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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何马史诗

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有人一提到“工作”或“上班”这样的字眼,马丽萍就会从眼眶里无端地分泌出一些热乎乎的液体。这些液体往往去向各异,有时候是在她眼珠周围打转转,晶莹闪光,然后慢慢地自行蒸发消散。有时候就是奔涌而出了,无遮无拦的,弄得几位正在和她一起闲扯家常的妇女朋友们顿时意兴阑珊。有的无言以对,仿佛倍感愧疚;有的赶紧轻轻拍抚马丽萍的肩背,好言安慰;有的怅然若失,唏嘘感叹几句,默默离去。总之,马丽萍的这些中年妇女朋友们,大多都算心地善良,绝非隔岸观火之徒,亦非落井下石之辈,但全是凡俗庸常之类。她们当中,没有谁能用较为科学的思想理念对她进行一番开导启发,更没有谁能切中肯綮,指点迷津,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解决问题的思路和办法来。

而事实是:马丽萍不是没有工作,无处上班,不是经济窘迫,生活无着落,相反,马丽萍并不缺钱,甚至可以说,马丽萍的手头上还是相当宽裕的。

那么,她还愁苦悲伤什么呢?

而事实是:马丽萍是一个“60后”女人,早年在唐州市第二毛纺厂(唐州人简称“二毛”)做挡车工,上世纪90年代后工厂改了制,她随之下了岗了,开始了再就业,开始了四处打工。换过好多种职业后,现在算比较稳定了,在唐州市那家著名的“灵丹妙药”连锁大药房做了药品导购员,已经干了快五年了,月收入最高也就是个一千元左右吧。

那么,她怎么又可能手头上还是相当宽裕呢?

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有人一提到“工作”或“上班”这样的字眼,何马就会从心脏里无端地释放出一股黏糊糊的气体。这股气体往往去向明确,它们直奔何马的鼻腔,发散出一种令人沮丧的气息,弥漫起一层黑褐色的烟尘。那一种滋味,就像渗入鞋子里的煤屑,让何马消沉而疲惫。

例如那次,是在何马的高中同学龙帅帅发起并一手组织的聚餐晚会上。何马开始时内心是很愉快的,真的是很愉快的。旋转的玻璃大门,明亮的大厅,豪华的大包间,穿着红缎子旗袍、黑丝长筒袜、彬彬有礼的女服务员们,还有,许多真的自打毕业后就好久好久没有什么联系、更没有机会见面的同学们。女同学们显然不约而同地都做了一番精心打扮,那晚看上去,好像个个都耀眼如花。男同学们都是精神抖擞的,或者是意气风发的,差不多嘴上都叼着烟,谈论着股票、房地产、麻将、酒、钱、领导、美国,当然必然还要交流的一个比较隐秘一些的话题,就是女人。何马坐在其间,东听一句,西看一眼。何马是个比较沉默的人,当学生的时候就是如此,现在更是如此了。同学们好像都很兴奋,沉默的人就很容易被忽略掉了。

何马看见龙帅帅:一会儿敬这个一杯,一会儿敬那个一杯,每敬一个人,都能滔滔不绝、洋洋洒洒地说出一大套话语,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作“妙语连珠”?反正这个女同学被他逗笑了,那个女同学被他说红了脸;这个男同学要和他连干三杯,那个男同学高声约他今晚散席后转场再喝。何马看见龙帅帅:挥洒自如,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今万户侯。何马觉得:龙帅帅就像个大领导,这次同学聚餐就像是他在请客做东一样。何马也知道:这次同学聚餐,并不是龙帅帅请客做东,大家AA制,打平伙,费用均摊。何马还知道:龙帅帅并不是什么大领导,他在唐州市园林局上班,负责修剪树木。每年春天,马路两旁的行道树,他们都要挨个爬上去,锯掉多余的或旁逸斜出的树杈,再往树干上刷上白粉。何马在马路上碰上过他几次,每次都看见他和其他工人一起在干活,身上穿着灰色工装,手中拿着一把大铁剪子或一只电锯。何马有一点想不明白:龙帅帅怎么会变化这么大?上学时,他是班里的差等生之一,抄别人作业,上课睡觉,可现在……

