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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鸽子的群体性上访

黑毛哥

事情是这样的。

黑毛哥住在六楼。这栋楼就六层,六楼是顶楼,因此也可以说,黑毛哥是住在顶楼。这个世界上,住在顶楼的人很多很多,这没有什么稀奇的,因为只要是楼房就得有顶楼,有顶楼就会有住顶楼的人,这是生活常识,没有什么稀奇的。可是,住在顶楼的黑毛哥就有些与众不同,或者说非同凡响,或者说比较稀奇。原因其实很简单,黑毛哥是住在顶楼且驯养着一大群鸽子的男人。

黑毛哥住在顶楼,还养着一大群鸽子,这个事情很重要,也很关键,但先且按下不表。

先说说他这个人。

首先说说他的姓名问题。黑毛哥是我个人对他的称呼,黑毛后面加个“哥”,以示尊敬。他可能长我一二岁,更重要的是,我向来对有所爱好的人比较尊重,因为我很相信古人说的一句话:人无癖,不可交。就像茶水和白开水,都是水,有点颜色了,也就多点味道了。我想,人也应该一样。当然我指的是正当健康的兴趣爱好,吸毒、赌博、卖淫、嫖娼等,不在此列。其实这是废话!把话题扯回到黑毛哥吧。比如他爱养鸽子,我觉得就很美好,所以我就在别人叫他的黑毛后面加了个“哥”。其实,谁也能听出来,黑毛不是他的本名,应该是他的外号。我一直都想知道,一个不被别人称呼本名,而是以外号冠之的人,经年累月,年复一年,他的心理状态应该是怎样的。

黑毛哥从“人之初,性本善”时起,肯定也是有名有姓的,哪怕是他的父母文化水平不高,或者是一不留神,考虑不周,名字没有起好。比如姓刘,名产;比如姓李,名昌富;比如姓杨,名伟;比如姓赖,名月京;比如姓范,名剑或名统;比如姓姬,名从良;比如姓夏,名建仁;比如姓朱,名逸群;比如姓秦,名寿生;比如姓庞,名光;比如姓杜,名琦彦;比如姓史,名臻翔。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但是,不管黑毛哥当初有个多糗多搞笑的名字,对他来说,好像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在他周围的人,只是叫他黑毛。比如:

黑毛,天快黑了,你的鸽子都飞回来了吧?唐老师说。唐老师住在黑毛哥家对门,如果是下午下班时在楼道里遇见黑毛哥,他就会习惯性地问上这么一句,以示友好。

都飞回来了,早就飞回来了。黑毛哥咧嘴一笑,幸福地回应。

还有一点必须说明,黑毛哥虽然被叫作黑毛,但头上却一根黑毛也没有,是个大秃头。不是在理发店故意打理出的造型,而是自然而然的生理形态,属于脂溢性脱发那一类的。有一度时间,他也为此苦恼过。他喝过一种中药,补过肾;练过一种气功,调理过任督二脉;还在电视上相信过一种生发产品,订购回来后,认真地坚持使用过,每天又涂又抹的。结果是:仍旧一根黑毛也没有长出来过。这一切努力之后,黑毛哥也就彻底放弃了补救自己头发的一切行动,听之任之,顺其自然了。

人一旦心境放开了,气质就显出潇洒了。每个清晨,黑毛哥都会站立在楼顶上或是他自家的阳台之上,迎着万道霞光,放飞他的白兰鸽。各个鸽笼的小门被他逐一打开后,他的鸽子们就叽叽咕咕地欢叫起来,一个挨着一个地挤出笼子,又并排站在阳台边沿上,继续叽叽咕咕地说话,可能是在交流着昨天晚上各自做的梦,然后又用喙互相梳理着羽毛。黑毛哥居中而立,端详着它们,用目光抚摸着它们,像个将军,更像个父亲。接着,他大手一挥,鸽群振羽高飞,飒飒有声。它们一齐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翩然而去。在空中,有时它们排成一个巨大的扇面形,或徐徐展开,或徐徐合拢;有时又像烟花一样腾空而去,四散漫天。

“啊,那是一群白兰鸽,自由自在地飞翔,在白云下面,自由飞翔……”

