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半后晌回到桃花屯。一进外婆家院子,青山就躲进了羊圈,不肯出来,说:“这件事没有过去,刚是个开头。”他的举动惹得人生气,这个没志气的孩子。青山正正经经地说:“我在这里躲躲,等天黑再出来,有些事你们不懂。”外婆说:“是不是中邪了,不然哪能是这样。”青山人虽然来了这里,心里全是过去的事。外公说:“由着他,不要惊吓他,这孩子从小就没胆量。现在又经受了他承不动的事。”全家人都不说话了,等着天黑。
天黑了,乡村非常的宁静,看山比白天还要近一些。天上的星星,忽忽闪闪的,月是上弦月,这时挂到了西边天空。河里的水声渐渐响亮起来。一白天调子最高的布谷鸟的叫声停了,天黑了,要睡了。黄昏时小羊儿思念母亲的叫声也停了。伏在羊圈里的青山,还占据着小羊的家,无家可归的小羊跪在羊圈外。外婆家的大门也上锁了,大舅在羊圈外面说:“青山,出来了,天黑了,街门上锁了。”青山慢慢地爬出来,大舅用扇子一样的大手,抚摸着青山的头。青山慢慢靠近大舅,用脸蹭着大舅的腿,大舅的大手抚摸着青山的脊背。大舅稳稳地站在地上,像生了根一样,大舅像座山,蹲在他的面前是安全的。三舅认真地看着青山,他像个郎中,仔细地瞧着,通过青山不寻常的举动,寻找病根,究竟是脑子里的哪根弦出了毛病。小姨偷偷抹泪儿,小姨的泪水就像珍珠散在地下,埋在土中永久不化。等到青云、青山长大了,回头来再拾起还是原来那样的光鲜、湿润、玲珑剔透,含着柔和的亲,永不褪色。
外公吸着旱烟,蹲在屋檐下。
全家人面对青山,每个人都感知到了他内心的痛。直到深夜,青山困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大舅拽着他回屋睡了,全家人才松了一口气。
乡村像个孩子,靠在山的脚下。站在外婆家门前看见苍翠的高山上,一块巨大的山石嵌在山坡上,像山胸前的一块玉。人们下田里劳动,村里静得能听见山风吹着山松的声音,再静些的时候能听见山松枝落在地上的声音。小羊儿细碎的牙齿,咬着嫩草儿发出窸窸窣窣声。
青山身上很臭,发出汗臭味、羊尿味、狗骚味,混在一起的酸臭味。他的头发锈在一起像是一堆积怨,大舅给他理发,外婆让他坐在街门外,外婆说:“这是风俗。”青山不肯,大舅说:“不肯就不肯罢,风俗不风俗的有什么要紧。”外婆找出三舅小时候的衣服让青山穿上,找出小姨的衣服让青云换上。
小姨也是一个高个子,青云爱着她大一点点的手和大一点点的脚,这是外婆家人的味道,她没有小姨那种外婆家人的特征。她穿起小姨的衣服,宽宽绰绰的。
小姨带着青山的衣服到小河里去洗,青云也跟着去。
小时候夏天的中午,青云和小姨悄悄地从午睡的舅舅们的鞋子里,拿出鞋垫到村下边的河里去洗,三下两下就洗完了,放在大石头上晒着。然后她们就到树荫下的土地上,找出香头那样粗细的小洞,这种小洞里住着一种“蜜蚊子”。像蚂蚁比蚂蚁大,像蜜蜂比蜜蜂小,小姨用一根长长的小细棍伸进它的洞里,一会工夫再从洞里拉出,蜜蚊子就爬着抱着小棍一起被拉出来。这是一种乐趣,很大的乐趣。如果用水灌,它也能从洞里爬出来,每次都是一只,从来没有遇着空洞。那些被玩弄后的蜜蚊子到哪里去了呢?反正没有杀生,大概是各自回洞去了。