本来何马可以一直这样静悄悄地坐到这场聚餐结束的,因为何马是很享受这种乱中取静的氛围的,因为何马知道:他自己其实本性上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上学时就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他父亲死了以后更是这样。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个意外:有一个人注意上了他。这个人不是龙帅帅,是个女同学,她叫谢晓雨。谢晓雨上学时就是那种清秀文静的女孩子,现在更是增添了一种婀娜优雅。谢晓雨念完了大学,好像还念完了什么研究生,现在做着科研工作,不是在设计院上班,就是在什么研究所上班。

谢晓雨手中端着一小杯红酒,从大圆桌对面起身而行,绕过许多同学,径直走到何马身边。她说,嘿,何马,一个人呆呆地想什么呢?我可看你老半天了!咱俩碰一个吧?

事实上是:即使这样,其实也没什么的。何马起身相迎,举杯相碰,虽然不善饮酒,可人家女同学这么主动,这么真诚,自己能喝多少喝多少,然后随便聊上几句,也就是了。何马也正是准备要这么去做的。可晴天一声霹雳响,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那边龙帅帅马上就来了个闪亮登场!龙帅帅虽然很忙活,但是双眼非常全面,他不允许自己错失任何一个焦点镜头。

龙帅帅大喝一声,呀呀——呔!接着故作嗔怒之状,说,你们两个,谁允许你们两个抛开大部队,悄悄喝小酒了呢?

全桌子上的同学一时都愣了一下,大家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暂时中止了各自的谈话,瞥一眼龙帅帅,再瞥一眼何马和谢晓雨。其实这时就已经很没有什么意思了。谢晓雨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子,她用眼角瞥了龙帅帅一眼,就把小酒杯在何马的酒杯子上响亮地一碰,一饮而尽。她对何马说,声音故意地很放大,她说,以后一定要常联系啊!接着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意思是:要和何马握个手。就在这一刹那间,两只手即将握在一起的这一刹那间,龙帅帅又大喝一声,谢晓雨,难道何马的手你也敢去握吗?你要是握了,你就不怕你今晚做噩梦吗?

一刹那间,事实就成了这样的:谢晓雨的一只玉手就那么僵在了那里,僵在了空气中……

何马在唐州市“永乐”殡仪馆上班,其具体工作岗位是:“紫气阁”骨灰盒存放大楼四楼的管理员,其具体工作内容是:负责“紫气阁”四楼南北两个骨灰盒存放大厅的日常卫生清扫以及厅内所有骨灰盒出入档案的登记管理和安全保卫,其具体工作性质是:迎接并守护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的亡灵。

但是,所有认识何马的人,对何马的概括却异常的简洁而清晰,他们说,唉,快别提了,火葬厂的干活,一提起来,就觉得气短。

甚至,马丽萍也是这种思想观念的坚定追随者。

马丽萍是何马的母亲,而且截至目前,在这个世界上,马丽萍和何马彼此互为唯一的亲人。何马呢,很早就没有父亲了,具体地说,何马早在十三岁上就没有父亲了;马丽萍呢,仍是遥遥无期地企盼着儿媳妇和孙子或孙女的亲切身影,具体地说,她的这个80后的独生子,眼看年近三十了,依然孑然一身,最要命的是,从儿子当前的状态来看,所谓婚姻大事,恐怕最终是无疾而终,死水无澜了。

还有一个事实是:何马所在的单位,其经济效益,非常之好。人有两头儿:一生一死。现在,生都要去医院;死呢,必须都要送到何马所在的这个单位了。医院呢,有好多选择,公立的,私立的,中外合资的;何马所在的这个单位呢,却是“蝎子拉屎——毒(独)一份”,不知道这算不算那种所谓的“垄断行业”呢?不管怎么说吧,何马的月收入还是很不错的。虽然他不是所在单位里工资和奖金最高的人(他的岗位还不算他所在单位的“一线”),但和其他行业的同龄人中的大多数比起来,何马很满足了。