这不是黑毛哥在作诗,这是歌星田震唱的歌。黑毛哥不善言辞,更不通音律,他应该是个比较呆板木讷的男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这首名叫《白兰鸽》的歌。自从他偶然地在电视里正在直播的一场文艺晚会上,看过听过了这首歌的演唱,他就牢牢地记住了它,并在心底里固执地坚信,这首歌一定是专为像他这样的喜好养鸽子的人唱的。

那个时刻,黑毛哥是个幸福的人。他会望着渐渐融入天际的鸽子,点上一支烟,怅然地发会儿呆。黑毛哥站在他家阳台或者是楼顶上抽烟发呆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我猜,黑毛哥那时可能会想到许多以往的美好的事情。

例如想到他以前的老婆。那个女人推着自行车下班回来了,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里,兜着一棵新鲜茁壮的胡芹。他站在阳台上看见了,他会咧嘴一笑。他知道厨房里老婆早晨上班前就煮好了盐水花生米,过一会儿,饭桌上就会端上来一盘“胡芹豆豆”,那是他在家里最喜好的一道下酒凉菜。

他可能还会想到他以前的儿子,想到儿子十八岁(实际上是十七岁)参军入伍奔赴火车站集合的那个上午。那是十二月中旬的一天,那天阳光灿烂,天高云淡。儿子一身戎装,走在前面;他满腔光明的希望,跟在后面。在楼下,他忽然喊住了儿子,他让他等他一小会儿。他反身奔上楼去,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儿子不知道他到底落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很有些不耐烦地埋怨起来。他返回去是要取一条香烟,一条比较名贵的香烟,是预备送给那位带兵的连长的。他事先早就买好了,但怕儿子偷偷拆开偷偷抽了,就把它裹在报纸里,藏在一只鸽笼里,由于走得匆忙,竟一时给忘了。现在,好在他又及时地想了起来!

知子莫若父。他知道儿子对鸽子没什么兴趣,更不会主动帮他清理鸽笼的卫生。因此,把香烟藏在鸽笼里是最明智最保险的。他从鸽笼里取出了那条香烟时,阳台下面传来了儿子的呼唤声,拜托,老爸!你能不能快点啊?你不知道新兵第一次集合点名是不许迟到的吗?他从阳台上探出头望了一眼儿子,儿子一脸的严肃紧张。他向儿子抱歉地挥了挥手,应声道,来了来了!心底同时溅起一道温暖的浪花。

杨主任

这个世界好像真的是很平衡的,就像有了男人,就一定会有女人;同理,有一个黑毛哥,就一定会有一个杨主任。

杨主任住在五楼。更具体地说,是住在黑毛哥六楼下面的那个五楼;换句话说,杨主任和黑毛哥是只隔着一层楼板的亲密邻居。但是,这么近的生活距离,并不能压缩杨主任对黑毛哥心理上本能的排斥和疏离。就像一个洁身自好且谨小慎微的人,一般是从不会主动地亲近一只流浪猫或丧家狗一样,杨主任一般也从不会主动地和黑毛哥打招呼或正眼地多搭理他一下。

例如,杨主任正好要下楼,黑毛哥正好要上楼,他们在四楼的楼梯转弯处不期而遇。黑毛哥就会主动地打声招呼,杨主任,今天不忙啊?或者是,杨主任,吃了吗?同时堆上一个尽量灿烂的笑脸。而杨主任呢?既不说“忙”也不说“不忙”,或者既不说“吃了”也不说“还没吃呢”,就是一个字——嗯,并且眼皮也不曾抬一下,就那么径直下楼去了。

事情很简单,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人都是有感觉的,尽管黑毛哥属于人群中那种比较愚钝憨直型的。几个回合下来,黑毛哥也懂得了反思了!从杨主任这种态度的点点细微神情中,黑毛哥竟然发现,杨主任对待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冷漠,而是视若无物的一种淡漠。

一天中的某个时刻,例如夕阳西下的黄昏,再例如寂寞无聊的中午,黑毛哥如果忽然想到了杨主任这个人,想到了这个就住在他脚底下的邻居,想到了这个主任、这个邻居对自己淡漠和轻蔑的表情,一种屈辱和悲凉就会划过他的心头,进而不免产生出一阵伤感。但是过上一会儿,黑毛哥又会自顾自地笑起来。他肯定是想到了杨主任的那颗大脑袋。那是一颗锃光瓦亮的、和自己的秃头何其相似的大脑袋啊!

