵地说:“他姨,你说这事咱怎么处理着好?”

肖枚花胸有成竹地说:“孩子们的事,还是让孩子们自己处理去。你们想给明明找个门当户对的媳妇我理解,但这话得让明明自己去说,你说对不?”

“让明明自己说?可明明这会儿在新疆,怎么说?”

“那还不好办,写信啊!让明明给玉红说明白,夫妻两地生活会有很多麻烦,断了她的念想,她就再闹也跟咱无关了。”

肖枚花的话使胡母突发奇想,心里有了一个绝妙的处理计划。于是,她爽快地答应:“好好好,我下午就给明明打电话,让他把单位的详细地址告诉我,你把它交给宁玉红,有什么事情,让他们自己在信上说去。”

肖枚花走后,胡母进厨房收拾,刷锅刷碗,胡父则坐在桌边代儿子给宁玉红写回信。

其实,胡父交给肖枚花的胡明明工作单位的地址是假的。肖枚花来向他要儿子的工作地址,目的显而易见,让宁玉红和儿子看似刚刚断了的情感又续上。说心里话,他们两口子对宁玉红并不反感,觉得她模样长的周正也还通情达理,但这只是一方面。他们找儿媳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标准,尤其是在儿子顶职以后,这个标准成了硬性规定,明明所找的对象必须是城市户口,还得有工作。这样,儿子的婚姻生活才会幸福,将来有了孙子,孩子的户口随他妈,名正言顺地成为城市户口,就这一条标准,就得把宁玉红拒之门外了。如今,好不容易把宁玉红与儿子隔开了,他们怎么可能把地址给了她,让儿子原本就没断的感情给接上呢?但肖枚花的话也在理,不给她明明的工作地址也说不过去。一瞬间,胡父心生一计,何不将计就计,给她一个假地址。这样,宁玉红的信写得再好,也会石沉大海,明明永远收不到她的信。他们再借此机会,代儿子给她回一封绝交信,断了她的任何念想,赶快找个人家嫁了,即使儿子不接受,等他知道了事实真相,宁玉红已成他人妻,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覆水难收,他又能怎样呢?还不乖乖按他们的设想给他成家?胡父主意打定,随手写了他送儿子去新疆顶职,在火车上曾路过的一个叫东河里的地方。将新疆东河里井队这个莫须有的地址交给肖枚花,让宁玉红狗啃尿泡空欢喜去吧!等她满天抓白云啥也抓不到时,自然而然地就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时间老人有个怪脾气,当你根本不搭理它,不把它当回事的时候,它就会像个乖乖娃,迈着轻松欢快的脚步从你身边溜走。当你在乎它,认真侍奉着它的时候,它又刻意地折磨你,让你一分一秒都如坐针毡。宁玉红扳着手指头算,每见一个太阳,她都会像熬过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她总算送走了三十个日出日落,算一算,胡明明的信也该回来了。向阳镇交通不便,各种报纸杂志连同来往书信,邮递员都把它放在镇政府的门房里,各村有人到镇上来再把它捎回去,时间长短不等,有时一周,有时半月。这些东西捎回去又把它们放在村委办公室,村里没办公室的就把它放在村中间的商店里。老百姓对这种传递方式也习惯了,有订报纸杂志的人家,定期到这转一转,有自己东西了顺便捎回去。花儿疙瘩村投递点儿就在村中央的卫卫商店,宁玉红已经到这儿看过两遍了,没有她的信。此后,她又来了几次,每次都是借口买盐买酱油,反正她不问,只要有了自家书信,卫卫自会主动告诉她的。这天,宁玉红刚刚来到商店门口,正寻思找什么借口进商店时,卫卫早看见了她,连忙喊她:“嗨,宁玉红,你的信。”

来了来了,信终于来了,宁玉红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的书信终于来了。她只觉得浑身燥热,连她自己都能听到血管里的血在嘟嘟地奔流。她强按下自己狂跳的心脏,颤抖着双手接过卫卫递过来的信,把它按在自己胸口,让心与它首先交流。卫卫看着她,开玩笑地说:“哟,对象来的信吧?”宁玉红没有作答,娇羞地向他笑了笑,然后撒开脚丫子便往回跑。她要回到自己的房间,独自一人尽享它带给她的乐趣。宁玉红用剪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信封粘贴处划开,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纸来。她似乎有点失望,原想着他走这么长时间了,走时都没和自己打声招呼,一定有说不完的知心话,道不尽的相思之情,诉不完的离别之苦。她给他写信东拉西扯足足写了五六张哩,他只写了一页纸,万言千语岂是这一张纸能容纳了得的?宁玉红仔细地看信,信是这样开头的:亲爱的玉红,你还好吧,因为顶职走得急,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请你原谅。初来井队,一切都要我亲自打理,根本没时间给你写信,昨天收到你的信,我思索良久,决定给你回一封信。