是的,何马很满足,满足他自己的收入,满足他现在的工作岗位。而关于这一点,马丽萍,现在这个世界上何马目前的唯一亲人,他的母亲,可谓一无所知,或者说,毫无体察。马丽萍管理着何马的存折,存折上面的阿拉伯数字在稳定地平静地增长着,可是,这丝毫没有给这个薄命的女人带来多少幸福指数,相反,却越来越让她陷入一道深渊里,冰凉的幽怨,黯淡的惊恐,总是包围着她。

另外,从个性角度讲,马丽萍还是那种执着坚强的女人。近一年的时间里,每当她休班的日子里,她都坚持着去做一件事:到“永乐”殡仪馆,也就是她儿子何马的单位,敲开馆长办公室的门,和馆长谈心兼诉苦。马丽萍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她知道李白成功的故事,就是那个著名的“铁杵磨成绣花针”的故事。坚持不懈,持之以恒,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感天动地,类似这样的成语,也深深地影响了她的思想。她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她的苦心定会换来馆长的善心,到那时,何马的人生面貌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每次走进这里,马丽萍都有一种异样的古怪的情绪,是忐忑不安?还是心慌意乱?她一时说不准。后来,一个偶然间,她意外地抓住了一个词语:热闹非凡。对,就是这个词——热闹非凡。这里更像个特殊的集贸市场,一拨一拨的人,赶着办手续,赶着号哭,赶着焚烧,最后赶着纷纷离开。有一支不伦不类的军乐队,在人群中间穿梭忙碌,奏出的曲子,几乎是一个调门,是那种让人哭笑不得的支离破碎的味道。披麻戴孝的人夹杂在更多的不披麻戴孝的人群之间,反射着一道道刺眼的白光。这就是现在的丧葬现场了,马丽萍总是边走边在嘴里念念叨叨的,儿啊,你已经在这种环境里待了快五年了,你的神经,你的大脑,怎么能不慢慢变得麻木迟钝呢?

非常巧合,馆长也姓何,五十多岁,一张宽大的方脸,油油的泛着红光。他已经和马丽萍很熟络了,每次只要不是很忙,总要热情地招呼马丽萍。

来来来,老嫂子快坐下。何馆长总是边说边张罗着要沏茶,马丽萍总是羞愧难当地赶紧阻止他的这种高规格接待。她说,何馆长,太客气了您。我总是来给您添麻烦。何馆长哈哈一笑,说,你这是哪里话?从你这里,我得到很多有意义的职工思想动态,这是对我的工作的支持啊!

马丽萍接过何馆长递过来的盛在一次性纸杯里的滚烫的茶水后,一般都会象征性地在自己憔悴的唇边抿一口,以示对何馆长一番盛情的感激和敬意。

何馆长坐进他的写字台后面的旋转皮椅里。在马丽萍眼里:何馆长那张写字台太大了,太宽了,太长了,不像是用来写字办公的,更像是裁缝的工作台;还有,何馆长那张旋转皮椅也太夸张了,椅背那么高,像扇门,何馆长坐在皮椅里面,整个人就显得很小了,像个神情古怪的婴儿。马丽萍一般是坐在何馆长对面的一个小沙发上,位置比较低,从她那个角度看何馆长,几乎只能看见他的那颗红光闪闪的大脑袋。

马丽萍每次的开场白几乎是程式化的。她说,何馆长,咱们就是有缘,您姓何,我家何马也姓何,何马他去世已经十五年的父亲也姓何。人们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何字,咱们兴许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嘻嘻,嘻嘻。虽然说的都是废话,但看到何馆长在点头,马丽萍增强了信心。她说,您什么都清楚:何马都快三十了,对象亲戚朋友给介绍过不下十个,没有一个能成的,不是这孩子不好,都是嫌弃他的工作。按说呢,这工作工资不低,可女孩子们就是接受不了。何马这孩子,现在也是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回了家,我问三句,他可能回答一句。他爸又死得那么早,何馆长,我太不容易了!