事实正是如此,堂堂的杨主任也是一个大秃头,也属于脂溢性脱发那一类的人群。

杨主任当然也早就注意到了黑毛哥的发型了。当他发现在这同一个单元楼内,连自己算在内,竟然同时住着两个大秃头这一事实时,不免暗自叫苦,哭笑不得。这简直不就是老天和我开的一个相当肉麻的玩笑嘛,这种几率就算再大,也不至于如此嘛!如果是在一个无聊而有闲的时候,尤其是譬如刚刚在楼道里又碰见了黑毛哥的时候,杨主任往往就会在心里产生这种很不愉快的想法。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要是心里头产生了某种不愉快的感觉,脸面上自然不会多么轻松和谐,何况他是杨主任,那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这就好像文豪鲁迅先生那篇著名的小说《阿Q正传》里写的:阿Q要革命,那个叫假洋鬼子的就很生气,对人家阿Q造成的后果也很严重,他好像是对人家阿Q说了句名言,你也配革命?

对,就是这样的,杨主任其实心里说,你也配秃头?

当然,杨主任绝不会像我这样,把自己的心理潜意识分析得这么透彻,但是他在淡漠外表的伪装之下,对黑毛哥还是相当好奇和关注的。

例如,某一天,吃过晚饭之后,他就敲开了唐老师的家门。寒暄一番后,他就切入正题。他说,唐老师,住你对门那个养了很多鸽子的人,好像人有点怪怪的啊?

还行吧。唐老师说,就是爱养鸽子,这几年养的还算少的,那几年可真多,少说也有300多只。

他就是干这个的吧?

那倒不是。这就是他个个人爱好。他是开车的,市运输公司的,单位倒闭改制了,开过出租车,跑过货运,现在给人家一个南蛮子老板打工,接货送货。

哈哈,其实也没什么的,我就是嫌他养的那些鸽子有些麻烦;叽叽咕咕地叫唤不说,还老往下掉那些脏羽毛,更他妈要命的是,鸽子是张口活物,天天要吃要拉,拉它就拉吧,可经常把屎粪拉在我家阳台那几块玻璃上。嗨,你说这闹心不?

唐老师只能跟着他的话嘿嘿地干笑几声,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杨主任又说,这也其实都怪我,当时租这个房子住的时候,愣是没有注意到这个事情!光是看对了这里离你们学校只有一步地,我儿子上学来回方便,能节省时间。嗨,谁知头顶上还有这么个活宝!

唐老师赶紧关心地问,是不是很影响孩子的学习啊?

杨主任说,那倒还不至于。他倒是挺喜欢鸽子的,没事就趴在阳台上往上望。

就是这样的,这个杨主任,除了一颗大秃头之外,其他的,看起来都挺完美的。有学历,有文化,有家庭,有职位。他在我们这座城市里的一家文化事业单位工作,还是个主管后勤事务的科级主任。而且,看起来,家庭责任感也很强,为了儿子的学业,又择校又租房子的。顺便交代一句,唐老师供职的这所学校,在我们市里很有名气,是所升学率很高的重点高中。

相比之下,黑毛哥简直可以说是就快没法活了。首先是老婆对他的背叛。他老婆是那种平时很沉默寡言的女人,比他小个六、七岁,在一家加油站负责开票和收费。人长得精巧细瘦,皮肤白净。和黑毛哥相反,她有一头茂盛的黑发,而且烫满了细碎的卷,乍一看,很有点十八世纪欧洲油画中那些宫廷妇女们的发型的味道。如果是认识她的邻居在马路上遇见了她,和她主动打招呼、说话的话,她会一边回应着,一边用她那双杏仁眼快速地扫描一下对方的脸部,然后就把目光迅速地侧撇到对方的左耳垂或右耳垂那个方位,不再正眼注视对方了。她的刻板木讷,她的不苟言笑,不要说别人,就是黑毛哥本人,你就是给他插上十二对想象的翅膀,他也想不到,这个女人对他产生的厌倦之深,必须要用黑暗中的背叛才能获得补偿。