玉红,你知道我是个直性子,不喜欢藏着掖着,那我就实话实说,我喜欢你,可我们根本不可能做夫妻……

看到这里,宁玉红如同掉进冰窖里,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泪水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哗哗地流下来,她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哆嗦着双手,把那张信纸送到了眼前,可泪水像一层迷雾,遮的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她撩起自己的袄襟,使劲地把眼中的泪水擦去,拼命地盯着面前的稿纸,下面这句话是:“我顶了老舅的职,老舅非要把他一战友也同在井队上班的女儿介绍给我做媳妇,我不喜欢她,但我不敢违背老舅的意愿……”

宁玉红再也看不下去了,三下两把那封信撕了个稀巴烂,仍无法平息心中的愤恨,又把信封拿起来,气愤用剪刀一下一下将它剪成了碎片,但这依然无法抹平连日来苦苦期盼却盼来对她致命一击。一刹那间,天塌了,地陷了,整个世界变得一片灰暗,她觉得活着失去了意义,活着比死还让她难过,与其撕心裂肺地活着,还不如死了,一死什么都了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也算把自己解脱了。主意打定,她放眼在屋中寻找,她要寻找一个绝妙的能够解脱自己的办法。她的目光在窗台上的一个角落停下来,那里放着一个小铁盒,盒子里是一把小剃须刀,那是几个月前她和胡明明要去赶三月二十八的华山古庙会用过的。两人出门前是照例要打扮一番的,胡明明当时刮罢胡须,宁玉红让他把剃须刀带走,胡明明随口应了一句:“放那儿吧,也许以后能派上用场。”此刻,宁玉红打开小铁盒,里面放着一个剃须刀的刀柄和一小片明晃晃的刀片。她取出刀片,泪水不由夺眶而出:“明明,你留在这里的剃须刀片,如今真的派上了用场,能死在你的刀片下,我死也瞑目了。”说罢,她把刀片对准了自己手腕上的血管割了下去,血立刻喷涌而出。她倒在床上,静静地闭上双目,眼前一片血色,血色中呈现出一幅她与胡明明相依相随的画面,能死在自己美好记忆中也是一种幸福。宁玉红的脸上露出了一片灿烂地笑。

宁玉红割腕自杀的消息传到胡明明爸爸耳朵里时,他刚刚来镇政府上班,他只是乡镇的一个普通干部,书记镇长安排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今天上班来,机关也没什么事干,几个人便凑到一块儿,各自面前泡一杯茶,一边喝茶一边侃大天。这时,镇政府通讯员小杜推门进来了,他一脸地愤慨与惋惜。小杜与胡明明是同学,胡爸看他脸色不对,就问了句:“小杜,我看你脸色不对,有什么事吗?”

小杜毫不客气地回答:“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那个宝贝儿子差点把人逼上绝路有了事!”

“你说明明,他怎么啦?他又不在家,逼谁了这是?”

“还能有谁?宁玉红呗!胡明明给宁玉红写了一封信,也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她从商店拿信时还兴高采烈,一会儿的工夫,回家便割腕自杀了。你说不是胡明明在信里说了什么,还有什么理由能迫使她自杀呢?”

听言,胡父像打摆子似的哆嗦了一阵。想不到宁玉红这么痴情,一封绝交信居然使她选择了自杀。他怯怯地问了句:“小杜,你是说宁玉红她——死——了?”

“没有,她妈在商店买了袋大米,自己拿不了,让商店的卫卫给她往家送了一下,才发现宁玉红割腕自杀,床上褥子上血流下一大摊。如果她妈回家再迟一点,宁玉红肯定没命了。”

“她现在没事了?”

“怎么没事?正在医院抢救呢,医生说她失血太多,得马上输血。这不,我刚刚给她献了一点血,回单位想动员小李、小王再给她献点血去。宁玉红太可怜了,我们好歹同学一场,不能眼看着她死去啊!你家明明也真是的,宁玉红要死了,胡明明就成了杀人凶手,唾沫星也能把他淹死。”

胡父的良心受到了深深的鞭挞。明明有什么过错?他是代父受人唾骂啊!可他的本意也不过就是告诉她,这门婚姻不合适,怎么就成了杀人凶手呢?唉,世界上见过多少女子因婚姻遭受波折的,也没见过像宁玉红这样为情选择自杀的。事到如今,胡父觉得应给宁玉红一点补偿,便连忙说:“小王和小李今天恰巧不在,你就不要找他们去了,我去输也是一样。我是O型血,给人输过好几次血了呢。”

下午,胡父从单位回到家,明明妈已做好了晚饭。他把手中的皮包往沙发上一扔,仰靠在那里长吁短叹,胡母连忙问:“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

“心里不舒服,咱们那天代儿子给宁玉红写了一封信,想不到这个宁玉红还是个烈性女子,看了信后她割腕自杀,差点死了。”

“她也不过吓唬吓唬你,你倒顶了真。”

“不,她是真的要死,流了好多的血,我刚才还给她输了点血呢。”

“那现在怎么办?她来这一招,咱们就认她做儿媳妇?”

“当然不能,咱们现在只有将错就错,把这出戏演下去。”

“怎么演?”