每次说到这,马丽萍一般要开始轻轻地啜泣,不是演戏,不是做作,是真实的。这一点,何馆长是能看出来的,也是理解和同情的。马丽萍找他,是请求他帮助何马调动一下工作,转到民政局所辖的其他任何一个单位,哪怕工资低,只要能离开这里就行。

何馆长说,老嫂子,你的要求虽然有很大难度,但我会考虑的。每次听你说话,我也痛心难过,我痛心什么呢?我难过什么呢?那就是:现在这个社会的人们啊,整体上还是没有树立科学的、正确的、唯物主义的社会主义生死观嘛。生为何事?死为何物?人人有生必有死,这是自然规律嘛,为什么就不能用平常心来看待我们殡葬这个职业呢?和尚、尼姑超度亡灵,西方国家的牧师也是干这一行的,都挺受人尊敬,怎么一到了中国的殡仪馆就行不通了呢?

其实,这个问题,也是一直困扰他、让他骨子里感到自卑的重大问题。每次接待马丽萍,他都无形中把会谈变了味:或者变成树立正确的生死观的宣讲,或者变成对社会残余的封建腐朽思想观念的批判。慷慨陈词到最后,他总是义愤填膺,把自己脑门子上弄得汗水涔涔,而心里却感到痛快淋漓,酣畅无比。

马丽萍成了他固定的、忠实的、谦卑的听众,或者叫粉丝也行。这一点,何馆长很受用,但马丽萍丝毫意识不到自己角色的这种本质意义。每次,马丽萍只是看到:何馆长那颗红光闪闪的大脑袋,在那张大写字台上面前后左右地晃动着,好像一颗成了精的大西瓜,在桌面上正蹦蹦跳跳地玩耍游戏。马丽萍知道:这完全是自己眼睛的一种错觉,因为她并不想听他的那些话,她只是假装认真在听。其实一旦何馆长开始了他的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后,她就摆出并固定好面部的一种专注且景仰的表情,然后,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情。

别的什么事情呢?当然是儿子何马的事情。

何马生平中看见的第一个死去的人,叫何爱国,他是何马的父亲。那年何马十三岁。说起何爱国之死,很平静也很草率。马丽萍陪丈夫何爱国做完第九次化疗回到家中,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她把何爱国扶到床上躺好后,就急匆匆地出门去买菜。她要买一块豆腐和一把韭菜,何马就要放学回来了,她要做豆腐丁浇汤面,豆腐丁和土豆丁熬烩成潲子汤,浇在面上,再敷上绿绿的韭菜叶;韭菜叶切成段儿,寸许长短;这是她的看家饭食,儿子何马爱吃,丈夫何爱国生病前也一直爱吃。

因为没有任何征兆,马丽萍只说了句,我去买菜了,就出去了。儿子何马回来了,看见父亲举着右手食指在缓慢地晃动。父亲在叫他。何马走到床前,看着父亲的脸。父亲说,九次了——就要十全十美了。十三岁的何马对父亲的这两句话当然是混沌无解和茫然无措,他看到父亲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一道非常诡异的笑容,这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和恐惧,他想对父亲说点什么,但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就那样继续看着父亲的脸。父亲又缓慢地举起了右手食指,晃动了一下,上下嘴唇开始蠕动,像正在经受暴晒的两条蚯蚓那样,扭曲地蠕动着,那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何马就把自己的脸向他的嘴凑得更近了一些,这时,父亲的嘴里喷出了一口浑浊的阴气,冰凉地砸在他的脸上。

何马看到父亲那只举着的右手渐渐倒了下去,那根食指也渐渐蜷缩了回去。有一个声音突然对他说,父亲死了。

所以,那一时刻,何马的一生就那么被凝固住了,以至于现在,他好像一直都走不出父亲那口阴气的辐射半径。例如现在,阳历六月,仲夏季节,户外莺歌燕舞,杨柳依依,而“紫气阁”骨灰盒存放大楼四楼管理员办公室的那两扇窗户,仍然紧闭,严丝合缝地紧闭,不露一点空隙。这就与二楼、三楼的景象大相径庭,人家的窗户都是大敞着,迎纳着户外的阳光、空气和声响,何马却自我封闭着,一副迥然不同的样子,好像他真是个格格不入的人。