儿子当兵走后,黑毛哥就替人开起了出租车,顶的是夜间段的岗。那天晚上他跑肚子,拉了两趟活儿后,他就开始找厕所。我们这个城市,公共厕所一般比较难找。黑毛哥一绕二绕,最后还是绕回到他自家的小区楼下。他上了楼,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从始至终,他都要求自己尽量做到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天地良心,他怕惊扰了已经熟睡之中的老婆。他想静悄悄地解决了自己的事情,再静悄悄地离开;第二天白天的时候,假装无意中和她说起自己昨晚的行动,让她先来个惊讶,再来个恐惧,最后来个“幸亏是你”的放松。

他打开家门的一瞬间,就仿佛坠入了一个奇特而恐怖的梦境。

他听到了一种既熟悉又奇怪的叫声(女人的),还听到了一种陌生的低沉的嘶吼声(男人的)。他打开了灯,他看到:他家的客厅的沙发上,两个原本紧密叠压在一起的人,此时迅速地分离开来……

那天晚上的那一刻,黑毛哥把一直憋在肚子里的黄稀汤汤,一股脑儿地泄在了裤裆里。从此,还落下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毛病:不能听到别人提他老婆的名字!若有人因什么事,提到了这个女人的名字,他听见了,就会立刻产生紧张的便意。

鸽子粪

端午节那天,黑毛哥敲开了唐老师的家门,给唐老师送上两只宰好的且褪过毛的鸽子。

黑毛哥说,唐老师,过节了,给你两只鸽子。我都收拾好了,要红烧还是干炸,你就按自己的口味加工吧。

唐老师说,是黑毛啊!快进来,我正有点事要和你说。

唐老师毕竟是文化人,沉吟了片刻,便拿准了基调。

他说,黑毛啊,养鸽子是很正当的兴趣爱好,热爱动物嘛,怡情养性,亲近自然。古代的王羲之就喜欢养鹅。鹅和鸽子没啥差别,不就是一个个头大,一个个头小;一个不会飞,一个满天飞。你说是不是?

黑毛哥说,唐老师,你想要说啥?

唐老师说,其实也没啥,就是想告诉你:林子大了,什么鸟也有。你楼下住的那个姓杨的主任,对你养的鸽子好像有点意见。他家儿子念高中,你的鸽子又会叫又会飞的,孩子嘛,哪能不多看两眼?其实这算个啥啊?主要是鸽子粪,它们经常把那种灰白色的粪便,甩在人家杨主任家阳台的玻璃上,这就有点不好了。你说呢,黑毛?

黑毛哥听了这话,心里一阵不安,脸上也红了一大片儿。嘴上嗫嚅着,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注意。

黑毛哥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趴到阳台上面往下观察。果然,有一片灰白色的印迹贴在人家杨主任家的阳台玻璃上。黑毛哥感到很惭愧。

当天晚上,黑毛哥兜里揣着一块抹布,手里端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是两只宰好的且褪过毛的鸽子,轻轻地敲开了杨主任家的门。

开门的是杨主任。黑毛哥说,杨主任,过节了,给你两只鸽子。我都收拾好了,要红烧还是干炸,你就按自己的口味加工吧。

正在里屋写作业的杨主任的儿子兴奋地跑过来,瓮声瓮气地说,嗨,叔叔好!鸽子肉好吃吗?正在厨房做饭的杨主任的老婆也走过来,好奇地望着黑毛哥和他盘子里的鸽子,脸上堆着笑,说,您是楼上的邻居吧?别客气,请进来坐。

黑毛哥注意到,杨主任的儿子发育得很旺盛,个头正在显露出魁梧的影子,脑门上长了许多青春痘;杨主任的老婆银盆大脸,面目很和善。

黑毛哥还注意到,只有杨主任始终没吭气,黑着一张脸看着他。

黑毛哥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把盘子放在杨主任家客厅的茶几上,又从兜里掏出带来的抹布,说,杨主任,真的不好意思,我的鸽子把粪甩在你家玻璃上了,我来给你擦掉。

杨主任很意外。杨主任的老婆觉得很过意不去,忙说,没事没事,我自己会擦的。这也是难免的嘛;鸽子又不是人,哪里懂得上厕所?