还有一种乐趣,是小姨讲怪事,说是日本人背着枪,从村前进来到村后去了,那是很小时候的事了。青云这时想,那时看见的恐怕是进山打猎的猎人,或者是虚构出来的故事。青云听小姨讲这些,老觉得她有智慧。小姨还说,遇着没有拴牛鼻子的牛和牛群要远一些,牛的脾气很大,牛角和牛蹄子都能要人命。
青云最怕的是外婆家下了羊羔的母羊,带上羊羔从大门跑出去,她去追老也追不上,而且越追越远,除非有人迎头拦下,她再返着追回来。小姨对这种事是有办法对付的,把捕到的小羊羔抱着,母羊就会顺溜溜地跟着回来。
这几天,青山在外婆家崖上的梯阶上用树枝做栅栏,用铁铲挖下不少洞,每个洞都能蹲下一个人。
苏青云有一种不肯就范,不肯逆来顺受的性子,只要急了就会拼命,用各种办法。青山不会,他只肯强忍着。
大舅想让青山去村里学校读书,又怕他的精神不能承受,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苏青云在她外婆家一住就是很多日子,她的假期早过了。最后还是决定走,和小时候不同了,她该有她的人生了。
青云回到饭店里,整天都没有一丝笑容,欢笑远离了她。对于别人来讲,看到她硬生生、冷冰冰的行为,常常使人不舒服,这使她失去更多。惆怅陪伴她的白天和黑夜。她每天都要头痛,不定时地发作,每次头痛,痛苦、焦虑和忧愁加倍地纠缠她,她不能呼吸,不能生活。
见不到尚凤的日子想着她,见到尚凤的时候又无话可说。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夜晚只要有时间,就想写一写。她觉得写作很不容易,写出来的东西不成句子,这使她更加焦虑不安。曾经可以找到的灵感,没有了踪影。她原来是怀着奋斗的信念的,现在奋斗的力量没有了。吃饭没有了牙齿,可以整吞下饭菜,写作没有了灵感和热情,她觉得比没有牙齿整吞饭菜更难堪。她深陷在极度的苦闷中不能自拔。
这时愤怒支撑了她,她想拼了命也要活下去,留一条命做今生一定要做的事。没有了灵感的笔,就如同没有了翅膀的鸟儿,再顽强也不能展翅飞翔。
是谁强迫她必须这样生活?是命运,是她自己。她每天希望安静,可安静下来更加生恨。她有很多想法,想改了自己的姓,还有名字也不想要,外公家姓刘,她一心想姓刘。她常用一只手的手指掐另一只手和手臂,痛到不能忍的时候,心情反而能暂时平静,两只手臂就有了伤痕。她还想剪去头发,不要再穿她过去穿过的衣服,这一次带来的小姨的衣服,就那样宽绰绰穿着。小姨比她个子高比她膀子宽,腰身壮不少,自己就像一个“瘦猴精”披着一件大披风。
终于有一天,她把头发剪了,很短,男不男,女不女。
原来想要在逆境里成长,现在失败了。为什么这样地经不起?她不知道。清高一场,不过是标标准准的不成器,她恨极了自己。
苏青云羞于见尚凤,整天躲着。
考虑很久以后,她写了一封信给家珍。信上说的是,多少年来,姐姐家珍都帮助着她和青山,还有走了的青松,从小的时候起一直是这样。因为有了她给予的温暖,对人生还不至于完全绝望。
青云想另找一个地方生存,因为她实在惧怕那些寻人启事。活下去是有理由的,青山还活着,她为什么就不。
在文学创作方面,是孕怪胎,生怪胎,这是她所不能承受的。她很想看一看,她的人生究竟要怎样地一直失败下去。青云给弟弟也写了一封信:姐姐我也许要远离你们很久,我会写信给你的,你是不能写信给我了,因为就要收不到了。
青云写了一封信给亲爱的尚凤,信从学校外寄给她。青云开始了她的流浪生活,没有和尚凤最后言别,她没有了勇气。
苏青云走了。
三年后,她流落到西安姑母家。