其实不是这样的,何马很安详,心静如水,他在关闭着窗户的办公室里写着字,更确切地说,他在抄写佛经,用钢笔抄写,一笔一画,用心用力。《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是为宝林庵的老尼姑色空住持抄写的。宝林庵在唐州市上马街二道巷里,何马路过那里时偶然进去过一次,是里面的钟声和所焚香的烟气吸引了他,他就犹犹豫豫地摸进去了。庵内面积不算大,只有一座正殿,居中高处供奉着一位不好辨别男女的佛像。何马站在大门边看了一阵,回身想要退出,却发现一位戴眼镜的老尼姑已经立在了他的身后。何马感到自己耳根有点发热,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妥当与否。老尼姑说,施主可以进去观瞻。居中者是阿弥陀佛,未来极乐世界的接引佛。何马更加惶惑不安起来,嗫嚅着,看一眼就行了。快要走出庵门时,他听见老尼姑又对他说,阿弥陀佛,你有佛性,欢迎下次再来。

第二次去,就不是偶然路过了,而是专程前往的。这次何马不再那么羞怯了,他和老尼姑有了交谈,他知道了老尼姑的法号叫色空,老尼姑也知道了他的工作单位和生活状态。道别时,老尼姑再次肯定了何马的佛性,又赠送给他一串香木念珠和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双方还互留了手机号码。

现在,何马即将完成这部佛经的第四遍抄写了。何马感到一阵来自右臂膀和右手腕的酸胀麻木,他放下钢笔,舒展舒展手臂。那串香木念珠静卧在案头,散发着幽静沉默的光。何马将它拿起,在指间轻轻念转了一会儿。何马又看到了他的手机,他拿起手机给色空住持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这个周末他将把第四份抄好的经文送到庵内。短信发出后,何马无意间触碰到电话簿那个键,他看到了自己那少得荒凉的联系人名单:妈妈(就是马丽萍)、色空师傅、何馆长、龙帅帅,就四个。何马愣愣地静坐了一会儿,他在回忆前一阵子发生的那场高中同学的聚餐会。看到龙帅帅这个名字,何马心口不禁一阵紧缩:他最终没有和女同学谢晓雨握成手,龙帅帅的那次哗众取宠成功了!

通过龙帅帅的口,同学们一时全都知晓了何马的工作单位,在一瞬间内,大家都盯住何马看,面色是一致的惊恐,有两个男同学还故意夸张地呻吟,不约而同地说,我靠——MY GOD!

犹豫了一下,何马把龙帅帅的名字从电话簿中删去了。他还轻念了一声,口舌生是非者,浮躁轻狂之辈,阿弥陀佛。

九月初秋,一个下着淅淅沥沥细雨的上午,何马打扫完“紫气阁”四楼南北两个大厅的卫生,回到他那个长方形的狭仄的办公室内,铺开纸笔,准备开始《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第九遍抄写。这时,进来一位手捧骨灰盒的男青年,他修长的身体像一片乌云般挡住了楼道那边的光线,遮蔽了何马的桌子。何马抬起头,他看到了一张阴凉而英俊的脸;在这张脸上,悲哀像泉水一样贮满了双眼,茂盛浓密的头发,经户外晶莹细碎的秋雨的一番浸染,更透射出几许青翠欲滴的光芒和色泽。

何马开始为这个男青年办理骨灰盒寄存手续。他接过男青年递过来的一套相关证件进行档案登记:身份证、户口本、死亡证、火化证、骨灰盒编号证,何马一一做了认真的核对和登记。在此过程中,嵌在骨灰盒上的那张亡灵的生前照片,在何马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已经牢牢地刻印在他的心脏上了,其效果之清晰逼真,就像他的心脏被刺了青文了身那样。

死者姓名:赵飞燕;性别:女;死亡年龄:二十五岁;籍贯:唐州市。

何马暗暗惊叹,人世间竟然曾经活着一位这么美丽的女孩!她曾有着那么恬静明亮的眼睛,那么青翠生动的双眉,那么飘逸芳香的卷发。

在北厅的一个骨灰盒寄存格子里,男青年把女孩赵飞燕的灵魂和骨殖安顿妥当。锁上玻璃小门后,他从挎包里拿出一束鲜花,五枝乳白色的马蹄莲,把它插在了玻璃小门旁的那个瓷质花托里。

何马一直默立在男青年身旁,注视着他完成了每一个程序。而事实是,他的岗位职责里,并没有这样的要求。但一种浓烈的情感驱使着他,让他身不由己地一直都陪伴在那个男青年身边。

于是后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个男青年突然抓住了何马的一只胳膊,流着清泪说,朋友,我从一进门看到你,就认定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必须托付你一件事情。你一定会帮我完成的,对不对?