黑毛哥执意要擦,仿佛那是他人生履历上的一块污点似的,务必要抹掉才安心。杨主任略显尴尬,可态度还是不冷不热。杨主任老婆显得很豁达,坚决劝阻,为人真诚。杨主任儿子好像对此不太上心,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那两只裸体的鸽子上面,一直在研究着它们的身体结构。

那块落上鸽子粪的玻璃,最终还是让黑毛哥亲手擦干净了。

黑毛哥回到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他感到很疲惫,同时也感到很轻松,仿佛释放了一股压抑了很久的冤气。

第二天是个周末,黑毛哥早早地起来,把鸽子放出笼后,就下楼去吃早点。

他下到五楼,看到杨主任家门口放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准备扔掉的垃圾。一般在早晨,黑毛哥的心情都很好;尤其是那个早晨,黑毛哥的心情更是特别的好。他顺手提起了那个垃圾袋子,想着顺手就替杨主任扔掉它。

但是,袋子提到手里后,它的分量以及内在物质所呈现出的特有的外部形态,都唤起了黑毛哥似曾相识的一种亲切感。他于是就打开了袋子,看了看。

里面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生活垃圾,而是那两只鸽子,就是黑毛哥头天晚上送给杨主任的、那两只他亲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鸽子!它们原样未动,可现在却沦落为即将被扔掉的垃圾!

黑毛哥两腿忽然一软,差点儿就没有站住。

一时之间,黑毛哥义愤填膺。他跨步返上了五楼,他要敲开杨主任的家门,问他个究竟和所以然,和他好好理论理论。

就要敲在门上的拳头,已经举在半空,突然又僵立住了。就那样干巴巴地树立着,几秒钟后,黑毛哥的那只手和胳膊,才渐渐地垂落下来。

那个早晨,原本是个晴朗明媚的早晨,黑毛哥本应丰美地吃顿早点,可结果是,他那时既没了心情,更没了胃口。他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家里,把那两只鸽子从垃圾袋子里捡了出来,在厨房的水龙头下面冲洗了好半天。他一边冲洗着它们,一边注视着它们,其间,他还把它们反复举到鼻子底下,仔细地闻了又闻。

彼时彼刻,黑毛哥一定是百感交集、思绪万千的。不知道他一边冲洗着他的鸽子,一边是否轻声地对它们说:你们的肉是纯洁的,鲜美的,你们受到的命运遭遇是不公平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黑毛哥一定是这么思想过的,只不过,黑毛哥嘴里,吐不出这样明确的或者说准确的词汇罢了。

顺便要交代一下,黑毛哥的那个当过兵、参过军的儿子,他的命运也很像黑毛哥的这两只鸽子。他曾经也是纯洁的、鲜美的;同时,也是个再也不会继续成长的、永远都要任性下去的大男孩。

和黑毛哥一样,儿子也喜欢开车,这好像也是天下男孩子共同的兴趣之一。复员回来后,儿子曾有过许多壮丽的计划:南下广州、独闯深圳、徒步西藏、开办公司……但真正实现的,恐怕还就是学会了开车。无须报什么驾校,教练家里就有现成的——黑毛哥,而且随叫随到,服务态度良好。

那阵子,黑毛哥开始盘算着,是否应该给儿子买辆车了,哪怕是辆二手车也好;老是偷偷地把老板的车开出来给儿子用,早晚都不是个事。黑毛哥当时正为一个销售轴承的温州老板打工,驾驶的是一辆白色的加重面包车,黑毛哥管它叫“担担车”,负责接货送货。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管它叫“担担车”,倒也非常贴切,非常形象。

人家温州老板毕竟是个大老板,很大度,一些小小不言的事,人家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点,黑毛哥心里清楚。

后来没多久,一个女孩子开始频频闪现在黑毛哥家中。当然每次家里都是两个人——儿子和那个女孩子。起初,他的每次推门而入,都会引起屋内一阵慌乱杂沓的动静。几次之后,黑毛哥进门前就学会了大声咳嗽、故意跺脚、有意拍门、用钥匙开门时叮叮当当尽量夸张,等等等等,一系列的假动作。女孩子是那种他开车跑在大街上时,随处可见的时下通行的女孩子——不但身上总是穿的衣服很少,而且嘴上的礼貌和脸上的态度也很少。但不管怎么说,儿子和她在一起时,好像总是很开心。黑毛哥想,是不是哪一天,要和儿子坐下来谈谈了?还有,除了要买辆车外,是不是还得商量着买套房子啊?