“明天早上,我们备点礼品去医院看宁玉红。趁她父母都在,我们好言劝她,天下何处无芳草,你何必在明明这棵树上吊死呢?反正已经这样了,让她接受现实,早点儿选择自己的意中人。”

“对,礼物给人家带厚重点。我们本无意伤害她,只是为了自己儿子将来的幸福,不得不如此罢了。”

此刻,宁玉莲跟在大妈身后,急急往医院赶。胡玉环一边走一边叹息:“输血好弄,玉树找了他几个伙伴,正验着血型呢。怕只怕你姐她爱钻牛角尖,这次输了,她下次再走绝路怎么办。唉,都是叫那个胡明明给害的。”

“胡明明?他有信了?”

“有了,也不知那个孬种在信中说了什么。反正,你姐从代销店拿信回去没多大一会儿就割腕了。”

听完,宁玉莲立刻说:“我去劝劝她。”

那会儿,当胡玉环发现宁玉红割腕自杀时,宁玉红正躺在自家小屋的土坑上,鲜血在她的手腕处已经流下了一大摊,她已经奄奄一息。胡玉环如同天塌下来似的大呼小叫。第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是宁玉树,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来到了卫生所,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喊:“我姐她自杀,流了很多很多血。”就这样,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宁玉红送到了医院,宁玉红的命是保住了,但她的情绪十分低落。救得了她这一次,难保救不了她下一次。胡玉环急得团团转,陡然她想到了宁玉莲,这两丫头平时很能说得来,也只有宁玉莲这把钥匙能打开宁玉红这把锁。主意打定,她扭身从医院跑回宁家巷找宁玉莲,她不知道宁玉莲已到学校教书,便在宁家巷转了多少个来回,都没勇气推开宁文强家那两扇用荆条编制的棚栏门。胡玉环心里直后悔,宁文强与宁文华毕竟是一个娘肠子上摘下的,不就因为公婆的一点土地吗,何至于闹得仇人似的,多少年都不说话,唉——事上和事哩,宁文强做那么大的手术,可该去看看了。玉胜上大学,街坊邻居你三块他五个鸡蛋的去看,作为大伯大妈的他们竟没一点表示。胡玉环一阵后悔,后悔归后悔,事已至此,她越后悔此刻越无法走进宁文强家的门。正当她失望之际,宁玉莲恰巧从学校回来了。

两人赶到医院,宁玉红正在输血,看到宁玉莲,她只叫了一声莲妹,便泪如泉涌,病房内只留下了姐妹两人,宁玉莲抓住宁玉红的手,悄声问:“胡明明回信了?”

“嗯,那个没良心的,顶职到新疆当了石油工人,还在那儿找了个媳妇,他说甩就把我甩了!”说完,禁不住又伤心地哭起来。

宁玉莲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慰道:“姐,想开点,咱们女人不是男人身上的附属品,他抛弃了你,你就不活了,你这样做值得吗?”

宁玉红又哭着说:“我是想,我和他相好几年了,他曾经发誓赌咒,这一生娶我娶定了,不论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不会改变。不就一个石油工人的工作吗?干吗这么绝情?”

“姐,想开点,他如今远在新疆,即使你们成了亲,夫妻两地生活,他家父母又与你隔着心,你生活在他家会幸福吗?夫妻两个一年牛郎织女似的见上一回面,长时期得留守,期盼等待。胡明明变了卦也好,你人长得好,又能干,咱可以再找一个,互相照顾,关心体贴,多好!”

“我不是发愁找不下,是心里不服,不就一个农转非顶职工人嘛,昔日山盟海誓的感情,居然抵不住一个顶职指标,我就是心里难受。”

“再难受也不能走绝路,你这是用他的错误在惩罚自己。姐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死了,最难过的是谁?是你的父母、玉树、我和咱们宁家这么一大家子人。胡明明得知你的死讯,也许心里会内疚,但这是暂时的,他和他新找的妻子只要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一番,很快就会把你忘掉。”

听言,宁玉红不由得又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宁玉莲继续开导:“姐,对胡明明这样的负心汉,你与其为他自寻短见,倒不如振作起来。你要有作为,过得比他幸福,让他后悔去,后悔这一辈子没有娶你是他最大的失误。”

宁玉红仰起泪脸,很认真地听着。未了,她嗫嚅道:“可是,我要有作为,拿什么作为去?我只上了几年小学,认真考起来,我连小学都毕不了业。哪像你,大学上不了,立刻有书教,将来民办教师转正了,还是公家人。”

“姐,别灰心丧气,你虽文化程度低,但社会上适合文化程度低的活儿有的是,只要你留心,只要你愿干,行行出状元,你说对不?”

“对倒对,只是,我干什么好呢?”

“别着急,总会有办法找到的。现在,当务之急是你得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从胡明明抛弃你的阴影中走出来,别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姐,你说对不?”

“对,我那会儿真的犯了糊涂,为胡明明这个薄情寡义的人寻死真不值得。”

“姐,这就对了,咱们共同努力,西方不亮东方亮。总会有适合咱发展的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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