何马深深地点头,表示同意。

男青年接着说,我的机票定在明天,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要去很长时间。我已经为她预订了四个星期的鲜花,乳白色马蹄莲,她生前最喜爱的花。每个周日,你替我去那个花店取花,取回来插在她的亡灵前。记住:每次取五枝马蹄莲,每枝代表她曾在人间生活过的五年,五枝二十五年。

何马再次深深地点头,表示理解和同意。

男青年临走时又一次强调了那个花店的地址和名称,他说,记住:下马街“全驴宴大酒店”旁边,“人间霓虹”花店。赵飞燕活着的时候,就在那里卖花。

一分钟后,男青年踏入了九月的迷离秋雨之中。四楼上的何马,这次破了例,打开了窗户,站在飘着细雨的窗前,目送他渐去渐远的背影,又把头深深地点了一次。

花店里弥漫着各种甜甜的细腻的芬芳气息。肥胖白嫩的中年老板娘迎着刚踏进店门的何马,说,您需要哪种花?何马沉了沉呼吸,说,我来取五枝乳白色的马蹄莲,预订好的。老板娘想了想,说,是献给赵飞燕的吗?何马赶紧说,是的是的。那颗不知为什么一直在突突跳着的心,这时终于平静了下来,他舒展地吐出一口气。

老板娘喊道,小赵,五枝乳白色马蹄莲,预订花,货款已付。

那个彻底改变何马一生的重要时刻,就在老板娘的喊声破碎消散后,毫无任何征兆或背景暗示和心理准备,就那么突然之间,亮相了,闪现了!

手捧五枝乳白色马蹄莲鲜花的一个女孩站在了何马面前。何马第一眼看花,第二眼看了看那个女孩,第三眼便钉在那个女孩脸上,想挪却怎么也挪不开了。

何马看见了——赵飞燕!

老板娘又走了过来,对何马说,花儿对吗?喂,小伙子,你发什么呆啊?对老板娘的话充耳不闻的何马,继续惊呆。老板娘伸手推了他一把,何马眼眶里流出了一股热泪,半哭半笑地说,这是……怎么能这样?老板娘这时真生气了,撇着嘴说,小赵,赶紧打包货,让这个人快走!什么人啊这是?

女孩粲然一笑。女孩把打包好的花塞进何马的手里。女孩指了指窗外,说,到那儿等我,到那家“汉中面皮店”等我。说完,又粲然一笑。

“人间霓虹”花店斜对面正是一间“汉中面皮店”。何马懵懵懂懂地走进去,坐下,依然惊魂未定,如在梦中。过了五分钟,女孩也来了。她径直坐到何马身边,对面皮店老板说,一碗面皮,多泼点辣子,谢谢。

女孩一般都爱吃面皮,何马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吃面皮时连吸带抿的嘴唇,就知道她应该是特别爱吃面皮。何马的心渐渐安稳下来,他在等着女孩讲话。

女孩吃完面皮,边用餐巾纸擦嘴,边说,我还要上班,时间有限,今天只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好,现在开始,你问吧。

何马咽了口吐沫,说,第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你快吓死我了!

女孩说,我是人,不是鬼。我叫赵合德。赵飞燕是我姐姐,我是她妹妹。我们是孪生姐妹。

何马说,第二个问题:既然是孪生姐妹,为什么在殡仪馆从没看见过你?

女孩说,因为我讨厌我姐姐那个男朋友。他是个伪君子,你别看他表面上悲悲戚戚的,实际上他会很快忘掉我姐姐的。

何马说,第三个问题: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叫什么?为什么来给你姐姐取鲜花?

女孩说,你叫何马,殡仪馆骨灰盒管理员,性格内向,为人腼腆,不善交际,至今未婚,爱抄佛经,心地纯善。你来取花,除了因为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外,更内在的动因是目睹过我姐姐的遗照,被其美丽所震撼,心向往之。

何马只能是何马,本性良善,不知狡猾为何物。他如果能向女孩问出第四个核心问题,而女孩也能诚实作答的话,也许后面的故事就不会真的发生了。

这第四个核心问题就是:那么这一切,你又是怎么都知道的呢?