可是,忽然有一段时间,黑毛哥在家里几乎看不到那个女孩子了。黑毛哥想张口问问儿子,是不是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是不是闹什么矛盾了。但他始终没能张开口。每次,他都是看见:儿子拧着眉毛,扬着眼睛,一副不屑一顾的悲壮神情。

最后,一件非常突兀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是一个飘着毛毛细雨的夏日的下午,黑毛哥接到儿子的一个电话,要他把车开到米市街的一个十字路口。儿子是要用一下车子。电话中,儿子的语气很紧急,情绪好像也很激动。黑毛哥赶紧就往那里赶来,车上还载着一部刚从物流公司接到的轴承配件。百米开外,他就看见了细雨中伫立路边的儿子,满头湿漉漉的长发,又黑又亮,如同一团正在燃烧着的青草。

黑毛哥说,下雨路滑,还是我送你去吧!

儿子说,她要我必须亲自去接她,你去了算干吗的呀?

车子是按时接上了那个女孩子,但在回来的路上抛锚了。儿子没有给父亲打电话求援。他让女孩坐在车里等他一小会儿,他还对她说,你安心坐着,看我手到擒来!自己匆忙地就跳下车去检查修理了。先是打开了前机盖检查,接着又钻入了车子下面。他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段小斜坡,柏油路面被雨水已经清洗得很光滑了,而且下车时,由于匆忙,他没有把手闸完全拉到位。他鼓捣了一阵儿,准备从底盘下钻出来时,头刚从左前轮后部探出,车子突然一震,就迅速向后倒滑,那只左前轮不偏不倚,正正地就从他脖子上碾过去了……

鸽子们

接下来的事情,主角就是黑毛哥的那些鸽子们了。但在主角正式出场之前,还必须有一段属于黑毛哥的前奏曲。这段前奏曲说起来,真是颇有些匪夷所思的意味。

事情发生在当年的八月盛夏。所谓的当年,就是黑毛哥给杨主任送上那两只褪过毛、收拾干净、只剩放锅里炖、可最终硬是被人家当垃圾扔掉的鸽子的那年。

黑毛哥给杨主任送鸽子的事,发生在当年的六月中旬,也就是农历端午节前后,总之是我们这个城市里杨柳葱茏、燕舞莺飞的季节,我有这么个大概的印象。接下来他发生的事情,就是八月的盛夏了,因为事发时,他只穿着二股筋儿大白背心和灰蓝色大裤衩。关于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那么,从六月,到八月,这两个月期间,黑毛哥与杨主任之间,还有过什么值得记录的事情吗?答案是:没有。

如果在楼道里他们又相遇了,黑毛哥就会立刻垂下头去,无声地与他擦肩而过。黑毛哥懂得了沉默,懂得了保护自己的尊严。

那段时间,黑毛哥更加密切地关注着杨主任家的那三块阳台玻璃,一旦发现它们上面有灰白色的斑点或其他颜色和形状的污迹,他都会在发现之后的第一时间,带着抹布,进入现场,将其清理干净。

笃笃笃——笃笃笃——这是黑毛哥又在敲杨主任家的门。他左手攥着抹布,右手敲门。门一打开之后,黑毛哥总是抢先开口,对不起,我来擦擦你家的阳台玻璃,就一小会儿。

不管对方如何阻止或推却,黑毛哥都会坚持到底,直至达成目标。

也许,只有我能理解他,他不是在挑衅或找碴,而是完全在防守;这是他最后一道尊严底线,他是用尽了心力去坚守的。

现在是八月盛夏的一个中午,烈日炎炎似火烧,黑毛哥的悲剧正式拉开了帷幕。起因仍然依旧,杨主任家阳台玻璃上又出现了一小片灰白色的斑点。

黑毛哥抓起抹布就去敲门了。匆忙间,都没有换件衣服,就穿着二股筋儿大白背心和灰蓝色大裤衩。

但是这次的敲门十分蹊跷,用时很久,里面却一点反应和动静也没有。唐老师这时正好下楼,看见黑毛哥又在如此这般,就说,敲不开吧,黑毛?现在学校都在放暑假,人家一家肯定不会住在这里,不是出去旅游就是暂时回自己家住了,等学校开学了才回来。