然而何马没有问,甚至他可能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何马就这么被女孩赵合德彻底征服了,堕入爱河,无可救药。在壮丽辉煌、激动人心的爱恋中,何马幸福无比,如醉如痴。例如接吻这件事,这是热恋中的男女不可或缺的一门功课,何马吸吮到的香舌,总是阴凉如水,没有热度的,但他总是浑然不觉,反而甘之如饴,沉迷似火。再例如,他们俩在公园游玩时照了许多张大头合影相片,何马挑出一张他最满意的,珍藏在自己的钱夹里,家里也好,单位里也好,公交车上也好,只要环境方便,他总会掏出来品味一番。再再例如,相比从前,何马走路的脚步更快了,像踩着风,轻灵飘逸;眼睛里总闪着明亮的光芒,像含着清晨的露水。

每个星期天上午,何马都会走进“人间霓虹”花店,付50元,从赵合德手中接过五枝乳白色马蹄莲鲜花,之后,拉着赵合德的手,双双飞奔出店门,冲进熙熙攘攘的街道,尽享他们浪漫的约会。为赵飞燕预订了四个星期鲜花的那个男青年,现在果然是杳无音讯了,但何马甜蜜地承担起了这个责任。只要想想每个买花之日,就是与赵合德幽会之时,何马的身体每每都会兴奋得几乎痉挛,就像一条被拧紧的热毛巾,只有见到赵合德的那一刻,全身的肌肉才会重新松散开来。

关于何马的精神变化,可谓有目共睹。他的同事们很快就开始了背后的猜测和议论,有人窥视观察,有人传语纷纷。一些新鲜奇特的话语,竟然钻过何馆长办公室的门缝,溜进何馆长的耳朵里。何馆长毕竟是何馆长,听了传闻,心里暗暗吃惊,而嘴上还是那一贯的积极进取的调子。他说,很正常嘛,何马早就该谈恋爱了嘛。我就曾经说过,好小伙剩不下,迟早都会有姑娘来爱的嘛。

还有马丽萍,何马的母亲,细腻和敏感虽不是全天下母亲的代名词,但至少是马丽萍的代名词。儿子的每一点细微变化,她当然都收于眼底,领会于心,意外和欣喜之余,让她更为萦怀难释的,反倒是忐忑不安和莫名的紧张忧虑。

事情的本质突破点和转折点,还是应在了老尼姑色空法师肩上。那天何马去宝林庵送抄好的佛经,即第九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色空法师看到何马的脸庞后,不由愣怔了一下,她看到一张虚弱中透着潮红的脸。她接过何马手中的佛经,镇在大殿佛像脚下,回转身来,走到正在蒲团上跪拜的何马身后,突然伸手往何马头顶上方的空气中狠捏了一把,她听到了一声咝咝的尖叫。一时间,色空便明白了十之八九。

色空把何马引进她的禅房,请他在凳子上坐定。色空说,小何,有对象了吧?能让贫尼我相看相看不?何马听了,脸红心跳,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愿意向色空老尼姑倾诉的,在他心里,色空是个他值得信赖的特殊的朋友。

在寂静的禅房里,在色空老尼姑面前,何马将心中的隐秘和盘托出。色空细细聆听,将关键信息一一记在脑中。待何马基本讲完,色空不禁一身冷汗,心中已经明白了十分。

幸福需要分享,就像悲伤需要分担一样,沐浴在爱情的芬芳液体里的何马,还掏出了钱夹里那张他和赵合德的合影大头相片给色空看。色空看到:相片上其实只有何马一人,憨憨地纯纯地在笑;相片上另外二分之一的版面上,空无一人,只是一片虚幻迷离的白光。色空张开左掌,立于胸前,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色空走进“人间霓虹”花店让老板娘分外诧异。在老板娘印象里,像色空这样的人,无异于穿越到现代的古代人。色空说,你这里是否有马蹄莲花,乳白色的?老板娘说,有有有。她喊道,小赵,来招呼客人。从后门走出来的小赵,又矮又粗,大手大脚的,一副标准的农村进城打工妹形象。色空说,你叫赵合德吗?小赵被问得一脸茫然,不知所云。还是老板娘活泛,赶紧插话说,师傅,你有什么事吗?这个小姑娘才来没多久,她叫赵小丽,我们都叫她小赵。这里没有叫赵合德的女孩。色空说,先前可有一个叫赵飞燕的女孩在这里工作?老板娘面色一紧,沉吟片刻,非常谨慎地说,你认识赵飞燕吗?她是你什么人呢?你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吗?年纪轻轻的,得了那种病,血液上的。唉……