黑毛哥点头应答,返身上六楼回家。唐老师在他身后说,黑毛,干啥呀那么认真?听我的——没必要。

遗憾的是,黑毛哥没有听唐老师的,他继续认真地做着他认为的有必要的事。回到家后,他先是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抽了半支烟,接着就起身走到阳台上,朝下面杨主任家的阳台玻璃看了老半天。看着看着,一个天才般的灵感火花,就在他那颗光闪闪的榆木疙瘩大脑壳里闪现了出来。

他找出一根军用绑带。这绑带还是他儿子复员时带回来的,草绿色的,当时是用它捆扎军被的,现在他把它一头儿捆在自己的腰上,另一头儿拴在离他家阳台最近的一根暖气管道上。他两头儿都拽了拽,自认为万无一失了,就把抹布塞进大裤衩的松紧带腰间,爬上自家的阳台,深吸了一口气,拽着绑带,一寸一寸地,在阳台之外,慢慢地把自己向下缒去。

你如果来黑毛哥家所在的这栋楼房现场考察过的话,你就会发现,这栋楼所有人家的阳台,除了六楼黑毛哥家的,都是封闭的,有铝合金的,有塑钢的,样式不一,但一致封闭。为什么这样呢?因为只有黑毛哥一人养鸽子,他家的阳台空间完全属于鸽子享有,不能封闭。

正因为这样,黑毛哥就很顺利地下缒到杨主任家的五楼,正好下面四楼那家的阳台外围还做了钢筋防护栏,在半空中的黑毛哥,就获得了一处难得的珍贵的落脚点。

黑毛哥抽出塞在腰间的抹布准备擦玻璃。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尖叫,女人的尖叫,非常夸张非常尖厉的那种只有女人才能喊出的尖叫。尖叫声来自玻璃里面,也就是说,来自杨主任家里面。他赶紧把脸凑到玻璃上面往里面看。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那个大光头杨主任,还看到了杨主任身边一个正在瑟瑟发抖的年轻女人!他们俩都是一丝不挂,都光着各自惨白的身体,都跪立在床上;他们也正在惊恐万状地看着他!

黑毛哥此时竟然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和使命。他本应该继续擦他的玻璃,但是他却拍着玻璃开始了喊叫,啊哈!原来你一直都在家里头啊!我问你,刚才我敲了你家老半天的门,你为什么就是不来给我开门?你说,姓杨的,他妈的杨大主任,你他妈的不给我开门,是耳朵聋啦,还是一直躲在屋里,正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人坏事了?你说,你他妈倒是说话啊?

这是夏天的一个大中午,按照我们这个城市的生活节奏,正常的一般人家,现在都在午睡。平时这个时间,除了嗞喇嗞喇的阳光倾泻之声以及轰轰嗡嗡的空气燃烧之声,小区里大体上总是安安静静的。可是,这一天的中午却与往常大相径庭。黑毛哥的大喊大叫,像个高分贝的噪音喇叭,惊扰了不少街坊四邻的清梦。周围附近的一些窗户里纷纷探出许多头颅:个头儿大点儿的、个头儿小点儿的、男式的、女式的、黑颜色的、白颜色的,总之探出许多各式各样的纷繁复杂的头颅。这些探出来的每颗头颅上,都有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于是这些眼睛和耳朵,就都看见和听见了以下发生的情景和声音——

五楼的阳台窗户里伸出一把墩布来,它像一支长矛一般,在黑毛哥的胸脯和肚子上又捅又戳的;黑毛哥像一名英勇无畏的古代攻城士卒,奋力抵挡,勇猛搏击,誓死战斗。

激烈的僵持之间,黑毛哥仍在高亢地喊叫着,好似为自己在呐喊助阵:

你当我没看见吗?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你老婆!她是你勾搭的野女人!你对不起你老婆,更对不起你儿子。别以为我是傻瓜,我不是傻瓜,你才是傻瓜!我心里啥也清楚!

厮杀了两个回合后,黑毛哥的双脚早就脱离了四楼阳台外的防护栏,整个身体完全靠那根绑带悬挂在半空中,而且左右飘荡,前后晃动着,很是惊险!但黑毛哥对此好像全然不知。在又一个回合中,他轻舒猿臂,侧身挺进,竟然一把抓住了杨主任刺出的墩布的木把儿,顺势就奋力一拽,成功地夺下了敌人的墩布“兵器”,玩了一招漂亮的“空手夺白刃”。

附近那些一直在探头观战的街坊四邻,不约而同地为黑毛哥喝彩叫好;有几个伸出头颅的窗口上,还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掌声。还有黑毛哥的那些鸽子们,原本也都是钻在笼子里或站在笼子上正午睡呢,现在当然早都被阳台下面正在发生的奇怪声响而惊动,都纷纷拥挤地立在黑毛哥家阳台的边沿上,叽叽咕咕地乱叫着,扑扑啦啦地乱扇着翅膀。也不知道它们是在为自己的主人压阵助威,还是替自己的主人忧心忡忡。

悬挂在绑带上的黑毛哥,此时兴奋而激越,慷慨而豪迈。他一挥大手,抛掉了握在手中的那把墩布,吊在绑带上把自己旋转了半圈,还非常富有创意性地,向那些探头观战者和他心爱的鸽子们,来了一个飞吻,又放声高歌——

啊,那是一群白兰鸽——哎呀——啊——啊——

真的,他只唱出了一句,就掉下去了。

摔得很惨。整个背部先着得地,后脑勺撞裂了,脑浆子流了。当下就死了。

后面的事情是这样的:街坊四邻的法制意识都很强,第一时间里争先恐后地报了案,警察也很快地赶来了。经过现场勘查,问题出在黑毛哥拴系绑带的那根暖气管子上面——它没能承担住黑毛哥的重量,弯折且断裂了。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当街坊四邻们怀着哀怜悲悯的情绪,谈论黑毛哥悬空大战这一事件时,其核心价值观反倒是更多地侧重于他们自身共同的利益。他们更为关注的是他们的房子。这几栋建造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平板式楼房,由于上演了黑毛哥的惨剧,街坊四邻们对它们的建筑质量,尤其是气水电暖等的配套设施充满了疑虑;其安全系数以及使用寿命等问题,更令他们惴惴不安。潜意识当中,人们好像都忽略了一个至为关键的人物,那就是杨主任;比杨主任被忽略更甚的是,人们似乎又都忘记了一个事实:黑毛哥家其实还有生命在延续着,那就是黑毛哥驯养的那群鸽子们。

黑毛哥不在了,那群鸽子也就没人照料了。它们自由来去,结伴觅食,日出而飞、日落而息的生活作息规律不再被奉行了,一句话,它们渐渐都快变成一群野鸽子了。

事发后,杨主任一连有二十多天没露过面。突然有一天,他出现了,正在招呼着几个工人从楼上往下搬东西呢。看来,他是真不能在这儿继续住下去了,他要搬家了!就在那天上午11点的时候,令人惊讶不已的一幕悄然拉开了。当时杨主任正站在装家具的卡车上,对搬家具的工人做着指挥。他头上戴着一顶长檐的网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黑毛哥的鸽子们从天而降,呼啦啦的一大片,一齐飞向了杨主任。杨主任的帽子竟然没能遮住鸽子们的眼睛,它们依旧认出了他!

它们落在他的头上、耳朵上、肩膀上、胳膊上、背上、胸脯上……总之,在他的身上,哪里只要稍微能落个脚,它们就往哪里落。它们在他身上叽叽咕咕地乱叫,呼呼啦啦地扇着翅膀;它们啄掉了他的网球帽,露出了他的大光头;它们还把肚子里的粪便和身上脱落的脏羽毛,丢在他的前胸后背上。就这么闹哄哄地折腾了一气,它们才呼啦啦地飞走了。一齐飞下来,又一齐飞走了。

街坊四邻中有人亲眼看见了这个场景。他们事后评论,一个说,真想不到啊,黑毛的那群鸽子们还真有情义,懂得替主人讨公道,搞了个群体性上访啊!另一个说,你也是少见多怪,鸽子就咋啦?那也算有灵性的动物,也是一种生命。

好了,事情大致上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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