色空老尼姑默念了几句经文,从腕上褪下一串香木念珠,拉过小赵姑娘的一只手,给她戴上。她说,你务必要戴满七七四十九天,方可离身。天机不可泄露,切记切记,阿弥陀佛。

事情至此也就算基本结束了。结局呢,可想而知:“人间霓虹”的卖花女赵合德再也不可能出现了,她被老尼姑色空的那串香木念珠镇伏住了,用现在流行的话讲,就是被“封杀”了。这倒还在其次,关键是何马。再也看不到赵合德的何马会怎么样?那就是:何马最终只能把自己弄得疯痴了,除此之外,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而对于这个结果,却是色空法师万万没有料到的。因为,她绝对是不想伤害到何马的,而且,她真的只是想要去帮助何马;而事实上,她是除了何马的母亲之外,最真心实意地去帮助过何马的人。

在“人间霓虹”花店,一次又一次,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何马的心上人赵合德踪迹杳然,音信全无,何马手足无措,焦躁不安;以前一直都联系畅通的手机号码,现在每次都是在一段静默而焦急的等待之后,迎来一个古板的提示语: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请查询后再拨。何马连着去了九家移动营业厅查询,结果一致且骇人听闻:此号码我公司从未发放过,来源不详。

微弱的最后一丝耐心消弭后,何马失控了。当然还是在“人间霓虹”花店,何马拽住老板娘肥胖白嫩的双手死死不放,非要让她说出赵合德的下落来。他说,求求你了,老板娘,我就求你告诉我:赵合德她到底是去了哪了?他眼里几乎冒着火花,老板娘一时间惊恐万状。她说,小伙子,你冷静点啊,我不是都告诉你九百遍了:我这里根本就没有个叫赵合德的女孩子。你要是非要这么问我,只能说明你的脑子可能有些问题了。何马大喊道,我的脑子没有问题!肯定是你把她藏起来了,不给她吃,不给她喝,她都快饿死了,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把她藏在哪里了?我一定要救她出来!我要救她出来!老板娘这下真的害怕了,嘶喊道,小赵,快快快!快打电话——快叫警察!

警察推门进来的时候,何马正高高地站在花店中央那个玻璃柜台上面,又像是要跳下来去抓老板娘,又像是要去抓小赵。这两个女人东躲西挪的,你嚎一声,她叫一嗓子,显然是正在遭受着“惊扰迫害”。

2011年秋末冬初之际,何马用他清脆的生命和敏感的理性,完成了一篇属于他自己的史诗。有人还把它命名为《弱者之歌》,茶余饭后,酒局觥筹,就会有人演绎一段。一时之间,在唐州市东城区一带,传得沸沸扬扬的。由于源流各异,还形成了几个不同的版本和流派。可是没有谁能意识到,何马的史诗,或多或少地影射着每一个人内心里其实都存在着的不安。所以说,他们都可以被称为言不及义。

只有马丽萍,何马的母亲,她的表达最为本真。惶恐和绝望布满了她的脸颊与双眼。休班的日子里,她再也不去“永乐”殡仪馆了,再也不去找长着一颗大脑袋的何馆长了,再也不去敲他办公室的门了,再也不去喝他沏在一次性纸杯里的茶水了。现在,她就去一个地方——“人间霓虹”花店,因为那里藏着她无尽的谜团。每次,她都会拉住烦不胜烦的老板娘的肥胖白嫩的手,一如既往地说,大妹子,真是麻烦你了,你再和我讲讲:我儿子何马,为什么总是要来你这里,非要向你找一个名叫赵合德的女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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